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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磊 一次别离

2016-11-06葛佳男采访葛佳男孙穆田姚璐编辑赵涵漠摄影郭一

人物 2016年2期
关键词:宋佳王姐黄磊

文|葛佳男 采访|葛佳男 孙穆田 姚璐 编辑|赵涵漠 摄影|郭一

黄磊 一次别离

文|葛佳男 采访|葛佳男 孙穆田 姚璐 编辑|赵涵漠 摄影|郭一

生活丰沛满足,但人到中年,别离之事依旧无可避免,扑面而来。

Who is it 黄磊, 演员。

10号街区

电话是在早晨响起来的。黄磊先生接起来,妻子孙莉在那头低声说,他们一位身患癌症的邻居王姐“可能不行了”,她很难过,做噩梦,然后哭醒。那是2014年岁末,黄磊正在乌镇准备参加好友陈向宏女儿的婚礼,江南古镇很清淡,多年挚友相聚,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在这样的情境里,千里之外的生死突然被推到他面前。

40岁以后,邻居渐渐成为黄磊生活中一群无可取代的朋友。2008年起,他搬到京郊一片别墅群。社区位于两条不冻河之间的谷地,自成系统,像是巨大城市旁边一处小小的桃花源。黄磊住在第10号街区,对面的小独栋是做环保行业的枫哥,隔壁住着开公司的孙哥,小提琴家吕思清也离他们不远。这片街区将几个年龄相仿、事业有成的男人紧密联系在一起,黄磊、孙哥和枫哥在吕思清一瓶又一瓶好酒的“训练”下成了品酒行家,枫哥在黄磊一次又一次的游说后也把女儿送进了国际学校,并且同意让孩子请假与几个家庭一起去台湾旅行。几家人常常是夜不闭户,凑在一起打赌注5块钱的德州扑克,席间开的每瓶酒,价值都够一桌子人玩上好几个礼拜。“我们就像亲戚,”黄磊说,“远亲不如近邻,真的比亲戚要亲。”

在10号街区这群邻居当中,黄磊有两个外号。

一个叫“黄小厨”,他特别会做饭,也爱做,通常大家不知道吃什么好的时候,黄磊就要说他的口头禅了:“到我们家吧!”然后进厨房,快乐地忙活半天。有一回黄小厨又临时起意喊大家到家里吃饭,几家人饭饱酒足正在回味,黄磊忽然问,你们没发现吗,今天吃饭,桌上全是猪肉。“呦,真是,”枫哥对这顿饭印象深刻,“他说叫你们到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呀,我没想,到家一看只有猪肉。他就把猪肉各种做法,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还有一个外号“黄全来”,意思是他好张罗,能操心,点子多,什么都能来。大家聚会,好几个10岁左右的小孩凑到一块儿,其他人都有点不知道该拿这群小朋友怎么办,每回都是黄磊,随口编一个游戏,制定规则,像模像样带着他们开始玩。10号街区的孩子都非常喜欢他,管他叫“小爸爸”,也不知道有什么魔力,他讲道理,孩子们就听得进去。逢年过节或是谁家过生日,黄磊总是那个创意策划的角色。去年情人节,他拉了个微信群,秘密组织几位男士给太太们准备惊喜。水果拼盘摆好,甜点烤好,蜡烛、灯光和鲜花就位,他突然说别别,别着急,还有花瓣呢。等各家太太一开门,大片大片的花瓣撒落,“好多太太晕了,照片啪啪啪拍”。

黄磊享受这种安逸的生活。“我确实没有,真的我没那么高的志向,我挺安逸的,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够好,我有俩孩子,我还有点钱,我有一媳妇,我身体还算健康,能吃能喝的多好,我还办着戏剧节,我在小范围内受着追捧,挺好。”

几家人最大的共同爱好是吃。每年夏末秋初,北京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10号街区800多米长的笔直街道就会出现一溜长桌,每家每户贡献自己的拿手菜,请各种朋友来吃街宴。朋友喊来了朋友,又喊来朋友的朋友,慢慢慢慢,三四百人就这么聚了起来。街边一栋栋意大利式、西班牙式、法兰西式的小别墅院门大开,热腾腾的食物源源不断从里面送出来。

吕思清是聚拢资源的一把好手,找来最好的红酒,最好的食物,请好朋友大董(没错,就是大董烤鸭的大董)来帮忙加菜。黄磊喜欢组织张罗,大家吃着喝着,他就站一边,乐乐呵呵给朋友们烤肉。

还有王姐,管着他们号称“10街老友基金会”的小金库,各家定期往里面存钱,由王姐统一走账,作为每次吃喝活动的基金。有一年大家约好一起去欧洲旅行,王姐临行前退出,她在那时被查出患有癌症。

“这些东西跟你有什么钱、有没有什么都没关系,因为你遭遇了人生这些东西,其实这些无常是一样的,特别的公平,它对人都一样。” 黄磊说,“什么叫无常?你永远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什么叫无奈呢?发生什么你也没辙。所以人生是由无常与无奈这样的主旋律构成的。”生活丰沛满足,但人到中年,别离之事依旧无可避免,扑面而来。

当2008年她接演赵宝刚导演的都市轻喜剧《婚姻保卫战》,知道搭档是黄磊时,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真愿意牺牲自己。

身体发福,藏到了心里

2011年,黄磊的挚友、台湾著名音乐人陈志远因为癌症去世,黄磊第一次遇到搅动内心巨大波澜的死别。他从26岁发行第一张专辑《边走边唱》起就跟陈志远合作,陈志远长他近两轮,亦师亦友,高山流水,见证了他音乐上的所有成长。最后的几天,黄磊只身飞到初春微凉的台北,陪伴他最后一程。病床上的陈志远虚弱到无力睁眼,轻轻对他笑了一下,说,“我有好多生。”黄磊感到巨大的冲击。他在当天的微博上写,“如今我不知所措,只有哭不来的泪与痛。”他决定不再唱歌,任何公共场合都不唱,“他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音乐知音,人都没了,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然后是王姐。生活里最亲密的朋友突然之间就离开了。所谓“许多生的缘分”大约是生者的自我安慰,黄磊更强烈的感受是无情,“时间就是无情,那过去就过去了。”

他2015年投资了一部新的电视剧,故事是他自己找的,小说的名字叫做《小别离》。最初就是这个题目打动了他。“我就因为这仨字,人生就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真的是,就是别离。”

“我们一生会有两次别离……这两次别离是什么呢,一次别离你是和这个世界告别,我们要走到生命尽头,跟世界告别。但那之前我们会有很多琐碎的告别,但是在这些琐碎的告别中有一次是只比我们那一次,比别的都要大的,就是人到中年那次告别,这次叫小别离。”跟《人物》记者说起这些的时候,黄磊刚结束《小别离》一天拍摄,他躺在车里一条改装过的长椅上,把棉被拉起来裹住了自己。车窗外下着北京罕见的大雨,哗啦啦,哗啦啦,让黄磊一向明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实。

他首先感到的是青春在跟自己别离。人步入中年开始衰落,原来觉得青春还有一点尾巴在身边,现在“连尾巴都不见了”。10年前拍《喜福会》,AB两组同时开工连续拍了48小时,他只需要在坐车的间隙打个盹。“我年轻的时候那简直无敌,真的,我可以永远不睡觉,永远都跑,永远说话,永远喝酒,永远在做事。”到现在,不行了。

年轻的时候,黄磊演尽了风流角色。《人间四月天》里的徐志摩、《似水年华》里的小镇文青和《橘子红了》里温文尔雅的容耀辉令他成为一代文艺青年的偶像。戏外,他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年轻教师,很瘦,留一头长发,在小本子上写现代抒情诗。

海清是黄磊97班的学生,她向《人物》回忆,经常是课上着上着,门莫名其妙被一下推开,就听见外面“天哪帅死了”,“亲爱的看到了”,声音接着又飘走了。班里的同学想吃顿好的,就忽悠师父给两张签名照,他们再拿去给其他系的女孩子,让她们用请客吃饭作为交换。

袁立是小黄磊两届的师妹,在她学生时代遥远的印象里,黄磊留下的是一个清高的、有些难以接近的影子。“我觉得他比较旧时文人的感觉,就是那个民国时候的文人……我感觉他,这一类人他非常的喜欢,当然他也特别想,自己就是那一堆里面的一个人,可惜他生活在现代。”所以当2008年她接演赵宝刚导演的都市轻喜剧《婚姻保卫战》,知道搭档是黄磊时,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真愿意牺牲自己。

两人在《婚姻保卫战》中扮演一对夫妻,袁立饰演的女老板是个女强人,黄磊饰演的丈夫则又唠叨又八卦,每天围着老婆孩子灶台转。“因为我觉得他,好像一直都蛮清高的,然后怎么可以演这种角色嘛,这种婆婆妈妈的小丈夫的角色……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说服自己。”她甚至不好意思去问他。

左:1997年,黄磊发行专辑《边走边唱》封面

右:2015年,黄磊投资并主演的电视剧《小别离》的剧照

小宋佳曾跟袁立有同样的疑问。她比黄磊小9岁,黄磊留着长头发,系着白围巾唱《边走边唱》的年月她正上初中,为黄磊身上的内敛、安静气质深深着迷。黄磊的每一张专辑她都买,每一首歌都会唱。“那时候他特别书卷气,穿一个深蓝色的大衣,然后一个高领毛衣,侧面一个中分小长发,帅得简直不行不行的……这就是他自身的一种气质,他小时候长得多好看啊,你看他《夜半歌声》什么的,好多戏特别好看。”宋佳向《人物》回忆,将近10年之后,《嘿,老头》剧组邀请宋佳跟黄磊搭档,她觉得缘分奇妙。在片场第一次见面,宋佳对黄磊说,每一个80后的文艺女青年心中,都曾经住着一个黄磊。

但她在剧组看到的人已经不是这样了。他比当年胖了许多,穿着大T恤人字拖,为演北京胡同串子烫了一头小卷发。这时黄磊已经接连演了四个家庭煮夫、男闺蜜类型的角色,宋佳说在组里看到的黄磊甚至有点唠叨,由于兼做制片人而格外操心琐碎,从伙食、天气到道具,这也管那也管。“所以对我来说我心里是有落差的,我是有失落的,说他怎么和我当年看的不一样啊。”宋佳老调侃他,拿出二十来岁的照片说你注意点,不能这样,不能自暴自弃。黄磊从来不生气,嘿嘿嘿笑,说,你绝对是我歌迷里面长得最白的。

“见着他本人之后,基本上那个东西就已经破灭了。”宋佳有些怅然,一会儿,又笑起来,“这个东西,搁在今天他已经,甚至说他都不想要了。”

事实上,后来有无数的媒体和观众替袁立和宋佳问过这个问题。黄磊像个好好先生一样,每次都不厌其烦,笑眯眯地解释,当初根本没想那么多,女儿刚出生两年,电影市场又不景气,就想着“演演戏挣挣钱,过得好点就完了”。况且自己在生活里原本就是爱逗乐又居家的性子,没什么演不了的。

《人物》记者第一次见到黄磊是在《小别离》的拍摄现场,他刚吃过午饭,穿着大裤衩和人字拖来回来去地溜达,一会儿帮着工作人员修电脑,一会儿又去问发型师到底听他的话把烟戒了没有,忙忙叨叨。在这样的氛围里,黄磊给出了一个更加直接的答案,“我现在没法去演那个,似水年华,那你不信啊。我再来那个,在书店里头趴着,人家说你多大了,44,老不正经,都是老不正经。”

他依旧对青年时代喜欢的东西充满热情,录完《非诚勿扰》之后会和孟非在有微风的深夜喝酒,聊的是郁达夫。孟非顺口把郁达夫的最后一首诗背了出来,黄磊就接下去,讲诗人的死,最后的传奇。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外形和体力上都是如此。聊了诗歌喝完大酒,第二天的拍摄不得不请上半天假。“那这些文青去哪儿了呢,两种,一种就像海子一样,去了远方,是吧,像海子一样去了远方。一种就像我呀,就是一大堆啊,身体发福,藏到了心里。”黄磊说。

他年轻的时候一心想要证明自己,要演更多的戏,更好的戏,“让大家都认为我特棒”。十七八岁拍完跟张国荣合作的电影《夜半歌声》,他登上香港太平山顶,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想,总有一天我要征服这里。

“什么叫征服?”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就说我要征服你,我哪知道什么叫征服啊,不懂。现在想想征服哪儿啊,哪儿也征服不了,别瞎扯了。”

黄磊在去年买了新房子,枫哥和吕思清于是也在附近买了房子,还搬到一块儿,继续做邻居。

最好的时光

2015年初从乌镇回来,王姐走了,没能熬过农历年关。黄磊和枫哥最早赶到医院,两个人一起把她的遗体送到了太平间。

人至中年,别离切近。先是父母,黄磊说自己从现在开始已经在数日子:如果父亲长寿到90岁,接下来10年按照自己的忙碌程度,一年真正能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最多不会超过20天。10年,也就是200天,200次之后,他将永远再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了,这就是告别。

2006年,他和妻子孙莉有了女儿多多。看着同龄人的孩子大多都到了该上大学离开家的年纪,黄磊觉得有些庆幸——女儿还小,他不用在承受与父母告别的同时跟女儿分离。但是他已经在做心理准备。“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父母与儿女的爱是为了别离。它是为了让他离开你,我对我女儿的爱也是为了让她有一天可以茁壮成长,可以离开我,可以不需要我。”

如今黄磊常常在跑步的时候想起王姐。她的追悼会由邻居们共同操办,气氛很温情,并不一味悲伤。他们都觉得幸运,有这么一群朋友,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交情。

“跟我熟悉啊,这是我们最熟。那时候天天在一块儿,出国也一块儿,过年各种聚会……从她病了到医院天天提她,没事就去医院看她,她最后整个走,火化,追悼大会,全弄完了,开始还陪陪她老公,看看她孩子。最后离开了,我们偶尔再提及,将来就每一年她的忌日提及她,她的生日提及她,或者每一年到年底我们聚会的时候提及她。将来越来越疏远,疏远,最后就忘掉了。那反过来讲,如果她是你呢,你也是一样的。哎,人生有太多的不舍,但是又都不可能,对吧。”

黄磊迷上跑步是在三个月以前。只要不是忙到实在没时间,每天坚持跑10公里。跑的时候痛苦感来自身体,人什么也思考不了,但是跑完之后“人整个是空灵的,特别舒服”。他劝邻居们跟着自己一块儿跑。黄磊有一种奇妙的说服别人的能力,枫哥跑不动,也跟随一起绕院子快步走。相似的背景、长久的相处和共同经历的风雨令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超越性的感情。为了女儿上学方便,黄磊在去年买了新房子,枫哥和吕思清于是也在附近买了房子,还搬到一块儿,继续做邻居。

中年黄磊的快乐和满足来自于这些情分。对个人价值实现的事情——那曾是他青年时代最强烈的渴望——他越来越不感兴趣,比如拍戏,导戏。很多人跟他说你得弄电影啊,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他44岁了,“赛程过半”,已经不期待自己成为什么传奇人物,所以不愿意花太多精力去做一些“证明自己有多不得了”的事情。

办乌镇戏剧节给他带来更大的成就感。他还想办电影节,办一所免费的艺术大学,自主招生自授学位,请最好的老师,教出最好的学生。他相信它们的长度会超过自己的生命,让他对死亡不畏惧。黄磊说,“谁知道自己他妈活多久啊,那这个(戏剧节)意义可能会不同。”他记得乌镇戏剧节的另一个创始人陈向宏对他们几个发起人说过,咱们几个要给自己弄一铜像,规定好,谁先死了,另外几个人一定要给他立上。“说最后一个死的最心里没底。”黄磊笑。

现在,唯一一个让黄磊有强烈欲望想拍的电影,讲的是他们这群邻居的故事。黄磊在心里打了故事大纲:一个忙碌的爸爸,编出一个怪物的故事陪伴女儿,这是他自己;一个坚强的爸爸,在妻子去世后独自抚养孩子,直到遇见新的爱情,这是枫哥;一个尚未明白世事的小孩,突然间失去了妈妈,依旧在妈妈留下的温柔中成长,这是对王姐的纪念。

他已经给这个故事起好了名字,叫做《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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