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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革命之上有人道

2016-11-05哈米

杂文月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穆尔阿伦特大革命

哈米

维克多·雨果的作品,我只读过《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和刚刚重读的《九三年》(也看过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巴黎圣母院》《笑面人》)及一些散文篇章。这些,都让我印象至深。 《九三年》是写1793年法国大革命的。 法国大革命170周年之后,杰出的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出版了她的厚重著作《论革命》,其中对法国大革命的性质、失败、教训作出了深刻独到的分析。刚好手头有册《书屋》月刊,看到里面一篇推介《论革命》的文章,它在介绍阿伦特关于“法国大革命由暴力崇拜滑向恐怖统治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的论断后,说:“日常经验告诉革命者:两种相互冲突的利益在遭受共同的敌人时会自动团结起来。他们从中得到启发:只有存在一个共同敌人,至少存在一个潜在的敌人,内部团结才是可能的。于是,革命发展到后来,就演变成不断揪出反动派的运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运动就成为革命过程的常态,即使在消灭掉一切外部敌人以后,依然不肯停下来。”“如此一来,革命就一步一步演变为恐怖统治,其显著特征就是统治者的自我清洗。由于后来的革命几乎都以法国革命为教材,阿伦特甚至发现,恐怖统治几乎成为革命的必然归宿。这种‘美德的恐怖在俄国革命中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至于恐怖不再针对潜在的敌人,而是不断制造出‘乔装者,将叛国罪加诸任意选定的人群头上。”(陈国战:《阿伦特论法国大革命失败》,《书屋》2015年第12期) 阿伦特所理性论述的,都是亚洲、欧洲的漫长革命年代亲历者们所感性体会的。 “阶级斗争在无产阶级政权建立之后更加剧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新生儿总是带着血污的”;“砍树总有碎屑飞溅”;“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为了将来可以牺牲现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类洋的、土的“革命经典理论”我们谁不耳熟能详! 革命为什么总是和人道人性相悖? 所幸时光在前进,历史的华丽外衣在剥去,反思在让禁锢的头脑清醒…… 其实,所有向往并奔赴革命的具有良知的人骨子里都是人道主义者。他们真挚地确信:人间一切的美好都包含在革命里了。但现实远非如此。于是有了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受罪”,有了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叛逆”,有了霍华德·法斯特的“舍弃”,有了巴金的“随想”,有了韦君宜的“思痛”…… 革命就必须暴虐,必须残忍,必须无视生命,必须舍弃怜悯吗? 不是的!有人用实际行动在大声疾呼。你听说过那个震撼人心的真实故事吗—— 有一个名叫休·汤普森的军人,1967年参军赴越南作战,为了使美军包围圈里的九个越南贫民免遭屠杀,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战友:“你开枪,我也开枪!”他的行为在当时遭到非难并受到官方调查,但后来五角大楼授给了他越战纪念章。他在“生活中的英雄”排行榜中列第二(张心阳:《美国人的英雄观》,2002年10月12日《广东工商报》)。 况且,这不是国内革命。这是对外战争。是对待敌国的百姓!

哎,扯远啦!还是回到《九三年》来吧。

这是雨果1874年问世的最后一部杰作。由柳鸣九主编、罗国林翻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的中译本,末尾有一篇七八百字的“题解”(估计是译者写的),介绍小说梗概之后,用传统的词汇和格式揭示了主题:“小说通过九三年暴风骤雨般的革命斗争,再现了新旧两种社会制度激烈残酷的殊死较量,揭露了反动保王势力的凶残没落,表现了大革命的正义性,歌颂了以国民公会为代表的新生革命政权。”最后,用一个“也”字,一笔带过一句:“小说也表现了作者一贯的人道主义思想。” 不便说这题解错了。但能说它对了吗?确切了吗?说《九三年》“再现了”,可以;说“揭露了”,尚可;说“表现了”,有点勉强;说“歌颂了”,太过勉强。而该书的真正要点,恰恰被那个“也”字大大地淡化了。雨果竭尽全力在这部作品中呼喊的,正是他那“一贯的人道主义思想”!为什么偏偏避开这点?是“题解”作者不理解,还是拒人道主义一词于千里之外的传统顽疾使然? 为什么说“再现”“揭露”“表现”“歌颂”不确切?因为这些都不是雨果想表达的。与这四个词相关的事物都仅仅是铺垫,用以承载作家最后要表达的人道主义精神。

《九三年》没有描述大革命全貌。罗伯斯庇尔、丹东、马拉等风云人物都只是个剪影。雨果编织的,只是战乱中一个农妇米什尔寻找她被叛军掳去当人质的三个小孩的故事。围绕敌对双方战斗和绑架及营救小孩事件的叙说中,真正的主角是三位:共和派指挥官郭文,特派员西穆尔登,保王派旺代叛乱头子朗德纳克。作为坚定的革命派,郭文跟朗德纳克是死敌。郭文对西穆尔登表态:“不是他死我活,就是我死他活……我们正经历的1793年,将以一个流血的年头载入史册。”但郭文反对恐怖。他跟西穆尔登争辩中的下面这席话,可以说是《九三年》和雨果本人的人道主义宣言:

“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是和平与和谐的信条。为什么要把它们显得吓人呢?我们希望争取各国人民组成世界共和国。那么,我们就不应当使他们感到害怕。恐吓不能吸引各国人民,正如稻草人不能吸引鸟雀一样。不要为做好事而做坏事。推翻王位不是为了保留断头台。杀死国王,让民族生存。打掉王冠,不砍脑袋。革命是和谐,不是恐怖。残酷无情的人很难接受温和的思想。我认为‘宽恕是人类语言中最美好的字眼……如果人们不能宽恕,那么就根本不值得去争取胜利。让我们在战斗中是敌人的敌人,而胜利之后成为敌人的兄弟吧。”(《九三年》P235) 郭文这种信仰、品格、追求,和另外两位同样性格鲜明的人物,使得《九三年》的故事结束在一个让人惊心动魄、回肠荡气、拍案叫绝、思索无尽的节点! 我认为,译成中文22万多字的《九三年》,其精华是在末尾的5万多字里。 请看:共和军在郭文指挥下,攻破了恶魔朗德纳克侯爵叛军的最后堡垒。叛军副官放火欲烧死被扣押在城堡里农妇米什尔的三个小孩。朗德纳克则从暗道逃脱了。但当他听到赶来的米什尔呼天抢地的哀号时,侯爵的人性复苏,毅然返回城堡救出三个小孩,自己则被共和军逮捕。这下子发誓要处决死敌朗德纳克的郭文陷入了良知的两难抉择:“一个出人意料的朗德纳克登台了。恶魔身上产生出一位英雄……郭文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杀人犯,而是一个舍己救人的人。郭文被上天的一道神奇光芒照得目瞪口呆,被朗德纳克善良的雷霆击倒了。”能处死这样的敌人吗?他“是在做好事时被抓住的”。“人们将看到他一级一级登上断头台,就像一级一级登上神坛!人们将把这个人的头按在铡刀之下,而那三个获救的小天使的灵魂将在他周围飞翔,为他求情!面对这种有损于刽子手名誉的极刑,人们将看到这个人脸上浮着微笑,而共和国却禁不住脸红!”“革命的目的,难道是要使人丧失天性,扼杀人性吗?”(P348-350) 郭文经过哈姆雷特式“做,还是不做”的剧烈内心斗争,决然私自打开牢门,放走了这位侯爵(就像沙威放走了冉阿让一样),自己坐进了死牢。经军事法庭审判,铁面无私(但痛楚万分)的审判官兼主宰者西穆尔登判处并执行战友郭文死刑。当郭文高呼“共和国万岁!”后,大家听到了快速落下的铡刀令人心碎的咔嚓一声。与此同时,人们听到了一声枪响:西穆尔登用手枪射穿了自己的心脏。 《九三年》最后一句这样写道: “这两个灵魂,如同一对悲惨的姐妹,一块飞升了,一个灵魂的暗影和另一个灵魂的光华重合在一起。”(P390) 我,双手捧着合拢的书。静坐着。无语……【童 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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