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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叙事

2016-11-03费克

当代小说 2016年9期
关键词:毛驴

费克

方汝是骑上他的小毛驴离开德州府的。起初,郎田司令为方汝准备了车子和一匹马,但都被方汝拒绝了。方汝说,还是毛驴轻闲自在,又隐蔽,可以两全其美。为此,郎田司令对他大加赞赏,称他是大日本帝国最忠实的朋友,中国的良民百姓。

方汝骑着灰黑色的毛驴,毛驴两耳奓着,很是机警。四蹄新打的月牙铜星掌,走起路来哒哒响,声音悦耳。方汝从一早就开始走,到得临邑城时,已是日影西斜。临邑城是南至济南、西至德州府的交通要道。未庄就坐落在临邑城东北十里处。方汝见天色为时还早,在客栈先自要了碟卤花生米,又顺手拿出德州扒鸡,打开那瓶邢侗贡酒,边咂边吃起来。他看了一眼拴在门口的毛驴。毛驴吃着早已拌好的草棵,也许啖到几颗晶莹呈黄色的玉米粒,发出咯嘣咯嘣的美妙音符。方汝被这响声吸引,竟忘记了自己手中正拿着一只鸡脚,最后还是街上聒耳的叫卖声把他惊醒过来,复而喝贡酒吃鸡爪。

太阳停在西边树梢上,周围一片红彤彤时,那瓶贡酒已经下肚。方汝抹了下嘴,看看灰黑色的毛驴正用忧郁的两眼在盯视他,才想起该给它提桶水喝了。掌柜的很热情,动作蛮麻利地用葫芦瓢从黑色的瓷瓮中舀出半桶水,给毛驴提了过来。毛驴许是渴极,把嘴扎在桶中头也不抬,只见它的肚子似有人在打气,慢慢地开始鼓胀起来。临了,好像还没有喝足,探出头来,朝方汝咴咴地叫了两声。

方汝付过掌柜的钱钞,骑上灰黑色毛驴出了街口,迤逦朝东北方向走来。路两边有条小溪,水流发出汩汩的响声。深秋的玉米棵子许是遭了旱灾,或是营养不良,秃着头,不仅棵矮,玉米也委实小得可怜,不及方汝的一个拳头大。毛驴有时候顾了吃路边的青草,步子自然慢下来。方汝就两腿一夹,再不然右手啪地落在驴的臀骨上。毛驴就又开始碎了步子小跑起来。方汝被颠得屁股生疼,就左手勒了下缰绳,驴又自然地恢复常态,哒哒走着。

就要到达未庄了,方汝并不十分激动。尽管他生命的一部分时间是在镇上度过,但他觉得一个小镇似乎令他留恋的东西并不多,只不过在闲来无事时也平添过淡淡的惆怅。童年对方汝而言是苦涩的,以致到了青年时,方汝对所追求过的又失望了。所以,方汝的心思已经从未庄飞走,未庄再也激不起他过去的心绪。而且,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怀乡所致。一想到肩负的任务,方汝全身心都变得沉重起来。

黄昏时,方汝来到未庄。远远飘过的一阵嚎哭声惊动了他。他在一棵老榆树旁停下来,一簇簇的人群从他身边走过去。人群中的议论,使他知道了镇上的香女死了丈夫。死了丈夫的香女令方汝感伤起来。多么熟悉的面孔。方汝不愿去回想往事,可往事就在眼前,又由不得他。

也是这棵老槐树下,那是很久以前了。方汝把毛驴拴好,为防备它咴咴的叫声,给他招来耳目,他从背褡里把预先带来的笼嘴给毛驴戴上。然后找准一个土坎,坐了下来。他燃上一支纸烟,便噗噗地吸起来。眼前原是一片偌大的梨树园。方汝看清楚了现在只有几棵刺槐。清风吹来,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最终,方汝克制住了,没有去想那些过去了的事情。

这时,天完全暗下来。方汝已经吸完了两支纸烟。毛驴的尾巴嗖嗖地抽来抽去。在夜间,毛驴成了鬼。毛驴前腿的上部睁着明晃晃的两只眼睛(这一带有一个说法,夜行的毛驴不是靠了眼睛,而是靠了前腿膝骨的两块板结)。方汝正要骑上毛驴,直接去找镇长胡八道。前面一个黑影朝他移动过来。方汝此刻有点紧张,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来人是未庄镇长胡八道,说在家里揣摩着方汝已该来到,便来村口迎接,刚巧就真迎上了。胡八道牵上毛驴缰绳,在前面引路。方汝骑在毛驴上同胡八道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胡八道说:“香女的男人死了。”

“怎么死的?”方汝便问道。

“也怪,”胡八道边走边说。“太阳快落时,从田里干活回来,到井边打水,准备把水提上来时,就一头栽到井下的水桶里去了。”

方汝来到胡八道家里时,胡八道的女人已经为方汝收拾好了床铺。

方汝住的房子是镇长家阁楼顶层的一间。胡八道知道方汝喜欢清静凉爽的住室,在方汝没有来未庄之前,阁楼顶层一向是胡八道居住。现在,胡八道同他的女人只好搬到楼下。

方汝把胡八道喊到楼上,说:“我来未庄谁也不准讲,只当没这回事。”

末了,胡八道提议,“是不是晚些时候去看一下香女?”

方汝没有吭声。

胡八道刚下楼,方汝就把油灯熄灭了。

出了胡八道的院落,方汝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凡是周围灯火明亮的人家,他都去窥视监听。方汝并没有发现可疑迹象。行至街口时,方汝在苇湾前停下来。湾两岸摇晃着簇簇芦苇。苇丛里不时传来青蛙呱呱的叫声。天黑黝黝的,水面上好像有一群鸭子在捉鱼。因为看不太清楚,方汝只是凭直觉判断。

全镇的人家把灯熄灭时,方汝看了下表,已是夤夜时分。方汝决定到自己的老宅走走。虽说已无人居住,但回乡一次不去家里走走,也委实说不过去。

来到老宅时,方汝进了西厢房,随后把门掩上。他擦燃了根火柴把蜡烛点上,刚要坐下,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他“噗”一口把蜡烛吹灭,迅速抽出手枪,抵在门口仔细观察动静。

好半天,并未有声息。方汝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复又点上蜡烛。几只蜘蛛在墙壁上爬来爬去。壁虎也吱吱从缝隙中钻出,捕捉嗡嗡直叫的蚊蝇。

正要起身时,方汝发现了一张香女的照片。

照片被污垢埋在破烂的床角,幸好半边露在外面,使方汝得以发现。方汝凑在烛光面前仔细看过后,就禁不住伤感起来。他竭力抑制自己不去追忆,可这房间到处都弥漫着她的影子。

那时,香女是他家的仆人。香女从十岁起就在他家做仆人。方汝放学归来时,总能看到香女已经干完该做的活计,等在门口,露出一副笑脸。留给方汝印象最深的,当属于那次跑到房顶上摘枣吃了。在方汝的宅院中,靠东厢房的那棵枣树,每年八月时节,总是枣满枝头。这天,两人约好天一擦黑,到房顶上摘枣吃。房顶上咚咚的脚步声,方汝的父亲起初以为是猫捉老鼠东奔西窜,可他同时也听到了枣落地时的啪嗒声。方汝的父亲从东厢房走到院子里,仰脸朝房顶大骂一通。为这,香女结结实实挨了顿打自不必说,直到天亮还能听到,从棚屋传来香女的哭泣声。

香女十八岁那年,臀部明显地圆滚起来,胸脯也不再那么平整。她已经具备少女的雏形了。尽管香女干的活计非常艰辛,可脸上的肌肤却依旧那么白嫩。方汝喜欢上香女时,香女不是不知道,但她不想欺骗自己寻求慰藉。事情到最后,香女迫于方汝的苦苦相求,拿积攒下的钱到镇上照了像,送给即将去济南府求学的方汝。这件事被方汝的父亲发现时,方汝刚离开未庄没几天。所以,香女被赶出方汝的家门,也在情理之中。方汝在济南府求学并未毕业,日本人就打进了中国,继而济南和德州也不自由了。据说,那阵儿也不知是谁,在一天深夜把方汝家的宅院给点着了。大火烧得很猛,以致临邑城一些穿黑衣服的人派来密访,未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方汝全家十几口人就这样消逝了。方汝跑到德州府投了他的一个远房舅舅。他的远房舅舅是清末举人,早年曾到东洋学过医。方汝也是合该有个着落。日本兵在德州府驻扎以后,他的远房亲戚在兵营里混了事,开始介绍方汝在左右做侍务。随着方汝的远房亲戚,也就是他的舅舅得到日本人的赏识,加上方汝在这期间同他的舅舅学会了日语,方汝没几年也被保举做了翻译官。这个时候,方汝也曾来镇上寻过香女。可香女听说方汝在日本兵营里混事,根本避而不见。方汝也就一气之下回了德州府,再没回到未庄。一晃几年过去了,却在老宅捡到了香女的照片,更何况,香女又受了丧夫之痛。久埋在方汝心底的欲火又开始复燃。

方汝回到胡八道的家里时,胡八道还没有睡下。他告诉方汝,说是刚去看望香女回来,同时还告诉方汝,香女已经知道他来了镇上。

香女知道方汝要来未庄是在几天前。那时,她的丈夫还在。来人悄悄地把她喊至门口,告诉她方汝要来镇上的消息。

现在,香女还没有从丧夫之痛中解脱出来。全身白的孝服使香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加上她的那双泪眼,作陪的玄婶不忍心再加相劝。兴许就让她哭个够,也能倒倒肚子里的苦痛。想着想着,玄婶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下午,也就是说,太阳西沉时,香女的男人就要入棺下葬。玄婶对香女说,在这个时候,应该强打笑脸,送夫上天。不然,他去了挂念你,你自己也不安生。

吹吹打打的人流,走在送葬的路上,惟有香女哭得极悲。两边的红松树上,黄莺在叽叽喳喳地叫。在一旁搀扶香女的玄婶,拽了拽香女的胳膊,轻声说,看看,上午不让你使劲哭,现在黄莺替你伤心呢,这是吉利的兆头。

抬棺的每人肩着一端,平稳地前行。到了墓地时,香女看到团团的薄雾飘绕,紧挨墓地的黑森林,此时显得异常恐怖。

回来的路上,天边淅淅沥沥地飘下细雨。

晚上,玄婶陪伴香女。玄婶睡下时,香女孤守着油灯,独自想着心事。玄婶的鼾声开始响亮时,香女走到院子里。刚打开屋门,见院子墙头趴着一只彤红贼亮眼珠的白貔子。香女退缩到屋里时,屋门依旧开着。

香女再次来到院子里时,红眼白貔子已经不见。只是墙头上的草艾被风吹得簌簌响。待到香女在厢房把孝服拿出,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时,香女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循声望去时,其实香女已经来到村头。旷野里的磷火一串串在蹦跳。

香女拿着一卷烧纸,从白天走过的路上继续前行。陪伴她的只有孤独和悲凉。当她来到黑松林时,森然的墓地映入她的眼帘。经风吹动,烧纸发出的响声,和白日里被众人踩踏的痕迹,使她很快找到了丈夫的墓地。这时,松林里传出奇特的声响。

烧纸点燃时,周围被映得格外明亮。香女看映红的松林时,一只红眼貔子蹲在树旁。香女的哭泣声,在四周轻轻散开去。

香女回到家里时,玄婶的鼾声有增无减。香女把油灯吹熄,和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这时,玄婶的鼾声停歇,但仍能听到噗噗的进气出气的呼吸。

那天,丈夫睡在床上,竟莫名其妙地对香女说,咱家里养着一只貔子。待香女再问时,丈夫已经睡着。早晨,在饭桌旁边,丈夫说,人死但魂还活。香女不高兴他说这些话,吃了一半的饭又扔在桌上。当丈夫拉着香女的手时,香女的脸就红了。

晚上,香女做了一个梦。在她的枕头旁,一只貔子有着奇异的响动。她伸手去抓,却都失了空。天刚放亮,她看见丈夫裸着体歪躺在那里,她把被子拉了拉给他盖严。

屋顶上窸窸窣窣似有人走动。香女一直睡不着觉。她从铺上起来开门时,传来了鸡叫声。她一抬头,毛毛雨点飘在脸上。她准备去把搭在铁丝上的孝服收回屋里。香女正要转身时,一个人影从院子里消逝了。

方汝一夜没有睡觉。当他刚要合上眼时,被一阵轻微的哭泣声惊醒。他和镇长胡八道把那瓶贡酒喝下时,已是夜里十二点钟。他想,谁会在这个时候如此伤悲呢?他披衣起床,打开了窗子。方汝看到黑松林的那块墓地有一片火光。

清晨,镇长胡八道走上楼来时,方汝正斜倚在床上抽纸烟。胡八道发现地板上有不少烟头。他朝楼下喊了女人,上来把烟头扫掉。然后,胡八道对方汝说,香女的男人昨天已经入土,今天是否过去看看?方汝没有吭声。

吃饭时,胡八道见方汝有些不高兴,也就没再说。

上午,没有什么事情,方汝站在阁楼上举目远眺。从胡八道介绍的情况看,方汝并不太满意,他曾私下里明察暗访,虽说也发现了不少可疑迹象,但同镇长胡八道所反映的极不相符。白天,为了不被乡人所识,方汝得精心进行化装。尽管这样,他却依然担心被人认出,因此,他通常躲着人走。

他装扮成一个叫化子老头,来到了村西头的杨柳河边。岸上拐动着几只鸭子。从村中出来的几个陌生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方汝假装没有看见,只在河边戏水。那些人的走动,不像庄稼人,且左顾右看。方汝全看在了眼里。

方汝回到镇长胡八道家里时,同他说起这件事。胡八道很吃惊。他向门口歪了下头,看是否有人偷听。

胡八道的女人端着直冒蒸汽的菜碟,正要送到楼上,见方汝在和自己的男人说话,也就没有进去打扰,径自上楼去了。

正午时分,镇长院子里的那棵刺槐的枝叶,被阳光照得卷起皱褶。方汝盯视了很久。通过这棵树,使方汝想到一个地方。

墙西的那片紫刺槐棵子是方汝小时候玩耍的场所。这是块面积极大的树林子,高不过人,却很密。那次方汝在里面迷了路,从上午直到日影西斜时,他还没有走出这片树棵子。末了,他干脆躺下来,做坏的打算。天色将黒时,方汝的父亲吆来一帮子人,才使他走出了林地。

方汝正要出门时,被镇长拉住了。镇长提着一瓶贡酒刚从对边的铺子里回来。方汝无奈,只好陪胡八道喝上几盅。酒间,方汝说起那片树棵子。镇长嘴里胀鼓鼓的,只是摇头,说那地方,水土不净,每到了晚上,特别是熄灯以后,林子里总传来呜呜的啼哭。但仔细听又不像哭,也夹杂着极不正常的笑声。一段时间,人们吃过晚饭,就赶紧掩门闭户。方汝被镇长这样一说,也有些毛骨悚然了。

天黑下来时,方汝和胡八道发现,光顾了说话,一瓶酒喝得时间太长了。

胡八道的女人上楼收拾碗筷时,给他们点燃了蜡烛。他们在楼上看到,全镇的灯火都懒洋洋地亮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方汝下楼经过胡八道的房门时,听到里面有呀呀呻吟的声音,接着便传来两人激烈打架般的响动。

方汝离开镇长家并没有到老宅去,相反却拐到了弄巷里,去了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香女把灯吹灭,刚刚脱衣睡下,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玄婶陪伴了香女几个晚上以后,看看香女的心绪稳定下来,也因为要侍候喂养的那窝鸡,怕被人偷了去,就干脆搬回自己家里去住。

玄婶离开时,是在一天下午的三点钟。其实,香女是知道玄婶要搬走了。那几天,玄婶老在香女面前嘟囔她养的那窝鸡没人管。而当香女问起玄婶是否想搬走的时候,玄婶盯着一双泪眼的香女,又矢口否认。最终,玄婶还是搬走了。

香女穿上衣服来开门时,见是方汝,她并未显出多大惊异。也许方汝的到来,已在香女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早或迟罢了。

香女点上油灯,见方汝已经在铺上坐下来,也就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语。

这些过去之后,先是一阵沉默。方汝对香女安慰了一番。香女并未表示出多少感激。

方汝告诉香女,第一天下葬的情景,他全看在了眼里。直到那天晚上,香女复又回到黑松林的墓地,他也全都清楚。直到这时,香女才流露出伤感的眼神。

在接着出现的沉默中,香女看到了方汝别在腰部明晃晃的枪时,倏地记起了什么。以致香女突然变得对方汝热情起来,使得方汝的心理,还没有做好一切承受的准备,显得有些慌乱和难免的尴尬。

两人都怔住,两眼相互对视,心理逐渐得到了平衡。灶台上被老鼠碰翻锅盖的响声,使他俩从痴呆中猛醒过来。香女用纳鞋底的针,拨去灯芯上的火花,也坐到了铺上去。随即,往昔岁月的时光,在方汝胸中升腾。这时油灯被噗一口吹灭,黑暗中,院子里传来的蛐蛐声格外悦耳。

有人发现,方汝离开香女家时已是鸡鸣时分。

方汝醒来时,阳光正当顶照着。胡八道的女人已经做好了饭菜。她倚在门框上巴望着丈夫归来。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影,觉得房子里空空落落的。她走到院子里,发现刺槐树长高了许多,随手拂了拂树冠,然后,百无聊赖地走到门口,还不见胡八道的影子。

镇长的女人跑到墙角一隅,在砖块垒砌的地方撒尿时,方汝刚从床上起来,站在窗口整理衣衫。楼下传来的像小溪流水的哗哗声,引起了方汝的注意。正在方汝要看个仔细时,站在楼上的和蹲在墙角的两双眼睛聚在了一起。

胡八道进门时,他的女人已经提上裤子朝他走来。她脸上的红晕还未有完全消失。这些胡八道并没察觉。胡八道咚咚上楼的脚步声,方汝在听到以后,已经退到桌子旁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胡八道告诉方汝,香女刚从玉米地里割草回来。方汝说下午要出去走走。

日影西斜时,方汝在一块玉米地边踟躇了好半天。他看到人们正收割玉米。玉米地里噼啪的响动,他感觉很烦躁。当他来到村东头的棉花地旁,屁股刚坐在土坎上,镇长胡八道也尾随而来。

方汝从衣兜里摸出纸烟,和胡八道噗噗抽起来。一只野兔在棉花地里蹿行,两腿踩在干燥棉叶的嚓嚓声,把他们的视线引开去。

方汝马上想起了小时候吃的兔肉,便问:“王二还在吗?”

镇长说:“早就过世了。”

“可惜。”方汝看了看胡八道说。

方汝极爱吃王二用了五香药面卤的野兔。

方汝说:“前天在柳河边见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

镇长问:“他们从哪里来?”

方汝说:“不知道。”

方汝把烟头用中指弹出去。他告诉胡八道,要尽快查清这些人的来路。

回来的路上,离镇长家不远围了一群人。方汝远远地看着。待到人群散去,方汝见是位杵了杆黄旗的卜卦先生。胡八道来至算命先生前,算命先生正准备收摊。

方汝报了生辰八字:卜卜前程祸福。

先生戴了副眼镜,老眼眯着吊起。他仔细推算一番,就捋着半尺长的胡须说:“水欲深,则心惶乱。贞吉悔亡,未感害也。憧憧往来,未光大也。太阳去了月亮来,月亮去了太阳来,日月相互推移就产生光阴。冬天去了夏天来,夏天去了冬天来,寒暑相互推移。过去的事情已经退缩,未来的事情正在伸长,缩与伸相互感应。‘晦是背肉。‘上九的腭、颊、口的下方,相当于背肉。背肉又在心脏的后方,都是手脚口遵照心的命令行动时,惟独背肉,看不到外物。相书上说,以这种对外物完全无动于衷的态度处世,虽说安全,但相对的,也不能感动他人,志向就太小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上六无实,承虚筐也。”

方汝听了郁郁不快,丢给老先生几个钱,默默地离去。

天真正黑了下来。方汝因为卜卦的晦气,晚饭也没有吃。

时间一天天过去,方汝对线索却还理不出头绪。想到这些,方汝加快步子,走出院门,独自来到杨柳河边。

那片紫穗槐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当他闻到槐叶那苦涩的闷热气味时,已经身不由己钻进槐林。一种奇异的声音,方汝不禁瑟缩起来。他仔细回想,这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见过。不知过了多久,神思渐趋清醒以后,方汝仍然往前挪动着身体。方汝疲惫地爬行着。最初,方汝先是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他又看到了光线从树棵子里斜射过来。

方汝回头看了看紫穗槐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趔趔趄趄的,就在即将走进胡八道家门口时,他看到几个人影从胡八道家出来,径直向南拐去。方汝皱起了眉头。

天刚蒙蒙亮,白色的雾气还在飘飘绕绕,么弄巷里的一户人家已经开了门。香女挎上竹筐,走到村口时,通往黑松林的路中间,一只红眼白貔子拦了道。

香女想绕开这条路斜岔过去。红眼白貔子就又跳至她的前方。香女挪动一步,白貔子便也后退一步,距离刚好保持十米开外。香女身穿旧素对襟袄,头罩洁白光滑毛巾。她不敢对那白貔子正眼相视,低了头,跪在地上,两手抖抖颤颤地从筐里拿出祀物和烧纸,面向白貔子,点燃烧纸后,不住地磕起了响头。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那只红眼白貔子已不知去向。

这是香女男人过世头七的一个早晨。满地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袜。脚板的冷气直往她腿骨和周身蔓延。她的胳膊上起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疙瘩。香女来到墓地时,太阳开始冉冉升起。黑松林枝叶上的水滴啪嗒啪嗒掉落。

香女把丈夫坟头尖顶的烧纸换上新的,并在上面压了土块。香女想起丈夫生前的许多好处,烧纸还未有燃起,就已经眼泪先流了。黑松林里奇异的声响,陷入了伤痛的香女全然不知。香女哀婉的哭泣声,惊动了早起往田里运肥的人们。烧纸蹿跳的火苗,因了彤红的朝霞,愈渐暗淡下来。坟头周围的土层,虽说香女的丈夫才死去七天,但经风吹日晒加上雨淋,已经长出嫩绿的草棵。看到这些,香女更加痛楚。尽管哭声在寂静的旷野里显得异常响亮,但是黑松林啪嗒啪嗒的露珠,落在地上的声音,照常听得真切。

末了,香女的两肩还在不断耸动。黑松林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噪鸣。香女看着被风吹得四散的纸灰,她双手合十,默念了一些不难听懂的话语,最后,香女深深为丈夫磕了三个响头。

当香女抬起头收拾东西,准备挎上竹筐离开时,镇长胡八道急勿勿朝她走来。镇长告诉她说,方汝急着赶回德州去。

镇长和香女回家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方汝躺在床上。

镇长的女人在一边伺候着。

方汝感到有些劳累,他想舒畅地睡上一天。可现在,方汝却急需赶回德州去。窗口的阳光斜射到屋里时,方汝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了,他坚持起床。胡八道的女人想阻止他,说了一些俏皮的情话,可终也未能拦住。正在这时,镇长和香女已经走上楼来。

方汝见到香女时,固执的心情松软下来。香女透过窗口,凝神注视镇长院子里的那棵刺槐。方汝家老宅的幻象,出现在香女的视线时,香女想到很远的地方。老宅屋顶上蓬勃地生长着草艾。香女似乎看到了青烟在袅袅升腾,一场惨烈的大火把老宅吞没。院中树上的绿枣簌簌滚落下来,掉在不远的鸡窝里。满院子的鸡被火烧得到处飞跳。老宅的蜘蛛顺着网络不停地爬行,却终又爬不出织就的丝网。当那些蜘蛛无奈地哼哼着飞向天空时,又被飓风吹落。

香女从窗口折回头来,镇长和他的女人已经走下楼去。方汝也刚好将裤子套进裤腿。方汝和香女的眼神相对时,方汝停住穿衣,还慢慢地脱下来。只穿了短裤的方汝赤着上身,呆呆地直视着香女。香女的脸上露出红晕时,方汝已经下了床去拥香女。香女推开方汝,说么弄巷清静。

方汝和香女从镇长家出来不大一会儿,一个陌生人来到胡八道家里。

陌生人知道了胡八道就是未庄镇长时,环顾了下左右。陌生人告诉镇长,他从德州来。一个星期以前,未庄来了个叫方汝的人,在德州日本兵营任翻译官,问胡八道是否知道这回事。胡八道一听,脸色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

胡八道镇静以后,陌生人又告诉他,方汝背叛了皇军,迟迟不报军情,已经贻误了战机。胡八道听后,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不能把方汝在香女家的消息告诉他。但令镇长胡八道吃惊的是,陌生人临走时说的话:

他已经知道了方汝在一个叫香女的女人家里。

香女早已穿好了衣衫,方汝正在系好腰带。香女觉得好奇似的,她在一旁玩弄方汝的那支短枪。方汝一边整理穿好的衣服,一边指导香女操作短枪的要领,在方汝的指点下,香女很快学会了使用短枪。香女看着手枪里亮晶晶的三发子弹,她高兴的同时,方汝正梳理他那散乱的头发。香女左眼睃到方汝头发停住不动时,方汝在镜子里并没有察觉。

是“咚咚”的擂门声惊动了他们。

香女把手枪压在被褥下,慌慌张张的方汝并不知道。门是被用脚踹开的,陌生人进来时,方汝已经瘫在椅子上,额头冒出豆粒般汗珠。

香女见来者是个手握短枪的年轻人。他用枪点着方汝说:“郎田司令,你不会不知道吧?大战前夕,你打探的情报呢?郎田司令等得焦急,你却很沉得住气啊!”

方汝顿时吓蒙了,他急着分辩说:“我已经掌握了未庄镇的全部情况,我们即刻去德州见郎田司令。对这些,我想我的舅舅也会满意。……”

当陌生人听到方汝说起他的舅舅时,不禁猛然一惊。

他在想,倘若杀了方汝,他的舅舅会放过我吗?

陌生人踌躇了半天,接着转口说道:“本来,郎田司令派我来杀了你。现在,放你一条生路,赶快逃命吧!”

方汝正在疑惑不解时,陌生人已经走出了院门。

香女将方汝扶起,让他平静下心绪。猛然间,醒悟了的方汝一把推开了她。他要速速赶回德州府,向郎司令请罪。

这时,镇长却挡住了他。方汝正待转身时,香女已经握着短枪对准了他。

镇长胡八道说:“你知道了未庄许多情况,倘若回了德州,这里将面临一场灾难。”

此时此刻,方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便跑。

这时,香女把三发子弹准确地打进了方汝的后背。

散发着腥味的鲜血溅在半掩着的院门上。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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