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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在罗马

2016-10-28唐克扬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3期
关键词:凯旋门废墟罗马

唐克扬

人们常说“罗马立于七座山丘之上”,Forum Romanum的废墟正在两座这样的山丘之间,鼎鼎有名,上面曾经簇集了共和国和帝国时期陆续建起来的数十座重要的建筑物。中文语境里偶把Forum翻译为“论坛”,实在不足以表达此地的显赫,也不利于向今天的旅游者解释它的意义。此“坛”既不是非常规整的形状,也没有明确的边界或者统一的内部轴线,它既是类似于华盛顿的中央草坪那样的长条开放空间,一路延向卡匹托里尼(Capitoline)山丘上的神庙,也是沿着帕拉蒂尼(Palatine)山丘北缘次第建起的建筑物的总称。

如果带着明正“秩序”的强烈愿望,在废墟上最容易看到的就是两座凯旋门,因为古罗马片中常有它们的身影,这里是拯救了罗马执政官的宾·虚和他一起登上金马车,接受万民欢呼的地方,现代人沿着凯旋门往高耸的卡匹托里尼的视线也投向古罗马文明的“焦点”。

如果以为这样的电影布景就是Forum的全部,那我们显然不了解城市的本质——城市是变化的。不要忘了罗马是一个千年的文明,差不多以基督时代为界,公元后是帝国时期,公元前是共和国时期。在1500年前蛮族开始摧毁这座城市之前,罗马也一直在不断地新建和重建着,不存在一个连续的、像纽约那样在200年前就基本设定的格局。因此,凯旋门虽然在它们今天的位置,但是门里和门外的关系却不像柱石寥落的废墟上看到的那样简明。

有趣的是,有了现代城市后保护古代历史遗迹的意识才抬头,历史开始有“标准像”了。早期的罗马统治者并不在乎城市历史的延续性,大多数罗马市民似乎也并不好奇这座城市从前的模样,于是拆拆补补……凯旋门自身的命运也是如此在改变之中,在斗兽场以西,伫立着君士坦丁凯旋门,它以君士坦丁大帝闻名,但是这位罗马皇帝并不是这座拱门的始创者,相反,他拆掉了上面哈德良皇帝的雕像换成了他的。在西罗马帝国灭亡后很长时间,罗马人都拿斗兽场和卡拉卡拉大浴场之类的巨型建筑当采石场用,建筑材料和雕塑又“还魂”到城市各处,这造成了一种时序杂陈的斑驳局面,当我们越过年代交错的遗迹来看今天的城市,并不太能分辨什么是“新的旧”什么是“旧的旧”。“进步”的马车从这些凯旋门驶入历史,并不总能找到专属于它们的道路。

就在两个世纪以前,Forum还不是今天这样的废墟——现在看上去,它更像是罗马被毁坏之后立马速冻住的情景,历史似乎在一瞬间凝结了。其实两个世纪多以前残砖碎瓦大多埋没在土里,一切看上去反而更“自然”些。17世纪以来的画家作家,用较写实的手法勾勒出了废墟发掘前的状况:“不太雅观,污秽无聊”,加上“穿着烂衣服的农民,还有一两头驴,一家雅灰色的意大利公牛,或者眼神狂野的水牛……”半埋在这个俗称为“牛栏”(Campo Vaccino)的放牧场上的凯旋门一定非常尴尬。它全然不像今天的废墟那样给人极大的情感冲击,看不到地表下掩盖的丰富历史,相反它只是“毫无特点,只有星星点点的废墟,两行成行列的树穿越其中……”

现在的这些建筑碎片是18世纪晚期开始慢慢挖掘、识别、辨认并放置在建筑基地的原有位置上的。这样我们就有了两种不同的理解“新”和“旧”的方式:一种看上去很“旧”,其实却是刻意营造出的幻觉,貌似残破却准确地提示了原有建筑位置和尺度的废墟,实则是现代人通过理性的方法恢复成那样的;还有一种是自然而然的“旧”,这样从生到老到死并复生的城市,总会是修修补补肆意涂抹的,新和旧之间反而看不出明显的裂痕。

在一个飘着秋雨的下午,我第一次走到这座城市的中央,仿佛想起来弗洛伊德描述过的、在脑海中重构未经毁弃的罗马的乐趣:“现在,让我们自由地想象一下……”这样的罗马将是帕拉蒂尼山丘上帝国执政官们巍峨如初的宫阙,来自非洲的皇帝塞维鲁的纪念物未经毁坏,而台伯河边天使堡上伫立的美丽雕像仍在。如此,“一个观察者只需掉转他的视线,或移步换位,就可看到不可胜收的景致”。

可是这样的可能并不存在,已经丢失的历史信息需要在空洞的视觉大海中打捞,而且并不见得一定有什么收获。第一反应是寻找道路起码的层次,好从我脚下黄汤搅拌碎石的泥泞中解脱出来。按现在城市流行的说法,凯旋门的两端该是主次干道,景观大道加上辅路,有没有绿化?有没有小广场?有没有喷泉和景观点缀连接其中?有没有道路尽头的招牌背景?作为一个建筑师,你难免想把这一地区的原貌复原——或者,干脆重新“设计”出来,得到某种美妙的平面图案和富于纪念性的视觉主题,让神气的金马车重新行驶,某些照猫画虎的国内“罗马别业”上也是这样宣传。

但真相是废墟之中存在彼此冲突的可能。启蒙时代的人们看这些废墟已经发现了这种不同层次的端倪,这种古典不像“新古典”那样有着清晰的结构,而是经年历久意义累加复又崩塌了之后的结果。“论坛”?“广场”?和山丘下空场实际的形象都不太沾边,不同时代的建筑遗址貌似零落地聚集在一起,一条墨索里尼时代的大道穿过了古代的城市内部,又把它截断成了南北两截:罗马帝国时期以各个皇帝命名的纪念建筑各成一体,还算中规中矩,南面共和国时期的Forum Romanum就面目模糊了。“中心”?“轴线”?似乎都在那里,但是难以得到一个统一的印象。

罗马人建设新城市的方法好像不是这样,在北非等处的罗马城市总是像兵营一样,建成四四方方的格子。Forum不甚规则的外表说明了它“经生长”的来源,而不是像殖民城市那样“经设计”出来,它其实最早是卖菜的地方——罗马人最初的城市公共空间。卖菜的地方和后来那些纪念性空间的本质不同,是它很难有为一种视线所专设的秩序,在多神的罗马,复数的朝圣之路顶多只在局部有效,体现在神庙和厅堂前短促的台基升起上,也不太有什么占据“中心地位”的统治性建筑物,就连共和国的元老院也只能偏在一角——直到近代,西方的城市依然延续着把政治空间(比如市政厅)和商业空间(比如中心市场)重叠的传统。Forum确实有一条绕场一周的凯旋之路,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神圣之路”(Via Sacra),但或许是因为市场起源的强大影响,这种游行的路径更像是喧嚣城市里的狂欢。

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有近千年的时间都没人太关心城市的过去,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大家对古代罗马“突然”又有了兴趣——这种兴趣很是紧要,因为很多现代建筑学的常识都是拜那段时期所赐。访古者重新穿过凯旋门回到Forum时,他们已有了自己不太容易察觉到的当代“偏见”,是以今度古的“以意逆志”。更有大批英国人、北欧人、西欧人……的贵族子弟从17世纪开始去意大利旅行,实地接受古典传统的熏陶,叫作“壮游”(Grand Tour)。福塞尔(Paul Fussell)说,因为大众化的交通工具和预计好的行程,今天的世界上已经不再有真正的“旅行”了,剩下的只有“旅游”。但“壮游”的浪漫往往和真正的“意外”相连:早在14世纪,来到罗马的彼得拉克(Francesco Petrarch)被驴踢了,18世纪瓦尔珀尔(Horace Walpole)的狗被狼吃了。还有一种比较吸引人的“意外”是文艺复兴以来在意大利变时髦的,奥斯本(Francis Osborne)警告他的儿子,一个“英俊的没有胡子的年轻人”,在去意大利时要非常警惕和留心周遭,既要提防男人的欲望,也要小心女人的风情。

这种欢乐的青少年旅途上,大概没多少人会像《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一样,初来乍到就有了丰厚的知识打底。相反,访古是为了发现西方现代文明喷薄的未来而不是为了深挖过去,对于一个独自面对着想象中的古典世界的个人而言,多个时刻的城市面貌,多种声音的聚合,可能赶不上一幅完整清晰的构图来得有趣。他所面对的被埋没的古代城市,现在只是自己内心世界的投影,被极大地浪漫化了。穿越这样的罗马也相当于走过了近代西方的心灵史,呼应于这群人对明信片的消费欲望,旅行画家成了现在的摄影师,为这样的心灵的凯旋摄影留念。

这群“摄影师”中出现的有名人物比如蚀刻画家皮拉内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还有他的前辈帕尼尼(Giovanni Paolo Pannini),18世纪很多的著名的旅行画家,像足迹遍及欧洲的贝洛托(Bernardo Bellotto),也画罗马的吉奥里(Antonio Joli)都是帕尼尼工作室的学生。中国画家通常会把一个地方的风景画得非常“写意”而语焉不详,帕尼尼这样的画家的篡改却是“信词凿凿”,他栩栩如生的作品,记述卡匹托里尼和帕拉蒂尼山丘下向斗兽场看去的景况,却常把眼睛看到的东西肆意改变,要不是和大量其他类似的作品以及现况进行对比,我们还以为这真就是当时的旧况。如此,这些“明信片”并不是真正的“摄影记录”,而是一个人在Forum里“愿意”看到的东西。我们不太能理解的古代世界的无序的残垣断壁,在不同的画家笔下体现出了各自的意义。

常做画面前景的是塞维鲁凯旋门(Arch of Septimius Severus)的一部分,远处的“终点”依稀是提图斯凯旋门(Arch of Titus)。画中显著的纵深感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告诉你,可以在两者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画面左侧的空地边缘因此显得格外齐整了,连带着,有柯林斯柱式的艾美利亚圣堂(Basilica Aemilia)也和它的邻居们连成了一条线。当时称得上印刷品的东西很有限,而且也只有一部分有钱人才买得起画,帕尼尼们的作品构成了当时代欧洲人对于Forum秩序认知的最主要参照物,它提示的不易察觉的空间的“视差”也是历史的误差。除了塞维鲁凯旋门和提图斯凯旋门之外,中间还有已经基本看不清形状的奥古斯都凯旋门(Arch of August),其实三者任两个都不在同一条直线上。

显然,这种观察有别于好莱坞的电影场景,更和今天建筑学立足的土壤有所出入,因为我们总相信古典世界充满着各种和谐——勒·柯布西耶在游历帕特农神庙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发现,但他试图把这种误差看成古代的“大匠”们对于空间秩序的一种更先进的修正,于是,越是“现代”的心灵,“视差”就越显著。在17世纪时就有人开始尝试在Forum区域种树,也许是一类“城市美化运动”的先驱,可是本不在一条大路上的行道树的行列如何能够周正?这个问题难不倒18世纪的艺术家们,像皮拉内西充满表现力的版画一样,两行树的一部分只要稍微歪斜就解决了这种“视差”,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并没有正对的凯旋门联系到了一起,弄假成真。

19世纪初,在卡诺瓦(Antonio Canova)一类意大利修复学者的领导下,完全恢复古典遗产原始面貌的意见占了上风。可是对此有所了解的人应该清楚,漫长时间的遗址本不存在标准的“真实”,于是来自法国的一些有着建筑或景观设计背景的学者进一步明确了历史保护的策略,比如马丁-柏绍特(Louis Martin-Berthault)就强调,要把个别的遗址从它们的“画框”中解放出来,恢复不同空间的联系,他暗示的遗址的整体性有别于浪漫主义者所看到的田园诗意,但它是另一种不同于古代罗马人的,现代意志的“凯旋”。

就在同一个时期,英国的著名画家透纳来到了罗马。站在卡匹托里尼山丘俯瞰Forum时,透纳很难回避同样的问题,他笔下的林荫道向画面左方扭曲,视野中左侧的Forum边缘显得异常参差,这既不是柏绍特所看到的“整体”,也非遗址最初的真实。但是以描绘动荡不安的风暴著称的透纳,到底是“印象派”的祖师爷,他轻易地就把这些不确定的因素给模糊过去了,古典庄重的世界让他涂抹成了波涛起伏的大洋,未知的Forum的秩序被丢到了脑后。透纳带有强烈现代感的作品站到了考古学家和怀古者的第三方,他的“曲笔”,在不破坏大面儿的真实(印象)的同时搁置了结构,模糊了本来可以提示冲突真相的细节。

终于,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修复”,荒弃的瓦砾堆终于变成镜头里讨人欢喜的怀古场面——现在一切都是“入画”也“入戏”了。它预示着类似于19世纪的巴黎、维也纳、巴塞罗那的改变,也将会降临到现代罗马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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