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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物护持

2016-10-28陆蓓容中国美术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明清书画鉴藏史

紫禁城 2016年4期
关键词:宋氏王铎题跋

陆蓓容中国美术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明清书画鉴藏史

神物护持

陆蓓容中国美术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明清书画鉴藏史

天翻地覆见人心。易代之际,遗民心曲见于书画的不少,而贰臣也不免用书画来表达政治立场,王铎(一五九二年~一六五二年)画给宋权(一五九八年~一六五二年)的《枯兰复花图》就是一件。

宋权是天启五年(一六二五年)进士。甲申之年,刚刚官拜顺天巡抚。「受事甫三日,李自成陷京师」,崇祯帝上吊在了煤山。一个月内,吴三桂又打开了山海关的大门。多尔衮长驱直入,闯军节节败退。宋氏向清军借力攻打李自成残部。事定,所复四路二十一州县。他承认新朝,不过似乎无意为官。清廷不许,仍以巡抚命之。于是上疏请论崇祯庙号、减轻民负,并向当道荐举人才,又疏请革除明代沿袭已久的军籍制度、为近畿农人请求减租,俾生民稍得喘息。从正史来看,建立了这些功业的他确实颇有才干,是个好官——风雨飘摇之际有所树立,也不妨是值得尊重的选择。

王铎与宋权算是河南大同乡,前后脚中的进士,在京中当到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鼎革之后,官位几乎没动。顺治六年(一六四九年),他两人被任命为纂修太宗文皇帝实录的正副总裁官。夏五月,宋家一丛枯兰忽然复花,王铎来观时画下此图。卷端兰叶葳蕤,舒垂盛放,端的是尽态极妍。并有长跋一段,借花之灿烂芬芳,譬喻宋权入清后的功业赫赫,把宋氏比成超拔出尘、不与平常花卉为伍的兰花,又将他为新朝做出的种种贡献,譬喻作百世不绝的馨香。

宋权死后,这幅画到了儿子宋荦手里。当年在宋氏书斋中围观王铎作画的前辈们也都有了子孙。康熙戊子年(一七〇八年),宋荦在画后留下题跋,十分高兴,说大家比一比,还是我们老宋家最为光荣,后继有人。大概也是他,请万经(一六五九年~一七四一年)为这幅画写了引首。那之后,画上有「纬萧草堂画记」藏印,应当归过宋荦的儿子宋至,又归了孙子宋韦金——这宋韦金却不是宋至的儿子。在宋韦金的账簿里,这画列在「手卷一等」,大抵认为是很好的东西。然而小注写明「与张甥,在仪封」,又有一笔将条目勾去。仪封在今河南兰考附近,与宋氏故家商丘相去不远。这位张甥暂未考出,不过至少知道,宋家先世功业的纪念,就此到了外姓人手中——这大概是乾隆末年的事。

十几二十年后的一八一三年,画归无锡邹春农,此时上距宋荦去世正好一百年,画也是六十多年前旧物了。我未能查出这位邹先生的详情,仅知道他和词人严元照(一七七三年~一八一七年)有交往。严氏称之为丈,并应命在卷尾题了一阕小词。邹氏的另一位朋友华希曾也有题跋,而卷端又有「曾在锡山华氏」印,那么邹氏之后,此画可能短暂地归他所有。

不知什么时候,卷端突然冒出「万十二渊北氏收藏印」一枚,却是我意想不到的插曲。它的主人万承紫(一七七五年~一八三七年),字渊北,南昌人,道光初年官至同知。万氏晚年自称「壮岁游吴楚间,购求名贤真迹,不下二十寒暑」,看来开始买画时已不太年轻。此作流入其手恐怕不会太早,至少总在华希曾之后吧。

本来呢,华希曾在广东巡抚家里当过西席,是千真万确到过广州的。这便不难解释何以下一位收藏者,就是名头相当不小的南海人吴荣光(一七七三年~一八四三年)。可是万氏与吴氏基本同龄,坦白说,这会儿还真不敢肯定画是先到广东才被卖掉,还是先在江苏归了老万,又不知怎么跑到广东,进了老吴的家门。不过吴氏以后,此卷确实就在广东藏家手里拼命绕圈了。道咸之际,江南被太平军搅得一塌糊涂,丧乱之下,十室九空,书画遭厄不少。若非广东士人撑住东南金粉气,艺术史上怕要少一批好东西。它先后归过番禺潘仕成(一八〇四年~一八七三年),南海伍元蕙(一八二四年~一八六五年),高要何瑗玉,可能还经过新会罗天池(一八〇五年~一八六六年)的眼,终于到了两广盐运使兼署广东布政使方浚颐(一八一五年~一八八八年)家中,进入了《梦园书画录》。

华希曾跋

严元照书《清平乐》

何澄跋

卓秉恬书吴荣光诗

明 王铎 枯兰复花图卷全卷纵三二·六厘米 横一〇三五·五厘米苏州博物馆藏

这一圈兜完,它想回江南去了。有一位从清末跨进民国的收藏家宣哲(一八六六年~一九四三年),自言少时在岭南,从方氏手里得到此卷,相伴五十载,终于在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〇年)上卖给国民党元老何澄(一八八〇年~一九四六年)。宣哲是高邮人,长居沪上,而何澄退出军政界之后就隐居在苏州。他们都曾留下题跋,何氏的两位朋友叶恭绰与王薳也有补白。综合起来,这次转手的来龙去脉便很清楚。

抗战期间物资匮乏,政府无力控制局面,只好不断增发货币,挽救财政赤字,反而导致了更为严重的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成了普遍现象。一九四〇年正是法币「断崖式下跌」的一年,宣哲卖画时,首先承认自己是因「米薪之贵,古所未有」,不得不卖些藏品贴补家用。当时有一位广东商人想买,他又不免有点儿天真地想,如果卖到广东,此生只怕无缘再见,还不如卖得近一些,再见也不难——封建时代嫁女儿也不外如是了。于是他下了决心,就作价「美金十铢」,把这画卖给何澄。我没能查到那一年的大概汇率,不能比较这相当于多少法币。事实上,在那样的动乱年代,汇率对日常生活也没什么意义,哪怕数值还不太难看:法币不断增发,又不能任意兑换外币,它实际的购买力只能越来越糟。以此为背景,反过来理解美金,或者能有些不同的体会:数目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够硬、够稳、够安全。民国时候,书画买卖多是用美元和黄金来付款的。

何澄大概真的很爱这幅画,他请了当时最著名的好手刘定之来做装裱,修成后焕然一新。宣哲果然在一九四一年元月重见此作,感慨之余,也很有几分欣慰,为它侥幸没有在战火中化为劫灰。又过两年,何澄亲自写题跋的时候,宣哲已经去世,为买卖双方牵线搭桥的王秋湄也不在了,而抗战还没有结束。国家昏乱,友朋凋丧,三百年前那一幅对新政权和新事业充满期待的画反倒寿如金石。

何澄于一九四六年因脑血栓去世。五十年代,他的子女将先人所遗园林房产捐赠国家,书画静静地躺在屋里,直到扫除时发现并移交,《枯兰复花图》也在其中。它是观察书画聚散情况的绝好例子,不知经历了几番兵火,几度舟车,偏偏几乎每代都流传有绪。套用一句前人说滥的话,自然是「神物护持」;而我却要说,在每一个书画流传的故事里,真正护持作品的,永远都是那些心意拳拳的收藏家。

王铎题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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