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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深处

2016-10-24/

广西文学 2016年4期

侯 珏 / 著

选自《麒麟》2015年第5期

在城里奔走的时间一久,原本笨拙的嘴巴就会变得圆滑,可一旦停下来,身心却感到前所未有地僵硬麻木。许多光阴在不觉间流逝,许多平凡生活的细节与趣味没了,从容平和的心态丢了。甚至煞有介事从花鸟市场买回来的金鱼花草,也无心打理,而任其自生自灭。物质向左,人心向右,粗线条、机械化地生活着,使人逐渐丧失细腻的触觉。

固然,激烈壮观之事应为人生该有,而虚涵养气之情却也绝对少不了。只有阴阳协调,一个人方能和谐自如。问题的关键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放缓自己的脚步,去认真地“格物致知”。所幸我所居住的城市南宁,在其西郊仍有一处地方可以暂时安置浮躁的灵魂。如避开玄之又玄的虚幻之词,至少可说,那里的景致会让你甫一踏足,便觉身后的人事繁杂可憎,而宁愿当一简单农夫,荷锄耕种、钓鱼煮茶,闲话豆棚、远离尔诈,终日逍遥城外。

那诗意宁静的所在,便是六十多年前音乐家田汉、诗人艾青、画家李可染等文化人待过的地方,是邕江一路向西的行程中,故意拐一个大弯划出的圆圈。地名叫忠良屯。多年以后,当地产大亨全力左右城市建筑美学的时候,圆圈内的小村庄却因为没有变化,从而变成了南方少有的典型自然园林。

现在我已无意去查证,当时这些文化人是怎样选择来到南方乡下的这个村落执行“土改”,也不知他们那时是否给过当地农民一些打理家园的艺术理念。只是觉得将“土”的所有权“改”到农民手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朴实无华的老百姓,最善于经营脚下的土地。

这土地在老百姓手中缓缓延续,才积累合成了我们的历史。

看得出来,这里的绝大部分构造布局,早于新中国成立就已存在。否则村外的榕树不会那么宽大,屋前的石墩不会那么光滑,墙根的青砖石板如非浸满旧时风雨,定不会冒出嫩绿蕨叶与细密青苔,而巷子里的老杨桃树,更不会让你费劲仰头爬到它身上去,才能摘到鲜香的果子。不过,这几样证明村子历史久远的特写,已经是我所看到的美丽南方的背景了。

我所最为惊喜的,是村前那一汪宁静的碧水。

水,在南方随处可见,并不稀奇。进入村屯之前,我们曾走过很长一段路。路的左边是缓缓流动的邕江。我们脖子却往右旋转,目之所及,是整齐宽阔的绿野,秋后正在恢复元气的大地向你展示她有点皱褶的腹部,一片连着一片,让看惯了高楼大厦的你,双眼不断地朝下凝望,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某种动物的突然跃出。没错,草长莺飞,白鹭远去,是你所期待的景象。然而,如果没有一簇挨着一簇的细叶竹,没有一丛又一丛摇晃着阔叶的芭蕉,你或许还以为这是北方的原野呢。

谁说南方处处山重水复?南方也有眼界开阔的地方,只是这种开阔不够彻底罢了,就像南方人所唱山歌,第一句总要拉开嗓子喊一声长长的“嗨——”,实际上作为一种引人入胜的前奏而已。

舒展的田野终于铺到尽头,南方的气息便从乡间特有的低矮瓦屋中冒了出来。刚才的长线条审美感受,顿时收缩为层次丰富、曲折委婉的心理体验。这是小径斜坡、青砖黛瓦、修竹密林、淡草繁花以及红莓黄槐等早已存于诗句,而如今却真实呈现眼前的意象所造成的。但仅限于此,对那些游览过江浙园林的人们而言,俨然不够。

这时,那两三位蹲坐在村道岔口处卖菜的老妪,终于被你看见了。

只见一根纹理沧桑的扁担横在地上,两只湿漉漉的竹撮箕摆在面前,数把青嫩的茴香和菜薹,如能卖出去几两,老妪便笑得合不拢嘴——其实她们的嘴里,牙齿早已掉光了。时光在她们脸上,刻下了缓慢生活的痕迹。此时此刻,也许她们的儿女已在北方落户,也许她们的孙辈准备远赴异邦,或者她们的家人正在附近的地里干活,但她们没有露出牵挂的焦灼,就这样静静地,和这里的草木一样静静地守在这一块巴掌大的地面。她们图的是什么?或许一世清贫,或许繁华落尽,什么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了,该歇息了,但她们依然默默地蹲坐路边。其实即使那几把青菜卖完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她们仍然把自己放在次要的位置,把寥寥几束蔬菜当作示人的宝贝,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她们只待日落而息,她们出卖的似乎只有时间啊。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忙碌的可怜人,而她们这般从容淡定,本身就充满了启示。

在南方的深处,启示无处不在。当敏感的你逐渐集中感官之力,意欲逐一品味村庄四周的一方一角时,蓦然转身,那一汪碧湖竟豁然出现了。

天空蔚蓝,湖水澄明。无论你站在哪个角度,这片“魔镜”般的水,都能用它的“广角”倒映出村庄的景色。在椭圆形湖边参差排列的普通庭院,因为有了这水的存在,而洗去了家长里短堆积的俗气。湖面既无“接天荷叶”的泛滥,也无自欺欺人的假山,所谓“荷塘”大多已沦为三流摄影家的玩物,令人腻烦了。倒是在水底轻轻飘摇的纤细水藻,着实温柔可爱。我幼年时,曾无数次潜入故乡村前的那条河,钻进水草丛中,趴在河床底下静静观察过小鱼小虾的动态。我知道里面的秘密。那些小精灵们,演绎着自然界朴素的生存哲学。这湖的经营者,肯定也是深谙水的哲学之人。要不他怎知道,只需在石拱桥两端及近水楼台处,点缀几朵睡莲,插上几株水仙,便使一湖水的灵性倍增。

灵性,我以为是南方美学的精义所在,是审读南方文化的重要关键词。作为变化莫测捉摸不定的智慧的化身,灵就住在神的隔壁。中国古人认为灵是生命之源,灵遍布宇宙的所有空间。我国最早的一部百科词典《广雅》也曾解释说:“灵,善也。”由此种认识,再去慢慢体悟南方的每一类建筑、每一具什物、每一种习俗,都不难领会其妙处。

在城里住久了的,看惯物质繁华并已练成铁石心肠的“文明人”,如能到“美丽南方”走一走,“常无欲以观其妙”,在南方深处发现众妙之门,或许心灵能有所慰藉,进而通晓人间之奥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