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

他因经济问题遭双规，被判无期徒刑。高墙外，妻子背负生活重担，先后患上抑郁症和乳腺癌。从小富养、正值青春期的独生女儿退学、辍学，与社会青年厮混。岌岌可危的家，灼痛着失去自由的贪官父亲。他悔之无及，心如火焚。万般无奈下，他含泪提起笔，给心爱的女儿写信，试图拯救她、拯救家、也拯救他自己……他的拯救行动能成功吗？

你若堕落

我生不如死

“晓云，我最亲爱的女儿……”2005年11月2日，长春铁北监狱一间牢房，李国江深吸几口气，平复好心情后，开始做一件他思考良久的事情：给独生女李晓云写信。可是，才刚开个头，他内心就忍不住翻江倒海，泪水滴落在信纸上……

李国江1960年出生于辽宁本溪，是家里独子，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1988年，李国江转业来到沈阳，在省某厅下属的一食品公司工作。不久，他与同事胡继梅结婚，1993年，女儿李晓云出生。女儿的到来给李国江带来幸福也带来好运，当年他就因能力突出被提拔为公司副总经理，35岁时荣升为总经理，仕途一片光明。

随着职务的提升，李国江工作更忙，陪家人的时间更少，但李家经济条件大为改观，很快住上200多平的豪宅。李晓云从小学到中学，都上贵族学校。对于这个33岁才有的女儿，李国江倾注了全部的父爱，不仅舍得花钱，对女儿也十分宠溺。在父亲的宠爱下，李晓云天不怕地不怕，任性又贪玩。

然而世事难料。2002年，李国江因经济问题被双规，同时卷进案子的有多人，李国江因涉案金额过千万，2003年年底被判处无期徒刑，关入长春铁北监狱服刑。为了还债争取宽大处理，李国江卖掉豪宅，胡继梅只得带着女儿住出租屋。然而，在同一个系统工作的胡继梅无法面对别人的目光和非议，不得不辞去公职，经营一间小服装店。李晓云也因家庭的巨大变故从贵族学校转出，转入户口所在地中学。

李国江痛恨自己松了党纪和国法的弦，害人害己，可再多后悔也换不回最可宝贵的自由。入狱后，身份的落差让李国江无所适从，他一度生无可恋，万念俱灰。李国江的这种心态，一直到2005年跟他关系非常铁的战友张峰来探监。那天，张峰告诉李国江：晓云自小就不喜欢学习，转校后非常不适应，加之李国江被捕在学校有些风言风语，她经常逃学不上课，还结识了一批社会青年，打同学、出入网吧，令老师头痛不已。胡继梅根本管不住女儿，李国江被捕、生活的压力加上女儿的压力，使得胡继梅精神出现抑郁症倾向。她告诉张峰，她好几次想自杀，可想到李晓云无人看管，只得挣扎着停了手……

李国江惊讶不已。张峰解释：李国江入狱后，家里就出了问题，担心他想不开，又知道他没有办法，所以一直瞒着。现在李晓云越滑越远，胡继梅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这才不顾胡继梅的阻拦，告诉实情。李国江急了，让张峰带话，要胡继梅无论如何要尽快带女儿来监狱看他一次。

在等待妻子来探监的那一个星期，李国江如坐针毡，彻夜难眠。他的脑子里，如电影般跳跃着女儿的一幕幕，跳跃着他对女儿的骄宠和女儿对他的依赖。可是，那么暖心活泼的女儿，现在却成了问题少女……探监时间胡继梅如约而来，女儿却未见身影。胡继梅说女儿不想见他，母女俩大吵了一架，然后女儿一夜未归。提起女儿，胡继梅泪如决堤。李国江仰天长泣：他因娇惯，从小就未能教给女儿正确的行为规范，令她难服管束；他因犯罪，又不由分说把青春期的女儿推入生活巨变，女儿的今天，全是他这个父亲一手造成的！

从探监室回来，李国江就做出决定，他此生的目标只有一个：通过写信，重拾父女之情，把女儿从堕落的边缘拉回来……他提起笔，眼含热泪地恳求女儿：“千万不能因为我，毁了你的一生！那样的话，爸爸所有的岁月都生不如死。”不知不觉，李国江已写下十页信笺纸，许多字迹因泪水已模糊。管教审阅信件时也被感动，一边鼓励李国江不要放弃希望，好好改造，一边安慰他，女儿肯定能听进他的话。可第三次探监时，胡继梅带来了女儿李晓云的回复——一张字条上只有三个字：“我恨你。”

别怕跌倒

我们一起爬起来

李国江把妻子带来的纸条贴在床头。李晓云的字下笔很重，字迹几乎要穿透纸张。李国江知道，那是女儿心中对他浓得化不开的恨。可女儿越如此，李国江越知道自己肩上不能推卸的责任。为了让信起到作用，李国江特地从监狱的图书馆借来青少年心理方面的书籍仔细阅读。针对心理书籍里讲的情况，他力争把信写得朋友般亲切可读，不招女儿的反感。在内容上，李国江除了回忆与女儿的点滴故事，更多更深地反思自己，也写他的所思所想。

写信拯救女儿，成为李国江在狱中最重要的生活内容，一有空闲，他就思考今天的生活有什么可以与女儿讲的，今天的思想有哪些可以给女儿启发。他在信中告诉女儿：“给你写信，是在拯救你，其实，爸爸也是在拯救自己。因为你，我才真正开始不停地思考自己，才知道罪有应得的含义，才知道如何更坚定地不能放弃你。”

李国江每封信都写得呕心沥血，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女儿看。可是，他除了那张纸条，从未收到女儿的回信。李国江在探监时问妻子：“你观察这些信有没有效果？”胡继梅心痛地说：“你的信她都看了，但看后就扔垃圾筒了，这女儿，只怕是拉不回来了！”李国江没有接妻子的话，只是写信时，用更多的笔墨来写监狱里的犯人。他原先觉得，给女儿讲犯罪太过残酷，但妻子的话让他觉得，这些真实的案例或许可以给女儿敲警钟。

李国江坚定地写着，每周一封，每封至少5页的信纸。可直到2006年1月，女儿依旧没有回信，妻子带来的也没有好消息。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可也就是在这个月，管教把一封信送到李国江手里——女儿的字迹。李国江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几乎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信封——

爸爸：请原谅我一直没有给您回信。您的信我都收到了，也认真读了，可我不知道如何回复您。自从您出了事后，我的天就塌了。我无所适从，逃学，逛网吧，酗酒，我用这些让大家惊讶的方式，发泄我对这个世界和对你的困惑……

只读这一段，李国江就泪流满面。接下来，李晓云在信中讲述了一段让她触目惊心的经历——一天晚上8点，李晓云与结交的两个社会青年准备宵夜，可走出网吧，才发现三个人手上都没钱。在路过附近一条胡同时，两个青年发现走过来的一位老奶奶提着一个鼓鼓的手包，两人突然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抢夺老奶奶的手包。老人大叫着不肯松手，见状，一青年拿出随身的弹簧刀朝老人刺过去，老人瘫软在地，二人抢过手包、拉着目瞪口呆的李晓云就跑。但很快因路人报警，不到五分钟，李晓云和两青年就被巡逻警察抓获。因李晓云没有参与抢劫，被警方教导一番后由妈妈带走，而两个青年则被拷上手铐带走。

此事对李晓云震动极大，一连几天，她眼前晃动的都是老人的血，锃亮的手铐和她奔跑时腿如铅注的沉重和惊慌。那一刻，父亲在信中讲述的监狱里的人和事在她脑海里浮现。李晓云这才决定写信给她最信任、同时对她最牵挂的爸爸。她在信中痛苦地写道：“我不是好女孩，但我不想成为社会的渣子，我不想进监狱……可是，爸爸，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女儿的信，李国江有欣喜也有心痛。他给女儿回了一封长信，讲起自己这一年来在狱中心态的改变，他欣慰地在信中写道：“人都有跌倒和迷失的时候，比如现在的你，还有现在的我。但任何经历都不只是坏事，它可以帮助你认清自己，而改变从来不晚。我们一起爬起来。”在信中，李国江为女儿制订了目标：好好学习，努力考上高中。在信寄出去后的一个探监日，胡继梅告诉李国江：女儿不再逃学了，每天按时上课，按时回家！李国江开心地笑了，因为他最心爱的女儿，终于醒了！

早点出来

我们需要你

紧接着，李国江写信给女儿，把她转变过程中即将面临的困难说得更细更透，希望女儿做好心理准备。他写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只要想到改变后的美好结果，你就会充满希望和力量。”李晓云回信向爸爸保证她会努力，同时，她又悲伤地写道：“这种时候，我多希望您能在我身边呀。”李国江无言以对，但他同样向女儿保证：“为了你，爸爸一定努力。”最初，讲义气的李国江为了保护涉案的其他人，向检察机关交代时曾有所保留，可在女儿的呼唤下，改过自新的欲望逐渐强烈。于是，反思中他不仅全盘托出自己的犯罪行为，还勇于揭发知情的其他人犯罪事实，为公安机关侦破更大经济犯罪立了大功。

2006年3月，李国江给女儿的信中写道：“法律的底线是不能突破的，人做错了，就必须承担责任，这就是爸爸戴罪立功的原因，你说对吗？”李晓云破天荒地随母亲到长春探监父亲，当面为父亲的行为点赞。父女俩在监狱的相会，更坚定了两人共同“爬起来”的决心。李国江因检举有功，加之随着调查深入，发现之前认定的其涉案金额及犯罪事实有出入，他的刑罚由无期徒期减至有期徒刑15年。李国江的减刑和女儿的觉醒给了风雨飘摇中一度濒于沉没的李家无限希望和转机，胡继梅的抑郁症有了明显好转。李晓云自感逃课太多，学习吃力，主动向父亲提出暑假恶补学习，并复读初二。李国江委托战友张峰帮忙处理。同时为了激励女儿，年近50的李国江与女儿相约来一场学习比赛：他在狱中学经济，为以后工作打基础。

2006年7月，通过张峰的帮忙，李晓云得以再读初二。经过两年苦战，2008年，顺利考上了沈阳市31中。可又一个意外发生了：2008年10月，胡继梅被查出患了乳腺癌。为了不让李国江担心，胡继梅嘱咐女儿及张峰，不要向他透露此事。因为家里没钱，胡继梅决定保守治疗。李晓云劝妈妈：“等我大学毕业了，能孝敬您了，等爸爸出狱了，如果我们看不到您，我们该多么伤心？”胡继梅为难地表示，治病的手术费及后期治疗费共需30万元，家里根本拿不出来。

“那就借！”李晓云说得斩钉截铁。她不顾母亲的反对，主动找张峰商量。张峰首先拿出5万，另外两位战友听说情况，也分别主动借给李家2万和3万——可这离手术费，还差一大截。一位战友给李晓云支招，李国江在老山前线的一次战役中，曾救过一名叫夏宗海的战友，夏宗海现在经营运输，资金宽裕。当李晓云转辗得到夏宗海的地址，还特意请假来到夏家时，夏宗海对李晓云的到来惊讶不已。听李晓云讲起这些年他们一家的经历，以及看到自己昔日和李国江的合影，夏宗海被李晓云的有胆、有心和有情感动了，答应第二天就打钱过去。

让夏宗海没想到的是，李晓云第二天竟拿着妈妈胡继梅的身份证和手写的20万欠条，主动来到夏家。她解释说妈妈胡继梅在医院，无法亲自过来，这钱她上大学后会勤工俭学按月还。夏宗海被李晓云折服了，不仅让她有任何困难再找他，还特意抽空在2009年年初到监狱探监李国江，庆贺他有一个出色的女儿。直到这时，李国江才知道家里又遭了变故，也才知道妻子两个月未探监的真实原因。他写信问女儿家里的情况，又愧疚又煎熬。

2009年春节前，怕父亲多想，李晓云来监狱当面说明情况：母亲手术非常成功，医生说只要后期药物跟上，她的病情会慢慢痊愈。得知女儿请了一个月假专门照顾妈妈，而且学业并没有落下，李国江的心酸酸的。那天，李国江给女儿写信，由衷地赞道：“你是最让爸爸骄傲的小强，而爸爸是世上最愧疚、最无颜的父亲……”李晓云则回信：“您一定得早日出来，给我减负！”

谢谢你

指引我走进光明

2009年春节后，病情稍稳定的胡继梅又开始开店营业，赚钱养家和还债。时间又在李家三人共同的努力中，向前推进。2011年，寒窗苦读的李晓云顺利考上了东北财经大学，完成了她人生的又一次蜕变。上大学后，李晓云申请了学校的助学贷款，同时她边读书边打工，非常辛苦。2012年因改造良好，李国江再获减刑三年，并于2014年3月顺利出狱。出狱后，李国江来不及感伤，来不及道歉，最急迫做的一件事就是找工作——他要接过妻子和女儿的重担，赚钱养家偿还欠款，补偿这些年对妻女所有的亏欠。

为了让妻女尽快从苦海中解放，李国江放下当年的架子，主动联系了自己的一个部下、在丹东开水产批发公司的老板郭福林。郭福林非常欢迎自己的老领导，而李国江跟郭福林谈好，去公司后不做领导，只做普通的产品推销员。他不要工资只要提成，同时绝对不需要照顾。郭福林了解老领导的脾气和能力，爽快地答应了李国江的条件。因为没有底薪，李国江的提成比一般人高三个点。李国江如当年一样，马不停蹄地忙碌，很快他激活了当年的朋友圈，销售立竿见影。他的收入随着时间的推移及朋友圈的不断扩大，滚雪球般增长，半年时间赚了20万，加上之前妻子和女儿陆续还的钱，总算还清了所有欠款。

2014年12月底，胡继梅体检的各项指标竟恢复正常，也就是说她的乳腺癌痊愈了。李国江大喜，出狱后一直低调的他破例摆了几桌酒席庆祝，战友们聚集一堂。酒桌上，张峰问李国江：“江哥，这回你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李国江回答：“是呀，心里轻松踏实多了。”不想，一旁的李晓云却说道：“老爸，你别放松！你还要给我攒钱供我出国留学呢！”

女儿的话就是指令，于是，李国江更加拼命努力赚钱。当他把40万元交给李晓云时，李晓云却笑着告诉他：“我出国留学，根本不用您拿钱，我会申请奖学金。”李国江愣了：“可你之前不是说要吗？”李晓云这才解释：“您和妈妈年纪大了，我想用这笔钱做首付，买套房让您跟妈妈享受一下生活。”李国江一下子抱住女儿，哽咽着说：“我的晓云，你真的长大了……”父女紧紧相拥。

2015年11月，李晓云雅思考试顺利通过，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她反复权衡，选择赴新加坡国立大学读经济方面研究生，并申请到全额奖学金。2016年4月，李国江一家搬到了属于自己的126平米的大房子。回首往昔，李国江感叹不已：当年被判无期时，他对生活已不抱希望，为救出问题女儿，这才迫不得已与她进行高墙内外的书信交流。结果，此举救了女儿，救了自己，也救了风雨飘摇的家。他笑道，谁说生活没有峰回路转的希望？

（文中人物、地点均为化名）

编辑：莫言言 happywyl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