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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的诱惑与诱惑的歌声

2016-10-19王晓林

世界文化 2016年10期
关键词:卡夫卡音乐

王晓林

有歌声从一家小酒馆里传出来,一扇窗开着,没有挂上钩子,在那里晃来晃去。这是一栋小小的平房,周围是一片空旷,这里已经离城相当远了。这时来了一位迟来的客人,悄悄地走来,他穿着一套紧身的衣服,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向前摸索,其实这时月光十分明亮,他侧耳在窗前倾听,然后摇了摇头,弄不懂这么美妙的歌声怎么会从这么一家酒馆中传出来,他双手一按窗台,背向跃了上去,可是他够不小心的了,竟然没能在窗台上坐住,而是一下子掉进了屋里,但跌得并不深,因为有一张桌子紧挨着窗放着。酒杯飞落在地上,坐在桌旁的两个男人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把这个两脚还悬在窗外的新客人又从窗子里扔了出去。他掉在了柔软的草丛中,一个翻身就站了起来,再度侧耳倾听,可是歌声已经停止了。

这篇微型小说出自弗兰兹·卡夫卡的笔记本及散页中的断简残篇,既是残篇,原文是没有题目的,我国著名卡夫卡研究专家、《卡夫卡全集》的编者叶廷芳先生将其命名为《歌声的诱惑》,可以说十分接近卡夫卡本人的风格。歌声到底能有多大的诱惑?如果卡夫卡的这篇微小说表现得还不够有力的话,我们只需联想一下塞壬的歌声就知道了。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返乡途中经过塞壬海岛,岛上的女妖们善用迷人的歌声诱惑航海者,然后将他们吞吃。奥德修斯用蜡封住同伴们的耳朵并吩咐他们将自己绑在桅杆上,才得以逃过此劫。卡夫卡在据此改编的小小说《塞壬们的沉默》中也写道:“塞壬们的歌声能够穿透万物,而那些被诱骗者的激情一旦爆发出来,就会炸毁包括铁链和桅杆在内的更多的东西。”“歌声”对人的诱惑力之强与破坏力之大可见一斑。那么,反过来想,人的魅力自然也能够“吸引歌声”吧?比如卡夫卡,他的声名和魅力具有多大的诱惑力,“卡夫卡”能够吸引多少歌声呢?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自20世纪90年代年始,卡夫卡与华语流行音乐之间的关系日益密切,他的影响逐渐超出文坛,扩展至乐坛。华语乐坛先后出现了一批“卡夫卡的追随者”,他们将“卡夫卡”写进歌词或作为歌名,甚至当作自己的艺名,以此向他致敬、为他纪念。

根据笔者整理的近20年来与“卡夫卡”相关的华语歌曲,从时间上看,除个别年份外,几乎每年都有涉及“卡夫卡”的单曲或专辑发行,近两年达到顶峰;从曲风上看,这些歌曲风格各异,摇滚、民谣、说唱、流行应有尽有;从词曲作者身份来看,以创作型歌手为主,多为新生代音乐爱好者或独立音乐人;从歌词内容上看,提及的作品主要有卡夫卡的《致父亲》《变形记》《审判》《城堡》等,以及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整体上对卡夫卡的把握比较到位,认为他是倔强的、孤独的、荒谬的、异类的,他的小说主题晦涩难懂也是大家的共识。

卡夫卡之所以受到众多音乐人如此推崇,首先在于其独具魅力的文学作品广泛流传。卡夫卡被划入“颓废派”、其作品作为“反面教材,仅供内部参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他的作品在我国的译本层出不穷,有关他的研究著作日渐增多,但凡对文学有点兴趣的人对这位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先驱的名字都不会感到陌生。而在流行乐坛,卡夫卡“孤独的文学人生”极易引起情思敏感的音乐文青们的共鸣。广西音乐人尹吾根据卡夫卡的微型小说《出门》创作的同名歌曲,有力助推了“卡夫卡”走向中国乐坛。

出 门

词:卡夫卡 曲:尹吾 演唱:尹吾

我吩咐把我的马儿从马棚里牵出来。/仆人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自己走到马棚,/给马备好鞍,骑了上去。/远处传来了号角声,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不知道,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在大门口,他叫住我,/问:“您骑马上哪儿去呢,我的主人?”/“我不知道,”我说,“只是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向前走,向前走,这就是我达到目标的唯一办法。”/“那么您知道您的目标了?”他问。/“是的。”我回答,/“我刚刚告诉你了,离开这儿,离开这儿,这就是我的目标。”/“您还没有带上口粮呢,”他说。“什么口粮我也不要。”我说,/“旅途是那么的漫长啊,如果一路上我得不到东西,/那我一定会,死的。/什么口粮也不能搭救我,/幸运的是,这可是一次,真正没有尽头的旅程啊!”

卡夫卡的《出门》(又译为《起程》)创作于1922年,写一个即将远行的主人与他的仆人之间的对话。它在卡夫卡的全部作品中算不上经典之作,而尹吾却在其中找到了创作灵感,他“以一边读着这篇文字,一边自自然然不由自主发出来的声音,把灵魂的战栗谱写出来”。(李皖评语)这首“卡夫卡遗作的民谣演绎”曾在1997年风靡全国,影响了一大批歌手和听众;此后又收入尹吾的专辑《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2001年发行)中,该专辑名也表现着尹吾对卡夫卡原著的精妙解读:生命就是向前走,向前走,是一段真正没有尽头的旅程。尹吾起初同生前的卡夫卡一样默默无闻,坚持着自己的音乐梦想却不被人理解,与卡夫卡灵魂的相遇成为他生命旅程的加油站。

同样懂得卡夫卡的音乐人还有《灰色寒鸦·记卡夫卡》(2016)的填词人蓝褶。想必他读过马克斯·布罗德所著《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并且对卡夫卡其人其作有深刻的了解:

灰色寒鸦闯入梦境来/扬起满屋呛人尘埃/还携一段寂寞的独白/抛入那污黑浑浊的泥潭/一如茫然无措的小孩/他在孤独的边缘徘徊/未等到赏花的人到来/墙角孤芳自赏的花已开/没有歌里的海枯石烂/亦无诗中海誓山盟情情爱爱/如同灰色寒鸦又飞来/一生捆绑着孤独的情怀

灰色寒鸦闯入梦境来/携来一段寂寞独白/仿佛世界与他隔离开/仿佛挥之不去头顶阴霾/这一生是不是过于平凡/夜以继日按部就班四十一载/只在空无一人的夜晚/面对纸中世界何许悲哀

偏愿困在城堡中孤寂/戴上掩藏自己的面具/是否在世上活得太平静/还是清醒/倾注尽心血愿作无名/暗处沉默的自我清醒/只是一生无由来的恐惧/如同迷局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著名的民谣歌手——中国大陆独立音乐人李志和台湾地区新一代创作歌手柯泯薰分别于2010年和2013年推出各自的《卡夫卡》,两首歌都把“卡夫卡”作为倾诉对象,唱出作者内心对“卡夫卡”的爱与情感。相比之下,原创歌手秃鹫的摇滚风《后卡夫卡》(2015)则稍受冷落,不过从歌名和歌词内容判断,这位“秃鹫”确实有点卡夫卡的味道。

作为晦涩难懂的作家,卡夫卡自身的吸引力和影响力毕竟有限,而作为“畅销书生产者”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为卡夫卡与流行音乐搭建了一座无形之桥。这恐怕是华语歌坛 “卡夫卡热”的又一原因。村上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自2003年出版至今广受欢迎,书中女主人公佐伯年轻时代创作的《海边的卡夫卡》唱片一经发行就火爆卖出了100万张,大有“塞壬歌声”般的诱惑力。此书的畅销不仅轰动文坛,也引起了许多音乐人的注意,他们纷纷以“海边的卡夫卡”为题进行歌曲创作。2007年,由林若宁作词、曹格作曲的《海边的卡夫卡》迅速走红,此后2012年至2015年间相继出现了五首同名歌曲,原创歌手董珈利为佐伯原词谱曲,曲调低沉,节奏缓慢,流露出卡夫卡式的哀伤与绝望:

你在世界边缘的时候/我在死去的火山口/站在门后边的/是失去文字的话语/睡着时月光照在门后/空中掉下小鱼/窗外的士兵们/把一颗心绷紧/海边椅子上坐着卡夫卡/想着驱动世界的钟摆/当心扉关闭的时候/无处可去的斯芬克斯/把身影化为利剑/刺穿你的梦/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头/张开蓝色的裙裾/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小说主人公田村卡夫卡的梦中爱情也为创作者们提供了素材。涂小超的民谣 《海边的卡夫卡》以悲情的基调,复述田村与佐伯之间虚实难分、“有开始却没有结尾”的爱;艺名为“星概念圈圈”的歌手则在歌中演绎了“沙滩梦中偶遇心上人”的浪漫爱情,可惜的是,“当梦醒/他背影远去/手心的余温变成一个谜”,与田村卡夫卡的境遇颇有些接近。除上述个人单曲外,大陆独立乐队方糖泡泡于2014年发行的专辑《洗耳朵的卡夫卡》中,有一首《海边的卡夫卡》将村上的小说与卡夫卡的《变形记》结合起来,风格清新,最后一句“变形也善良/不需要忧伤”更让人联想到甲虫格里高尔为了家人而选择的“善良的自杀”。音乐人邝鉴萍在接受笔者访谈时坦言,村上春树是他最喜爱的作家;《海边的卡夫卡》一书对他的人生有着重大影响,特别是在一位友人罹患癌症无法挽救之时,他忽然感到“我们的人生/有一个点/前进不得后退也不能”,这个点就是“死亡”,他联想到卡夫卡之死,想到我们身边每个生命的结局,于是发出“好也罢/坏也罢/终点到了/默默接受吧/这是活着啊”的感叹。

在商业化浪潮和网络传媒的推动下,似乎一切都可以变成“商品”供人消费和消遣,经典作家也不例外。人们对他们的“消费”早已超出了严肃的阅读和研究,而日渐呈现出多元化、娱乐化倾向,音乐领域的拓展即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莎士比亚、海明威等经典作家都成为流行歌曲创作的描写对象或表达对象,被带入当代流行文化和大众娱乐的潮流中,从而在更广泛的、多元的层面扩大了文学大师们的影响力。同样,“作为业余作家的卡夫卡”分身出一个“作为商业符号的卡夫卡”,逐渐从文坛走入大众视野亦是时代所趋。

正如许霈文在《数学》中所唱:“卡夫卡无限大”,大到可以涵盖不同时代的不同文化。如今“卡夫卡的幽灵已无处不在”——在卡夫卡公社里,在卡夫卡客栈里,在卡夫卡床垫里,在卡夫卡电影里,在卡夫卡音乐里,在卡夫卡鸡尾酒里……而事实上,大多数提及“卡夫卡”的歌曲虽然描述了卡夫卡的性格、职业,卡夫卡读诗、跳舞,卡夫卡与父亲的关系,卡夫卡的爱情,卡夫卡的书……但并不是专为纪念他而作,而是借“卡夫卡”这个文化符号或者说意象,来表达各自不同的心理和情绪。

我国著名学者陆扬在其《后现代文化景观》一书中指出,大众文化经常被比作“塞壬的歌声”,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就有过类似的比喻,因为两者都是先使人享乐,然后置人于“死地”。然而,换个角度说,大众文化似乎从来就是塞壬的歌声。有时候,流行歌曲会唤醒我们遥远的记忆,带着我们行将麻木的灵魂飘荡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有时候,它让俗不可耐的歌词变得格外亲切,让转瞬即逝的因缘变得依依难舍。那么我们何不将塞壬看做凡间的缪斯?正如上面提及的与卡夫卡相关的流行歌曲,抛开歌曲本身的艺术价值不谈,至少它们吸引、“诱惑”着更多的人走近卡夫卡,阅读卡夫卡。又试想,如果卡夫卡还活着,哪首歌会让他像《歌声的诱惑》中的男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去侧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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