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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地

2016-10-13

躬耕 2016年9期
关键词:南河

故乡是我的世界史。

——题记

我的家乡杨田,偏居鄂西北枣阳小城的西北角,远离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像一幅木板年画,多红衫绿裤,眼睛恋念,充满幻象。小小的村子前,有一条蜿蜒的小河,自东北往西南小跑,最后注入唐白河,这与枣阳的母亲河——沙河流向一致。但在枣阳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名字,在枣阳县志上找不到它的位置。

当地人因它在小村的南边而送它南河大号。南河西北湾,有一块稍高的岗地叫孔坟,听起来有些森人,与杨田村称谓风马牛不相及,更玄乎的是,村子里迄今没有一家姓孔的。据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风水大师,从很远的东北一路追赶地气,追了七七四十九天,来到了这里,他手中的罗盘不再转动,安静如南河的溪水,从风水大师的手中莫名下落。那人手搭凉棚,响如洪钟:就买此地!

买它干啥子?做孔家的阴宅。

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的飞地。我的祖先因那白花花的银子,因那圣人的名头,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也因那块地,先人在不远处,选择了自己的归属地:杨田坟。

那又大又圆的墓地,是圆满和宿命;是终点,也是起点。

听闻,承包坟地的文成一家,有一年开挖果树槽,还没有挖到五十公分,就露出了许多宝贝,秦砖汉瓦不算稀奇。他母亲也因此常常头疼,父亲也早早地撒手人寰……他家人再也不敢挖槽了,连夜回填,种上了小麦、玉米、红薯和棉花,掩盖了那段历史,从此文成家一路走好,盖起了小洋楼是明显标志之一。高大的门楼不贴福字,秦叔宝和尉迟恭全身披挂,威风凛凛。宽敞的院内种满了桃树,桃树可以避邪。

与坟地最近的三组、四组、五组,百十户人家,最近二三十年考出去的大学生、中专生不下四十人;当然,我也忝列其中。

不远处,还走出了放牛娃聂海胜,寒门学子两次驾驶神舟飞船,问鼎苍穹。

枕着悠悠的水声入眠,万里河山都在流水中涌来、涌去。

一年又一年,整个绿色覆盖了岗地,好让冬天一直远下去。茅草、水草、芦苇、猫眼草、狗尾巴草、野燕麦、三叶草、车前草、过路黄、扫帚菜、野艾蒿、续断菊、小根蒜……你靠着我,我连着你,守护着南河、庄稼地、小村庄。好像那是前世的故乡,在小路上行走,不和草打一声招呼是不行的,牵住脚步的,多半是那些伸展快乐的花草。风中走着并肩的向日葵和玉米,即使沮丧,它们也把头举向太阳,紫色的小野花、苜蓿草和白色的蒲公英、野百合,各献绝技,翩翩起舞,一看那绝响的身段,将鸟鸣带到了一个新境界……这里,仿佛一个野生植物园。

草的喻体上,尘埃都是人间的烦恼,一滴露珠,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没有人能够看见,一株茅草下,雄浑的岗地是怎样沿着傍晚向西倾斜,村庄是怎样衰老,一颗石子又是怎样上岸变成了小羊的。

草丛中,隐藏着无数欢实的小动物,它们各自忙忙碌碌,筑巢,觅食,相爱,教子,还要时时提防敌人的偷袭。在水草上谈情说爱的蚊虫,成了青蛙和蟾蜍的美食;刚刚饱食、开始歌唱的青蛙,一会儿成了青蛇的晚餐;有时外出撒欢的夜猫,喜欢扮演黄鼠狼的角色,跳起来捕捉田鼠,它的弹跳能力比我强百倍;被斩断了蚯蚓,头与尾巴分离,还顽强地活在各自不同的世界里;挑灯的萤火虫,飞到东飞到西,成了夏夜最美的童话;蟋蟀的脚步,让八月听到了秋声;小鱼小虾,拨动水草和月色,悠闲地吐着水泡,袅袅婷婷,清洁了流水和心情。原来,它们和我一样,痴迷人间。

庄稼与野草各行其是。它们像庄稼人豢养的牛马和猪羊,在年轮里穿行,不知疲倦,只因沾染了太多的人间烟火,它们和南河一样,有了灵气。野草与庄稼可以同时婚配,同时生育,同时走进村庄。庄稼人从不担心哪一年地里长不出庄稼,哪一时走丢了野草。它们之间的战争就像村庄之间的战争、小孩之间的战争一样,最终是握手言和,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都是自然界的生灵和邻居。若把庄稼打败,庄稼人就活不下去了;若把野草打败,那些庄稼人的家畜就得去当土匪。

爱讲古精(古代故事精华)的立田老舅,总爱在月上柳梢头时,讲述聊斋,他说那驰骋在草丛中的黄鼠狼,上通仙界,下连地府,千万杀不得。村里的后生偏偏不听他的,掐灭烟头,拍拍屁股,在深夜,下好笼子,专门诱捕黄鼠狼。为了获得一张整皮子,拿到街上买大价钱,他们不是用砖头把黄鼠狼砸死,而是用水溺,用土活埋……听到黄鼠狼的一声声惨叫,就仿佛看到了手中的钞票在唱歌。尤其是霜降以后的黄鼠狼皮子,摸起来更是滑溜饱满,就像摸少女的奶子一样,让南河的爷们一声声高叫,一夜夜不归。不出多久,黄鼠狼在南河就绝迹了。

1978年那年夏天发大水,是我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大洪水,村里没有一户不受淹的。漂浮在水面的悲剧,让人不敢哭出声来。全村上树,全村嚎叫,全村饥饿。那一年,我家率先没有了粮食,我是第一个被别人领走的孩子。

要发大水的消息也是村头那只乌鸦讲的。它连续叫了三天三夜,也没有人听,都抄出铁锨、弹弓追赶它,说它是丧门星。追赶被暮色吞噬的寓言。追赶一朵火烧云去了让石头开花的七月。

第三天也真就发大水了。

三尺头上有神灵。乌鸦能够预知未来,看得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村里人没有喜欢它的,我想,他们都干过坏事,都不愿见乌鸦,所以才编出故事,说乌鸦是不吉利的阴谋家。他们喜欢喜鹊,喜鹊天天为他们唱歌,平安的歌。

后来才知道,老鼠的天敌黄鼠狼没有了,老鼠就为所欲为,把上游的杨田大坝“啃”倒,那是迟早的事情。

当然,我是最大的受害者。

水意葱茏了南河。

南河最有故事的河段是南河湾,大人们称之为黑龙潭。

大跃进时,生产队组织群众演员自编自演,唱到:“南河湾,金银湾,给我万亩良田都不换;骑白马,骑大龙,南河湾是人间的神仙湾……”“骑白马”,就是骑真的白马和“洋马(自行车)”,指过上了幸福生活;“骑大龙”就是征服了黑龙潭。

黑龙潭真的被征服了吗?我至今找不到答案。

据立田老舅说,我们这个村子位于鄂北长岭夹着的道道沟凹之间,有龙脉之象,而那不尽的沟凹围着的黑龙潭和芦苇荡,则是龙的眼睛和羽翼,尤其是上游那棵古拙别致的倒挂松下面的椭圆水洞,则是黑龙潭的命门。他还拿出古书说,女娲造人时,天地分化孕育了南河。当年王莽撵刘秀追至黑龙潭,突兴风浪,洪水漫过倒挂松,把那些官兵卷入河底,喂了鱼鳖。水下还有龙洞,邻村放牛娃刘秀曾小藏里面七七四十九天,羽化成仙,才引来了白水飞龙、光武中兴的后汉演义。那洞,口小腹阔,不但有卧龙吐珠,而且有毒蛇猛兽把守,进去的人永远出不来。就是在“东风吹、红旗飘”的年代,那些英勇的红卫兵小将们也望水却步。

我清楚地记得,姥姥在世的时候谈论最多的是那一场可怕的战争。她唯一的一条棉袄在挣脱日本鬼子魔爪的时候弄丢了。她拼命地蛇形奔跑,钻进芦苇荡,耳边是嗖嗖的枪声……为此,她受到了姥爷多年的数落,说她是一个败家婆娘,不该弄丢那全家最值钱的物件。我唯一的舅舅被连天的炮火血光吓傻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走进黑龙潭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的三爷被小鬼子用刺刀挑破了肚皮,白花花的肠子挂在芦苇上……后来我从县志上得知,那是历史上有名的三次随枣会战,其中第二次随枣战役始于1940年5月1日,日军集中3个师团和一个旅团共10万兵力,在华中派遣军第三飞行团的空中配合下,北自信阳,南从京山,中由应(山)随(县)边界,兵分3路向我的家乡发起全面进攻。国民党五战区主力84军173师就站扎在我的家乡杨垱,与日军激战三昼夜,师长钟毅及大部官兵阵亡。那位爱说爱笑爱漂亮的女战士就曾暂住在姥姥家里,后来战死在南河边,是姥姥偷偷地把她的遗体掩埋在杨田坟地,与水草为伍,与流水作伴……血流成河,泪流成河,恨意成河,南河从此不再断流,听得见浪花在太阳的呼唤下沸腾流淌的声音。

立田老舅问我:“枪声在你姥姥身边不住地响,为啥子就打不死她呢?”

我摇摇头,表示不理解。立田老舅说,是黑龙神在保护她!在保护我们!

我把眼睛投向黑龙潭。这条生命的长河,在每一个曲折处,都与水为邻,有水声的滋润,是神的厚爱。黑龙潭,与我读过的童话《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天仙配》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成为我童年的童话。我是在无限接近黑龙潭的过程中,理解了童话;在大量浏览童话的过程中,更深一步了解了乡河水,对它的敬畏成了我创作的源泉。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南河,为什么每次都与村里的大事记交错在一起?古老的南河,为什么有时候竟是那么鲁莽?大地主杜进和就是在黑龙潭被执行枪决的。那个投诚共产党的国民党县长杜先年每次挨批斗,红卫兵小将都齐声高呼:把反革命分子杜先年扔进黑龙潭里喂王八!让他世世代代做王八!

那声浪传了很远很远,也传了很久很久……

我的处女作就是《芦苇荡》。我不住地写它时而张扬时而忧伤时而偏执时而婉转时而幼稚的个性;写它迷人的传说和历史的阵痛;写它永远也无法征服的桀骜不驯。

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藏匿我无数的快乐,向往,疑惑,和不安。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背着大人,一头钻进水里,做瞬间的“消亡”。

那河里的淤泥经常被我们用来改变身份。糊成泥娃娃,糊成美猴王,糊成老妖怪,糊成地主婆……现在想来,那时的淤泥不但可以治皮肤病,而且还可以养颜美容,肥沃土地,它是大自然赐给我们乡村的福利。

当然,那河水也吞走了我最好的伙伴刘根。

刘根一家祖上三代单传。刘根就成了刘家的命根子。刘根的爷爷请来风水先生,择良辰吉时,为他命名,让他扮女儿相,就是想把刘家的根永续下去。父母对刘根的严酷,也让他接触了比同龄孩子多得多的知识。他只有到立田老舅那里去才不受干涉,他也学成了爱讲古精的癖好,他多次说到乌鸦,许多小伙伴都吓跑了。是他讲的《老鼠嫁女》、《乌鸦喝水》才稳住了阵脚。

一次,我和刘根放牛,学乌鸦,偷偷舔了凉凉的河水,没味,就干脆喝个够,拉了两天的稀,翻江倒海地难受。外婆愁眉苦脸,说,这河曾淹死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可能是她“说”了你。外婆一边烧香拜佛,祈福禳灾,一边说刘根的不是,说他是个人幌子。

在今天看来,那就是一个诅咒。

幼小的我就对黑龙潭产生了恐惧和憎恨。在河边倾下了我最不精贵的尿液。

等到上学的时候,刘根和我同桌,共用一块橡皮。老师骂我不守课堂纪律、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的时候,惟独刘根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每次考试,刘根总拿第一,刘根的父母对他也是宠爱有加。刘根只要生病了,他们一定会请来风水先生为他念经诵佛,吸引许多小伙伴前来观瞻,嬉笑打闹。还有许多“大师”来为他家看地基、改门庭、布卦阵,每次都搞得刘根狼狈不堪。这时,我就会和他站在一起,只要他好了,就会偷偷地和我一起出去玩耍。他在父母的严护下,没有机会学会游泳,但他常会呆呆地看我在水里恣意嬉闹的野蛮样子。

每到夏夜,他借到老师家学习的机会,和我一起,打着手电筒在河边捡刚出土的蝉虫,这小东西盔硬甲厚,握在手里,抓得人手心痒痒。我俩头碰头,就着昏黄的灯光,等待着金蝉蜕壳的全过程。刘根瞪着女人似的大眼睛,问我蝉蜕皮疼吗?我非常幸福地答道:疼!他还问:那为啥不出血?蝉没有血!我点头道。那……那它会死吗?他喜欢问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有时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会。我拉长了声音说。我们盯着蝉,等待它蜕皮的表演。可我俩都熬不住,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就听到柳树上多了嘹亮的蝉鸣声。当然,刘根得到了父母的格外“照顾”,第二天,一放学,他就长时间跪在了料姜石上……吓得我再也不敢找他玩,而他总会偷偷地跑出来,敲我的窗户,凑到跟前,悄悄地耳语:我没有出卖你。而后,我们就又欢快地“撒野”。

最得意的时候,就是放学后刘根陪我一起去抓螃蟹。在河边,掀开乱草,就能看到河边一个个扁圆的洞口,只三下两下,就能扒开个口子,把那八只脚的怪物揪出魔穴。有时不小心还会被那家伙咬住,刘根这时表现得特别勇敢,他用竹竿一下子就能制服螃蟹,而后用嘴为我疗伤。那时,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子,唯有光的暖了。

不久,刘根不见了。一个放牛娃说,他亲眼看见刘根从倒挂松下跳进了黑龙潭。人们开始四处寻找,开始用鱼网在水里打捞。折腾到太阳落西,也没有一点迹象。第三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一人摇醒。他说他是刘根。我又惊又喜:“你不是……”他不露声色地笑笑:“不会的。”我问:“你到哪里去了?”他答:“龙洞。”我大惊:“?”他媚笑:“里面有九九八十一个宫殿,还有织女姐姐,她让我给牛郎哥哥捎信呢……”我结结巴巴:“你……你领我瞧瞧吧。”我欲伸手抓他,一骨碌掉下了床。我怔醒了。

以后又作了几个类似的梦。

我觉得,这正是一种灵验。我不知道向来逆来顺受、乖巧听话、不会游泳的刘根为什么来了那么大的勇气?为什么会别我而去?难道他羽化成仙了吗?但我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我的心迹。望着那只被驱赶的乌鸦,我觉得自己十分孤独和无助。外婆说,你病了,是那个短命的鬼“说”你了。我凄楚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后来,我听说那个不守妇道的投河女人,就是刘根最爱的小姑,因为一个城里男人的抛弃,她做了自己最大的选择。尘土复归尘土,河流流向河流。

后来,我到城里念书去了。外婆和许多乡亲也相继安详富足地葬于杨田坟地。前世和睦也罢,怨恨也罢,他们又先后聚集在南河,开始了新的生活。一些故事,模糊在雨水里。

南河静流,好像一直流下去,时光就到了尽头。它在用满目葱茏和无声消失,接纳着我灵魂的朝拜。我不知道刘根究竟是出走了还是真死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看到他,这么多年一直在念叨他。

月圆,月缺,大成若缺。圆满原在残缺中。这么多年,我喜欢上了旅行,不是为了逃避南河,也不是为了遗忘南河,而是为了想洗涤自己的身体与灵魂的孤独。

一百年很孤独,一百年的河流老得直不起身。

一百年的村庄死了几回,活了几回。

乌鸦不死,身上佩戴雨声,它的叫声穿越岗地,像冲锋的战士,顺着芦苇梢往上爬。更多时候,我听到的是,它在和空旷交谈。我猜想,只有芦苇才有这种空旷。这种禅意。

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我家在县城西北,有河流经,当属玄武。不知道从何时起,祖先的坟墓都朝一个方向——东南方的县城。这是习惯,亦是风俗,更是信仰。信仰能过上城市人的生活,为此,有许多像刘根一样的出走,消失,和死亡;为此,在乡村还能经常看到,那占卦的鸡血洒了一路,香上三柱,跪于蒲团,端手静候,一切重新彩排。

过去的南河,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有个性有缺点的小河沟罢了。我不知道小时候为什么那么神秘,说它四十八里宽?为什么那么多神秘今天还在南河游走,无边无际?谁能给我画笔,画出南河的明天?夕阳西下,大地浑圆,苍劲,静谧,避世,独善,有着天堂般的色彩,多像一位圣人,脱去人间俗衣,微闭双眼;那流动的云,就是一条多情的河流,调动了我出发的积极性。有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行走,不是因为欲望,也并非因为诱惑,他仅仅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玄武水声。

请记住,不要走得太快了,要等一等和你一起行走的故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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