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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作家历经20年心血磨砺,重现东北14年抗战残酷真相
——雪冷血热

2016-10-13张正隆

党的生活 2016年6期
关键词:义勇军九江胡子

□张正隆

军旅作家历经20年心血磨砺,重现东北14年抗战残酷真相
——雪冷血热

□张正隆

第二章

夺枪(续二)

假投降变成真叛变

话分两头。

汤原游击队的领导人、中小队干部,无论是有点儿文化的,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共同的特点是对军事一窍不通。于是,汤原中心县委不断向省委打报告,要求派调军事人才。就在汤原游击队组建没几天,有三个人到了——王永江、杨树明和张旋风,三人都是行伍出身。

省委原本是想让他们领导汤原游击队的。可这时汤原游击队已去小兴安岭建立“离群独居的苏维埃”了,于是省委就派这三人去依兰做兵运工作,再拉起一支队伍。

王永江在东北军当过排长。他和杨树明在“中东路事件”作战时被俘,在苏联待过半年,回国后加入了共产党。王永江30来岁,大眼睛,细眉毛,单眼皮,中等身材,很结实。九一八事变后,他一直做兵运工作,人称“士兵王”。这人脑瓜聪明,能说会道,张口“马克思说”,闭口“列宁讲”,用当时大家的话讲,“马列主义呱呱的”。那时,在中心县委以下,谁能引用一句马克思、列宁的话,立刻会被高看一眼。大家都觉得王永江这人有真经,他出马一定能成功。

杨树明年纪大些,老成持重,话语不多,但心中有数,人们都叫他“老杨”。

张旋风年纪最小,读过几年书,心直口快,一口浓重的山东腔。

依兰县的山林队中有不少是东北军的底子,义勇军失败后才啸聚山林的。他们中的一些人既抢劫、绑票,也有抗日的愿望和行动。王永江去的是一支报号“仁宇”的队伍,头领孙仁宇原是东北军的连长。两个人挺谈得来,很快成了好朋友。

王永江就跟他讲:“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男子汉,大丈夫,来世上走一遭,就得轰轰烈烈干一场,留个好名声。你眼下这样子,日本子打你,老百姓恨你,到头来算咋回事?国难当头,民不聊生,正是好男儿报效国家的时候。”

杨树明、张旋风的进展也挺顺利。于是,几支队伍凑成一个团的建制,命名为“哈东抗日义勇军”,有一千多人,十多挺机关枪,还有一门迫击炮。

谁当团长呢?张旋风的意见是王永江或者杨树明。

王永江不同意:“俺和老杨当个团长没问题,可咱们一进门就把人家的家给当了,这话好说也不好听啊?俺说,还是让孙仁宇当团长。一来他的队伍人最多,别的队伍说不出什么。二来不让他当团长,他心里不乐意,他当团长才能好好给咱干。三来能够影响别的山林队,有利于以后拉队伍。这条最重要,咱们得把眼光放远些,不能就看到眼面前这一个团。”

杨树明说:“俺看这个人不大地道,怕是靠不住。”

张旋风说:“这个人旧军队意识很重,俺看悬得乎的。再说了,省委、县委都讲要保证党的领导,把一千多号人交给他,党的领导怎么办?”

王永江说:“在旧军队撸枪杆子的,谁还没点儿旧意识?他当团长,但听咱们的,这不就是党的领导吗?”

张旋风说:“你在背后领导他,名不正、言不顺的,早晚是个事儿。”

杨树明说:“这事得往细里琢磨琢磨。”

王永江急了:“看你俩娘儿们叽叽的,这事就这么定了,出了问题俺兜着!”

1932年5月12日依兰失守,日军攻占依兰后设立依兰守备队

这三个人中,当时上级并未明确谁是负责人。因为王永江马列水平高,当年在东北军时官也大,而且处事果断,无形中也就成了领导,他也常把“出了问题俺兜着”挂在嘴上。

转眼就大雪飘飘了。

“高粱割(ɡá)了,义勇军垮了。”风起云涌的义勇军既是被日军打垮的,也是因为军饷无着、衣食艰难,被1932年的严冬击垮的。

孙仁宇是秋天拉队伍上山的,团长还没怎么当出感觉,人就一阵阵开始发抖了——几百个弟兄的棉衣还没着落呢。这个原东北军的连长能被王永江说得热血一阵阵热起来,不光因为之前打过日寇,还因为想靠共产党的力量帮他熬过这个冬天。倘若像老山林队那样插枪猫冬,明年春天这些弟兄还能回来吗?说不定就散伙了。这种心理,在这个团其他几支有着同样经历的队伍中也程度不同地存在着。

王永江很急,不断向县委报告、求援。县委也一样着急上火。一千多人的队伍,一半左右没穿棉衣。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即便发动群众赶紧缝制,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出来的!

就在这时,驻依兰县城日军派人送来一封劝降信,答应保持原部队建制,军官官升一级,还发“奖金”。

“假投降”的意见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反正孙仁宇极力赞成。

王永江不同意:“孙团长,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这种事不能干。”

之前一直挺听话的孙仁宇,这回不听摆弄了:“不干也行,你说怎么办吧。不抢不夺不绑票,这是你宣布的纪律,那也得有个进项、财路呀!草爬子光吃不拉,人能光拉不吃吗?你说咱们打日本子、抢日本子的,这话没错,可弟兄们冻得跟刚出壳的鸡崽子似的,这日本子怎么打?假投降,糊弄他们一把,白捞他们一把,有啥了不起的?去趟依兰城就得随了它呀?俺孙仁宇也是七尺男儿中国汉,也打过日本子!”

能言善辩的王永江,竟有些无言以对。他咬咬牙,决定假投降——骗鬼子一些给养弹药,再把队伍拉出来。

杨树明和张旋风不同意,都说这事儿太悬乎了,弄不好假戏真做,那就全毁了。

王永江叹口气:“那你们说怎么办?”

两个人你瞅我、我瞅你,谁也拿不出办法。

王永江说:“就这么办了,出了问题俺兜着!”

杨树明心头实在不踏实,提议去请示县委。王永江也觉得事关重大,于是,两个人去中心县委汇报,张旋风和几个党员留下,随孙仁宇带队伍去依兰假投降。

日伪当局竭尽所能地“欢迎”“款待”孙仁宇和这支队伍。

先是大灌迷魂汤。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呀,孙团长可是当今的大英雄、大豪杰呀。无论内心怎样鄙视这个没气节的胡子头,带翻译、不带翻译的日本人都毫不吝啬地将这类语言奉献给他。汉奸、走狗则对孙仁宇大讲“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以及“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什么的。同时,日本人不惜血本地大发“薪金”“奖金”,成天大米白面、有鱼有肉。对孙仁宇自然更不会亏待——单独一幢小洋房,专门一个做饭的,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日里夜里伺候着。

能在东北军中当个连长,在那个年代也算得人上人了。当了胡子头,虽然吃香的、喝辣的,毕竟委身草莽,经常风餐露宿。孙仁宇未必不会想到日本人只是利用他一会儿,谁也不好断言他一开始就想假戏真做。但是,在那温柔乡中,他那骨头确实酥软了,曾经沸腾的热血很快冷却了。

几天后,张旋风和几名共产党员还有一些拒不投降的血性汉子,被孙仁宇绑出依兰城南门外。枪声中,有人扑倒时还在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骂“孙仁宇你个走狗汉奸”“俺操你八辈子祖宗”。

和胡子合伙又垮了

鹤岗煤矿矿井队有个迫击炮排,通过党的秘密工作争取了两个士兵。约定12月底的一个晚上,由他们打开枪炮库,里应外合夺取武器。

两个士兵中有个姓杨的上士,这人不担事,随着动手的日子临近,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排长姓那,有个弟弟也在队里当班长,这小子看出杨上士心里有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就把杨上士拉到个小饭馆,一顿酒就把话给套出来了。

到了动手的那天晚上,王永江带人来到矿井队西边围墙的缺口处,刚探头朝里张望,一阵排子枪打过来。王永江知道坏事了,赶紧下令撤退。

还得夺枪!王永江这回盯住的是黑金河金矿矿井队。

当地党组织派进去个外号“张大眼珠子”的党员,发展了几名反日同盟会会员。因为那天晚上站岗的全是这些人,王永江带着队伍进去就把矿警队给收拾了,缴获长短枪27支,还有一挺捷克式轻机枪。王永江抱着那挺机枪,激动得泪流满面。笔者判断,这极可能是东北共产党武装拥有的第一挺机枪。

队伍又像模像样地拉起来了,叫“汤原反日游击教导队”。50多人编为一个中队,王永江为总领导,杨树明为中队长,戴鸿宾和两个骨干为小队长。

“汤原反日游击教导队”是对内的番号,对外报号“仁合”——听这名字,不就是胡子队吗?

打着反日旗号的各色武装,或者是地主武装,或者与地主有关系。因为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口号太红,力量又小,往往四面受敌,他们就使个障眼法,报个字号。像汤原游击队的“仁合”,意思是倡导仁义和睦,与谁都合得来,便于和胡子打交道,权宜之计,有利于生存。

汤原地区几十支义勇军、山林队中,较大的是“屠旅”和5团。他们原来都是马占山的东北军,九一八事变后,有的投降了日本人,有的成了山林队,有的一时拿不定主意。当初5团投降时,日军到驻地举行仪式,点名过程中一个营长突然拔枪射击,一些弟兄也纷纷出手,打死4个日本军官,其中少佐、大尉各一,另有十余士兵。鬼子也有防备,用机关枪扫起来,打死30多人。从此,5团降的降、散的散,有个连长带几十人上山,报号“忠厚”,成了山林队。

一份写于1932年没有具体日期的《中共满洲省委××同志关于华子沟一带一般状况与组织情况的报告》中说:“土匪现在已不像以前了,都是成为正大光明的范围了,成为乡村的直接统治者。”

自日本势力进入东北后,为了攫取这片丰腴的黑土地,鬼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招数之一,就是卖军火给胡子。哈尔滨大白楼的三菱(或住友)洋行,吉林公主岭的日本租借地,以及其他地区的一些洋行、租借地,都干这种勾当。日本人贩卖军火,虽然是为了牟取暴利,但更重要的是怂恿胡子为非作歹、扰乱社会,以便他们火中取栗。而今,遍地起胡子,闹得乱的是日寇一手扶植起来的“满洲国”。

胡子祸害百姓不容忽视,可他们存在的本身,对“满洲国”就是一种威胁。即便是那种专事抢劫的胡子,走投无路时也是要跟小鬼子拼命的。

这是一个特殊的非常时期,或者说是从义勇军到山林队的过渡阶段。溃散的义勇军,除了过界的、回家的、投降的,大都还未进入山林。这是一个对民间、社会的冲击和损害非常大的时期。

把义勇军一竿子打入胡子之列,显然是错误的,且属原则性错误。九一八事变后,各种抗日武装统称义勇军,包括胡子。当黑土地上这些打家劫舍的胡子把枪口对准侵略者的同时,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胡子了。这其中,有的是真抗日,有的是一边抗日、一边发财,有的则是打着抗日的旗号打家劫舍。当时,在东北的一些共产党人特别是中上层眼里,对这类武装是不无厌恶的,但具体到需要贯彻落实政策的人那里,则大都采取了一种比较实际的态度。

各地党领导的游击队,无论报没报个字号,其经历和生存状态都差不多。而这次,汤原游击队恰恰就毁在胡子手里。

叫“汤原反日游击教导队”,是王永江的主意。庄稼人扛上枪就是军人了?还得教育、引导、训练,而且得抓紧时间进行军政训练。队伍拉起来就不是儿戏,随时可能打仗。于是,王永江想把部队拉到汤原北部山里,安心训练两个月,然后就真刀真枪跟鬼子干。

队伍走到鸭蛋河区七马架子屯,碰上一帮“九江”胡子。

两下里站定,“九江”头子于九江双手抱拳,先左后右在胸前一晃,道:“西北乾干一座楼,千人万马俺在头,五湖四海访朋友,江洋路上汇成帮。”

东北军老兵大都会些胡子黑话。王永江抱拳还礼:“走江洋,闯绿林,江洋路上一家人。”

对上了,“仁合”和“九江”就唠上了。

听于九江讲他们也打日本子,王永江就说:“人多劲大,咱们合伙干吧。”

教导队人多,枪也好,还有挺机枪,不知于九江心里怎么想的,嘴上是答应了。

但有一条。王永江强调:“仁合”只打日本子,不抢百姓,“九江”能行吗?

于九江又答应了,可他的部下还是偷呀摸呀抢的,到哪儿都会弄出些动静来。王永江经常批评制止,也跟于九江谈过几次,可这小子点头应着,行动照旧。

老百姓不干了:“这是什么反日军呀?纯粹是帮胡子!不给他们饭吃,饿死他们!”

一条鱼腥了一锅汤。王永江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了,跟杨树明和政治指导员裴世铁一商量,请示当地鸭蛋河区委后,决定把于九江和几个恶行累累的家伙除掉。

队伍来到刘侉屯北山里的桦皮营子,有个叫韩占发的“把头”领着几个人在那儿“放木耳茬”,他们都是救国会会员。王永江决定在这里动手。

日本关东军驻汤原守备队

5月1日那天,韩把头打了头野猪,拳头大小的肉块子在大锅里翻滚咕嘟着,香气四溢。

一间马架子似的小木房里,几块粗拉拉的木板钉的一张长条桌,两边各摆着一长条凳。王永江、韩把头和裴世铁坐一边,对面是于九江、二当家的和炮头“老来好”。队伍则散在外面吃饭,由杨树明指挥——以打碗为号,一起动手。打碗的任务交给了王钧。

杨树明估摸里面喝得差不多了,一递眼色,王钧就起身去盛饭,瞅准地上一根干树枝子,假装绊了一跤,一个蓝瓷大海碗就“啪”地摔地上了。

胡子最忌讳打碗了——碗碎了,吃饭的家什不就没了吗?于九江刚在里边喊了一声,机枪手就已经端着机枪冲进去了,“九江”的人里里外外都被枪口逼住了。

王永江当即宣布:于九江匪性不改,违抗命令,抢掠民财,祸害百姓,败坏反日军声誉,屡教不改,为严明军纪,就地正法。

枪毙了于九江,又将几个坏分子开除出队,队伍继续向北边的通河县进发。

“老来好”40来岁,中等个头,赤红脸上有几颗麻子。这小子兵痞出身,能说会道,枪打得准,否则,他也不能成为“九江”绺子领兵打仗的炮头。两队合并后,瞅着最靠近“仁合”的就是他了,特别是在王永江面前。王永江叫他干什么,他从无二话,而且干得利索。除掉于九江等人后,王永江亮出教导队的底细,“老来好”还积极要求入党。

杨树明提醒王永江:“俺看这人心里藏把刀,咱们得提防着点儿。”

裴世铁也说:“俺也觉得这人不是‘善茬子’,咱们可得接受教训呀。”

王永江道:“你们的意见挺好,俺留个心眼儿就是了。”

在通河训练、活动一个多月,回到原驻地已是6月中旬了,满眼绿意。王永江高兴地对杨树明说:“树叶关门了,咱们的好时候就到了,该跟小日本子好好干几仗了。”

过了汤旺河,到了孙臭嘴子炭窑,就是汤原县界了。王永江说在这疙瘩歇两天,洗洗衣服,晾晾鞋子和“腿绑”,好好歇歇脚。

汤旺河,洼丹河,舒乐河,巴兰河,小古洞河,大古洞河……来回的路上除了河,就是沼泽,腿脚成天在水里泡着,都白了、木了、没知觉了,扎破的地方都沤烂了,肉一抠掉一块,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回来的路上,“老来好”更积极了,王永江就介绍他入党。杨树明和裴世铁不同意。

王永江说:“俺也品他这么长时间了,这个人没外心,是实心实意跟咱们好。”

一天夜里,因为走得人困马乏,一个个睡得那个香啊。夜深了,三个人影闪进王永江、杨树明、裴世铁和机枪手住的小房子,枪声就炒豆般响起来。

王钧老人后来回忆说:“当时我睡得太死了,枪响好一阵子才醒,迷迷糊糊听人喊‘挣着了’。这是胡子黑话,意思是‘得手了’。枪毙于九江后,王永江就宣布革命队伍不准再说黑话,怎么又说上了?是胡子来了?胡子还敢找我们‘撩闲’,活腻烦了?这么寻思着爬起来,就听‘老来好’扯着破锣嗓子喊:‘大当家的,俺今天给你报仇了。’我这下子觉出不对头了,再一看,咱们的人都叫人家拿枪看上了。”

“老来好”站在小房子前,黑灯瞎火看不清模样,就听他喊:“俺‘老来好’没别的意思,就是给俺们大当家的报仇。俺是为抢金元宝回家,不是抢人头回家。俺不杀你们这些‘崽子’,都滚犊子回家吧。”

王钧老人说,“老来好”带人走后,我们跑进小屋子,一股血腥气直呛鼻子,摸哪儿都黏糊糊的。点亮油灯,哪个人身上都中了几枪。我摸摸看看,老杨中队长中了八枪,还有气儿,赶紧扯衣服包扎伤口,找木棒、树条子绑扎担架。那挺捷克式机枪,也叫“老来好”给抢走了。牺牲的机枪手姓韩,是个朝鲜族人,30多岁,大伙都叫他“韩机关枪”“韩射手”,平时都和领导在一起。那时,机枪手不光要射击技术好,更得政治可靠、坚定,机枪是游击队最大的宝贝呀。

老人叹口气说:“好多人都哭了,我也哭了。主要领导死的死、伤的伤,枪也没了,游击队又垮了。我们把烈士遗体掩埋了,抬着老杨队长回来了。”

(待续)

[编辑:李小平电子信箱:lxp0000006@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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