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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邦斩蛇看汉初蛇意象

2016-10-11张元元

博览群书·教育 2016年7期

张元元

摘 要:刘邦斩蛇被视为其承接天命的符瑞,这与当时的蛇意象有一定关系。前人对于刘邦所斩之蛇的本身并没有太多关注。通过与流传于汉初的晋文公遇蛇故事相对比,可以发现汉初蛇意象存在两面性。这种两面性从一开始就伴随着蛇意象,并随时间不断丰富其内涵。刘邦斩蛇故事既受着汉以前蛇意象的影响,也给蛇意象带来新的内容,对整个汉代乃至后世的蛇意象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刘邦斩蛇;汉初;蛇意象

意象是指客观的现实物象与主观的内心感受融合在一起,从而形成某种情感与蕴藉的东西。动物意象则是指寄予了人类情感后的动物形象。此时,它们身上表现的更多的是其文化象征意义。蛇自上古时代就与人们的生活有着密切联系。蛇意象也就此产生并不断丰富。在刘邦斩蛇这个故事中,随着刘邦后来建立大汉天下,斩蛇被视为其承接天命的重要标志。虽然后世对其故事本身的真实性有诸多讨论,但是为何刘邦斩杀一条蛇,就让众人信服他承受天命?仅仅是因为一个若隐若现的老妪说那蛇是白帝之子吗?笔者认为这和当时的蛇意象有关。

一、前人对刘邦所斩之蛇的看法

刘邦斩蛇的故事记载于《史记·高祖本纪》之中: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

《汉书·高帝纪》对于这段史料,也基本照搬《史记》。对于刘邦所斩之蛇,前人大致有三种观点:一是白帝之子;二是水母之子;三是普通的一条白蛇。

持第一种观点的多是史书。《汉书》、《汉纪》等都采用了《史记》的说法。而相关注疏只是解释秦与白帝之间的关系。但如何判断蛇为白帝之子而非其他帝之子,史料并未提到,也没有说蛇的颜色。即使有说蛇的颜色,恐怕也不能完全确定是白帝之子。这种解释侧重于刘邦本人与秦政权的关系。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前提都要先承认蛇是白帝子。至于蛇为何是白帝之子而不是其他帝的儿子,并没有给出答案。所以这不能代表当时人的心态,反倒更像是后来自圆其说的推测。

将蛇视为水母之子的主要是纬书。虽然纬书流行于东汉,但在这里,多少能找到关于蛇的描写。在《春秋合诚图》中提到蛇为白蛇。在纬书中,白蛇被视为水母之子,可能其父就是白帝。蛇被认为是水母之子可能和蛇的生活习性有关。蛇多出没在水草丰沛的地区。而秦属水德,所以斩杀白蛇等于斩杀水德,也就无异于建立一个新政权了。但如何判断刘邦所斩之蛇就是水母的儿子?有没有可能所有蛇都被看作是水母的儿子呢?谶纬本身就是一种政治预测的隐喻,更是不能代表当时人的真实想法。

对于那些怀疑故事真实性的学者,把故事中的蛇只当做普通的一条蛇。他们指出故事发生的偶然性,批判其中的一些神化成份。如清代梁玉绳的《史记志疑》:“朱子语录以高祖赤帝子之事为虚。《续古今考》言斩蛇事为伪为神奇,史公好奇载之。凌稚隆《汉书评林》引明敖英曰:‘适然遘蛇而斩之,无足怪者。若神母夜哭,神其事以鼓西行之气耳”。《史记会注考证》将刘邦斩蛇视作刘邦愚弄当时民众的一种手段:“斩蛇事,沛公自托以神灵共身,而骇天下之愚夫妇耳”。既然斩蛇一事,要么是虚构,要么是偶然,自然也没有必要对刘邦所斩之蛇有过多的笔墨描写。

二、汉初蛇意象究竟如何

《史记志疑》在怀疑刘邦斩蛇故事真实性的同时,却注意到另一个关于君王和蛇的故事。在贾谊的《新书·春秋》和刘向的《新序·杂事二》上有记载晋文公遇蛇的故事。《新书》上载:晋文公出畋,前驱还白:“前有大蛇,高若堤,横道而处。”文公曰:“还车而归”。其御曰:“臣闻祥则迎之,妖则凌之。今前有妖,请以从吾者攻之。”文公曰:“不可。吾闻之曰:天子梦恶则修道,诸侯梦恶则修政,大夫梦恶则修官,庶人梦恶则修身。若是,则祸不至。今我有失行,而天招以妖我,我若攻之,是逆天命。”乃退而修政。居三月,而梦天诛大蛇,曰:“尔何敢当明君之路!”文公觉,使人视之,蛇已鱼烂矣。

吕宗力先生认为此事未见于《左传》、《晋世家》,当是在秦汉时期才开始流传。暂且不论故事的主人公是刘邦还是晋文公,既然在秦汉时期,而且早期记录者贾谊生活在汉初,这个故事也能反映出汉初的蛇意象。只是和刘邦斩蛇的故事不同,此处将蛇视为妖征,遇蛇选择避让,没有刘邦斩蛇时的豪气。而后来蛇又莫名其妙地死去,给出的解释是因为晋文公是明君、圣君,而此蛇挡住晋文公的路,就该遭受惩罚。对比两个故事可以看出蛇意象呈现出两面性。一面是高贵的神之子,一面又是妖物。

之所以蛇的意象会表现为这样的两面性,这和人对于蛇的认识有关。蛇外形可怕,又喜欢蛰居阴暗潮湿之地,不易被发现,有些还具有毒性。故在早期,蛇多是代表伤害。蛇的初文写作“它”。《说文·它部》:“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蛇,它或从虫”。限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先民与蛇的斗争多数处于劣势,所以对蛇产生恐惧。也同样由于恐惧,先民希望通过崇敬能减少伤害,一些部族还将蛇视为自己部族的图腾。“《山海经》一书中,总共载有58个有氏族图腾的部落,而其中8个氏族就是以蛇作为他们的图腾。”同时,先民从蛇的蜕皮、冬眠、卵生中发现蛇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恰好符合上古时期人们对人丁兴旺的祈求。所有这些使得人对蛇产生一种复杂矛盾的心理,这也是为什么蛇意象会呈现出两面性的原因。

蛇意象的内涵随着时间不断丰富。蛇意象不断丰富的过程也是其两面性内容不断扩充的过程。在汉以前,蛇意象的两面性已有一定的积累。多是集中在这几个方面:一是恐惧与敬畏的心理并存。因为上古时期,人类在与动物的斗争中多不占优势。蛇既能上树去骚扰当时构木为巢的人类,也能攻击那些居住在洞穴的人类。所以人们才会互问“无它乎”。也因为恐惧,当时人们选择敬蛇。在甘肃省甘谷县西坪遗址出土了一件彩陶瓶,瓶腹有一条用墨彩绘出的人首蛇身的神怪.这说明早在仰韶文化时期就有崇蛇。二是蛇对人的伤害与人对蛇的征服。在人与蛇的不断斗争中,人类逐渐占据优势地位,但蛇对人的伤害也依然存在。如《甲骨文合集》2235乙正:“壬寅卜,?贞:王 ,唯父乙它”13644:“壬戌卜,亘出,(有)疾齿,唯(有)它”。但和早期的心理不同,此时的人对蛇不再是单纯的敬畏,而是逐渐了解、利用,直至征服。同时,人们发现蛇还有医药价值,不只是蛇肉,蛇胆、蛇蜕等均是良好的药材。三是妖征和祥瑞同在。随着蛇意象的不断丰富,蛇的出现究竟是吉是凶,逐渐成为人们关心的问题。汉以前多将蛇视为妖征。比如《左传·庄公十四年》的内蛇与外蛇斗,时人认为这反映当时郑国公子之间的斗争。另外文公十六年时,“有蛇自地下泉宫出”,结果鲁文公的母亲声姜就去世了。这些都将蛇看做是不好的存在。只有《诗经·小雅·斯干》中提到梦蛇是生女之吉兆。

在刘邦斩蛇故事中,可以看到汉以前蛇意象对于故事的映射。比如人对蛇的恐惧,将英雄与蛇联系起来,人对于蛇的征服等等。这些也可以解释为何人们相信刘邦斩蛇是其承接天命的标志。同时,这个故事本身又带给蛇意象一些新的内容,集中表现在龙蛇关系上。很多学者认为龙源于蛇,先秦文献也多将龙与蛇并举。不过龙越来越成为权力和神物的象征。《吕氏春秋》中作有《龙蛇歌》,以龙蛇比喻晋文公与介子推的君臣关系,可见蛇在龙面前,还不能代表最高权力。而《史记》将刘邦塑造成龙子的形象。那么刘邦遇蛇就可以看做是龙与蛇的正面交锋。既然刘邦斩蛇成为其后来灭秦的预兆,那在此之前,蛇掌握着最高权力。在斩蛇故事中,刘邦作为龙之子,与蛇虽是互相对抗的关系,但却是相同等级的较量,一个为赤帝子,一个为白帝子。蛇虽然代表的是旧势力,却也是最高权力的代表。只有蛇被杀死,龙才能得到最高权力。蛇意象在这个故事中得到了提升,开始和国家大事和帝王生活有关。

蛇意象的这一提升,刘邦本人的影响力发挥了不小的作用。神化刘邦斩蛇,也是史家对刘邦以平民之身,最终取得天下的一种解释。可能刘邦当年真的有醉酒斩蛇之事,但蛇本身究竟如何,后人已不得而知。斩蛇成为刘邦“团队”集体制作的开国神话。故事中突出蛇的巨大凶猛,描绘蛇的神力,其实在为刘邦造势,为他树立一个高大威武的英雄形象。作为一个英雄,后来帝业的缔造者,在丰西泽中斩杀的又怎么能是一条普通的白蛇?蛇意象的这一提升,满足了当时反秦的需要,也为新政权的建立奠定了理论基础。

三、蛇意象的影响

刘邦斩蛇的故事反映了汉初的蛇意象,在反映其两面性地同时,也丰富了其中的内容。经过此番整合后的蛇意象,对整个汉代以及以后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对整个汉代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神化斩蛇剑。刘邦在自述开国史时提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以取天下”。后世就将此三尺剑认定为当年的斩蛇剑。东汉时期,斩蛇剑成为新君即位仪式上的重要道具。其实强调斩蛇剑的权威,等于从侧面提高蛇意象。斩蛇剑本身越厉害,蛇的战斗力也就越强。斩蛇剑成为守护刘氏江山的一把利器。

蛇意象对汉代的另一个影响,就是将蛇融入帝王生活中。《汉书·武帝纪》中讲到太始四年,赵地有蛇从城外进入城中,与城中的蛇斗于孝文庙中,结果城中蛇死,第二年赵王也薨逝了。《东观汉纪》在记述汉安帝幼年时,“赤蛇嘉应,照曜于室内,又有赤蛇盘纡于殿屋床第之间”。除此之外,还出现蛇与汉以前的君王之间的故事,上文提到的晋文公避蛇就是其中之一。还有秦文公梦黄蛇,卜筮的结果是上帝之徵,这也是后世为何将刘邦所斩之蛇看做是秦政权的原因。同时蛇的祥瑞成分也开始增加,《新书》上就有孙叔敖幼年埋两头蛇,后成楚国令尹的故事。这些除了在折射蛇意象的两面性,也反映出经过刘邦斩蛇故事后,蛇意象的范围开始拓宽,内容有了扩充。

刘邦斩蛇的开国神话后,“诛杀大蛇成为秦汉之际、晋宋之际反复出现的真命天子排除险阻建功立业的神话母题。”后世帝王也将斩蛇视为自己战胜艰难险阻、建立帝业的一个舆论依据。在《南史·宋本纪》中就提到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在少年时期曾射杀大蛇。而且有了高祖斩蛇的成功先例,使得斩蛇本身具有改朝换代的意味,蛇意象被视作是前任政权的代表,那么斩蛇之人就有可能是新的统治者。

蛇意象的两面性还影响到后世的志怪小说。最典型的就是流行于魏晋时期的《搜神记》,其中的蛇意象多是正负交织的。蛇作为一种邪恶势力,可以让人生病甚至致死。如《寿光侯》中的蛇可以让人生病,人若停留在蛇居住的树下,会无端死亡。同时,蛇的妖征意象仍然存在。如《德阳殿蛇》中的蛇,预示着后来梁冀被汉桓帝诛杀。但蛇也有善良的一面。如《窦氏蛇》中,蛇为抚养自己的人类母亲的死悲痛万分。不过,在经过刘邦斩蛇故事之后,蛇也开始出现在国家大事之中。如《蛇绕柱》中,鲁定公元年,有九条蛇绕在柱上,原因是没有为第九代祖宗立庙;《临淄大蛇》中,蛇入景王祠而不见。这些都可以看出刘邦斩蛇对于蛇类故事的重新解读和定义,使得蛇意象内容更加多样化。

四、结语

刘邦斩蛇故事故事中的蛇意象,是在早期蛇意象两面性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此之后,神话和王权关联更为密切,成为新政权建立的舆论依据。在此之后的蛇类神话,蛇的两面性又被赋予了更多的内涵。蛇意象也逐渐与龙文化脱离,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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