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丛

他已在心里将他的战友们嘲笑了上万遍——他们的胆量还比不上他这个谎报年龄才得以参军的兵娃娃。团里仅有的药剂师兼护士是他们从敌方绑来的，她美丽、冷峻，和他一样，十六岁。

全团上下只有他一个人见她不会发怵。

他像往常一样敲开她的门，用军靴嵌着平头钉的鞋尖撞击门板发出的巨响问候她。她眼皮都没抬，夺过他特地用俄语写就的配药单，取药、配制、动笔记录。她奶金色的发梢一直垂到纸上，在灯光下投出青黑色的晕影。奶金与青黑，就好像她的美丽与冷峻。他打量着她，猜想若是没有这场战争，她可能会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白衣天使吧。战争给了她沉静的目光和卫生服下隐约可见的肌肉——这实在是一场伟大的战争，不管是之于他伟大的德意志祖国还是之于全世界。经战火锤炼而变0得更加优秀的世界，将在德意志民族的英明领导下欣欣向荣。

这样的想法使他的胸中烧起了一团火，他摘下血汗味交织的钢盔掉个儿搁着，抄起里面卡着的笔尽情挥洒，纳粹的铁鹰飞在钢盔的额前。

他坐在她的对面，毫不顾忌地边写边读。他从西伯利亚凉爽的天气说到被闪电战吓得屁滚尿流的老毛子，一再强调“参军是无比正确的决定”“我们正在亲手创造伟大的历史”。他嗓门很大，语气里的自豪又像是要溢出来似的，话音隆隆像是阵地上的炮声。

她将配好的药悉数交付给他的时候，他正斩钉截铁地在信的末尾写下这样的祝辞：“胜利万岁！”他叠好信封收起药瓶，扬着眉尾，眼底尽是傲气，开口不停，像是一架机关枪。“猜猜这是给谁的信？你这冰块儿肯定猜不出来！威——斯——特，最棒的小伙，我的弟弟！他在柏林上学，小脑瓜里装的可是莱布尼茨、席勒和康德！那可是我们德意志的未来！”

她依然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用棉球蘸了缴获的伏特加为注射器消毒。他撇撇嘴不很在意，他知道她不懂德语，他只需要一个地方填充骄傲。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也很快，最深入前线的时候，他们的阵地离莫斯科城门只有五公里——这是抛物线的最高点了，这之后，他们节节败退。

他曾向他的弟弟夸下海口，比如“凯旋时抓只红场上的鸽子烤给你吃”，如今想起来只能让他觉得可笑。唯一应该会实现的诺言是——“你哥我会一根儿毛都不掉地回来的！”他的确回来了，但不是凯旋，而是败退。除了战争的失败，更是为人的失败。他无数次在俄罗斯呼号的北风里叩问自己：“屠杀的意义何在？”“灭绝他人，才能换来我们的未来吗？”

撤退到柏林，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弟弟。而此时，上级交给他一个任务——枪毙她。上级说：“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们不需要药剂师了。”

他把她带到偏僻的小溪畔，枪口指着她的眉心。他第一次清晰地目睹她的美丽：灰黑的炮灰遮不住白皙的肌肤；奶金色的发丝笔直地垂到胸口，灿烂地闪耀着光芒；紫水晶般的眼眸里，因有血丝交缠，而尤其动人。

“等一下。”她用清晰的德语这样说，从怀里取出一个褪色的发带。她摘下德国人为她准备的卫生帽，用发带在发顶束起一个蝴蝶结。她的眼底有笑影闪现，她的德语纯熟而流畅，她对他说：“谢谢你，你让我想起我死去的哥哥。”

他语塞，移开枪口，不敢去看她的笑容。他终于大喊：“和平万岁！”以德语和俄语，暴喝两次。

她的笑容是他见过最美的笑容，枪声定格了她的笑容。他分明看到一个人影从她的身后愈来愈近，端着的枪口还冒着烟。几年不见，他已从腼腆的少年变成了冷酷的士兵。

那个人对他说：“哥哥，参军是无比正确的决定，我们正在亲手创造伟大的历史。我十六岁了，已做好准备战胜一切。”

那个人，他的威斯特，比他还要高还要强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