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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沙洲

2016-10-11孙一鸣

课堂内外·创新作文高中版 2016年9期
关键词:泳池教室

孙一鸣

ONE

顾繁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条刚从小卖部买来的速溶咖啡,走廊上的吸顶灯已全部打开,是黄昏般柔和的颜色。她路过一扇扇窗户,和几个从食堂归来的女生打着招呼。我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愈发瘦削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在仿佛涂了一层薄釉的墙壁上忽长忽短,我觉得就连她的影子也觉察到了她此刻的落寞。

路过我们班门口的时候,她并没有停留,而是径直拐向了走廊另一边的竞赛班。她走到窗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转过头,紧接着,她的眼神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灼热的东西,迅速而不情愿地别了回去。果然,乔远在教室里,和她估计的一模一样。我大抵可以想象出乔远此刻的姿态——伏在桌前,刷着一本比《奇鸟行状录》还厚的物理竞赛书。那包可怜的速溶咖啡被她紧握的五指挤压得变了形,她那娇小的身躯为了压制心中滋生的欲望而不住地颤抖。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中蕴含着我早已熟络的陌生。

晚自习前有接近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此刻,大部分学生都还在为填充自己的胃而奔波,顾繁为了提前回来看一眼乔远,已经把晚饭压缩成了一杯酸奶。她似是从我的眼神中读到了什么,迅速摆出了一个明显是刻意露出的笑。

“好了,回去吧,乔远一会儿也该去买饭了。”她很快地把头低了下去,“快走吧,班主任留的题还有一大半没写呢,晚自习要讲,对吧?”

我没有理睬她,她也根本没有希望得到什么回答。回到我们班的教室里,她走到位子上拿起那个蓝色的保温杯到饮水机前冲咖啡。

“老喝咖啡对身体不好。”我凑过去,夺过了她手中的杯子。

她打了个哈欠,昂起头看着我:“你以为我想喝啊,我可不想晚自习睡觉被班主任逮着。”

“你昨天晚上不会又熬夜写日记了吧?”

她没有回答我,但从她疲惫的神情中,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回去写作业吧,我出去转转,咖啡还你。”我把保温杯贴到了她的胳膊上,没待她接住便转身向教室门口走去,紧跟着我脚步声的是保温杯落地的声音。

走出教室,走廊上弥漫着一股韭菜蒸饺的味道。我移到窗台前,就着刚刚亮起的路灯打量着对面教学楼墙上覆满的爬山虎。几排窗户从繁茂的爬山虎叶片下探出脑袋,像是瓢虫背上的斑点。二楼的那扇窗户后面,是我们高二时待过的教室,教室下面则是一条连接着这两栋教学楼的过道,因为还没到上课的时间,过道里只有零星几人。

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开几个穿着戏服的话剧社成员向着出口跑去。

那是乔远。

乔远,我初中时同校的同学,那时他的成绩还不算突出。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有些明白顾繁为什么会喜欢他了。说实话,他不是那种面目清秀的羸弱男生,相反,他生得高大魁梧,却无笨拙感,普普通通的五官长在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像是旧时的教书先生。他那隐没在过道尽头处的白色短袖衫,他那流畅的步伐和矫捷的身姿,让我想到了一条河流,绕过高耸挺立的山峦,深入云烟缭绕的深谷,在平静的草原徜徉,最终到达入海口。声色不动,沉默无言,带来安全感的同时也满含浓重的不安。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当他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了他那平静的长河中缺少了什么东西,而那缺少的东西却正是顾繁所需要的,是她一直在渴求的东西。此刻,天边余下的几点暗红像是铁屑一般被早已下坠的光明吸附,逐渐浓重的夜色宛如敛着气息的鸟,一点一点啄食着黑暗中仅存的几点光晕。向远处看,下班归来的人骑着自行车从汹涌的车流中驶过,更远处的建筑中透出的光像是“敢死队”瓶中的萤火虫,我学着渡边向夜幕伸出手,渴望触及那光点,但最终却像他一样一无所获。

那些光,逐渐变成了失去了目标的魂灵,又仿佛成了离开了河道的洪流。

我追逐着它们,在这种奇怪的境界中找寻到了一丝安宁,它们让我暂时忘记了眼前的一切。我突然想到了顾繁,想到了她零落在额前的刘海,自习课时随着书页移动的眉眼,以及她松垮的校服下若隐若现的肩头。她抬起眸来看我的时候,那两汪湖泊便悄然降在了我的心中,我甚至感觉到了湖畔轻柔的风。

那两汪湖泊,大概比贝加尔湖还深。我闭眼描摹起顾繁的神情,却总是想到她那近乎绝望的神情。我迷失在快要干枯的河道里,在那迷路的魂灵的歌唱声中酣然睡去。

夜风缓缓地吹,如一条正在恢复水位的河流。

乔远回来了,手里拎着在学校门口买的三元一张的鸡蛋灌饼。天空中响了几声空雷,我关上窗户,向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顾繁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顾繁毕竟是学霸啊,年级前五名,数次拿过奖学金,深受各科教师的喜爱。这样的顾繁,怎么会喜欢上乔远呢?

那是顾繁啊,是在开学典礼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的顾繁,是在省演讲比赛上夺得特等奖的顾繁,是能背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文言文的顾繁,是能熟练用英语写小说的顾繁。那可是顾繁啊,不是每天熬夜把对乔远的喜欢写满几页日记本的顾繁,不是每天卑微地偷窥着乔远的顾繁,不是要靠着速溶咖啡才能勉强维持清醒的顾繁。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竞赛班的门前,乔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左手拿着鸡蛋灌饼,右手拿着笔在纸上演算着什么,丝毫不在意从塑料袋中溢出的油汁已经滴到了他的书上。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那一刻,我确信我的身体被魔鬼接管了,正是因为那种超自然的力量才促使我做出了接下来的动作。

我走进了教室,在乔远的座位前停了下来。他仍旧趴在那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敲了敲他的桌子,他这才抬起头,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眼睛里好似蒙了一层雾。

他显然不记得我了,毕竟我们初中的交集仅仅是同校同学而已。

我通报了姓名,竭力摆出一副和气的神态。

“哦。”他对我的名字显然也没有什么印象,“有什么事情吗?”

我静默了一会儿,在这并不充裕的时间里,我大致了解了他的生活状态。他的校服外套随意地塞在桌洞里,旁边还放着昨天遗留的饮料瓶和几个满是油污的塑料袋;放在桌上的半旧的笔袋里露出几只少了笔盖的水笔……

“是关于那个女生的事吧?”他用的是一种散漫的语气,“我早就看到她了,天天在窗户前晃来晃去,你回去告诉她,我不会接受她的恩惠,这种东西让我觉得恶心。”

乔远吃完了那个鸡蛋灌饼,把塑料袋挤到饮料瓶旁边,又在衣服上揩了揩手。接着,他把手伸到了校服盖住的地方,从里面拖出一个蛋糕盒。

“这应该是她昨天送来的,你拿回去还给他吧。”他的表情再平常不过,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你是一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我异常愤怒地说道。

说完,我从桌上拿起那个被他视若垃圾的蛋糕盒,丢到了他们班前面的垃圾桶里。回过头时,我看见他正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我倏然心生恐惧。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人终会害了顾繁。我被那突如其来的恐惧紧紧箍住了,踉踉跄跄地走出竞赛班的教室。外面已经下起了雨,风凉凉的,吹得我直发抖。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班里,正巧遇见数学课代表在发阶段考的卷子。

“哎,你的卷子。”她拿起其中的一张,正想递给我,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把顾繁的也带过去吧。”

我接过试卷,上面赫然画着鲜红的“74”。看到分数的一瞬间,我的心仿佛随着雨水流进了下水道里,和众多的生活垃圾闷在一起等待腐烂。但当我看到试卷上写着的名字是“顾繁”时,所有的情绪都没有了。尚未来得及转换的失落加上惊愕加上气愤加上无奈,种种情绪堆叠在一起竟成了异常平静的白色,我无法做出多余的反应。

顾繁伸出手,接过我递给她的试卷。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眸子,其间透出的种种情愫如苍白的月光。

她那给乔远送过蛋糕的双手轻轻地捧着这张数学试卷,她那比贝加尔湖还深的双眸此刻似乎正向外流着鲜血,湖水湮没在鲜红中,正如从容而缓慢的夜色溶解在白昼中那样悄无声息。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甚至以为自己快要变成空气里的溶质分子了。

TWO

当秋日过去,寒冬的风变得愈发凛冽时,全省的联考如期而至。之前的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顾繁一直尝试着让自己投入到学习中去。我每天看着她拿出复习资料,埋头写下几题就开始发呆,过了好久才惊觉自己还有题没做完,便又继续做题。这一串动作一直在做无意义的循环。顾繁就这样泡在速溶咖啡的蒸汽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段时间。

联考期间,乔远代表我们学校去参加了全国高中生物理竞赛。

按照成绩,我和顾繁都被分到了第一考场。我去找顾繁搭话,她的眼神却总是飘到第一排那个空了的座位上——那是乔远的位子。

第一场考的是语文,开始写作文的时候,我抬眼瞄了一下顾繁,她的试卷大概还停留在文言文阅读那一面。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心中那莫名的怒火,那个空了的座位变得分外扎眼。

在两场考试中间的间歇里,我随意翻看着顾繁放在桌上的草稿纸:“考得怎么样?”

“大概不怎么样吧。”顾繁心不在焉地说道,“阅读随便写了点东西,作文没什么大问题,材料还算简单,应该也不会跑题,就是时间有点紧。对了,你说,乔远能拿到全国一等奖吗?”

我沉吟良久,不知如何回答,只有盯着她的眸子看。

“我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发现我什么都搞不清。”她轻声说着,声音像是脆弱的波纹,被空气小心翼翼地托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碎掉似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下一场考试的监考老师已经拿着试卷走了进来。

接下来的考试中,我没敢再把目光投向顾繁那边,我怕看见她望着那个空位的眼神,怕看见她空洞的眼神游移在她曾经谙熟的题目上却迟迟下不去笔。

考试结束后,我约顾繁一同回家。在路过临近校门的泳池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顾繁——”我叫道。她回过身,问我有什么事。我伸出手指了指那个泳池:“我们去那里看看吧,都一年多没有去了。”

她没有回答,仅仅是点了点头。

冬季的泳池裸露着它衰老的躯体,白色的方格被染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污迹。高一的时候学校是开设游泳课的,但也仅限于下半学期而已。那时的游泳课设在周三下午的第四节,几个班的同学都会穿着泳衣泡在泳池里,沐浴着夕阳与掺了消毒液的水。顾繁很喜欢游泳课,她爱往躺在游泳圈上闭目养神的人身上泼水,我就因此被她泼过好几次。她蛙泳游得相当棒,自由泳也不错,我曾一度劝她去参加校游泳比赛。

我们俩走到干涸的泳池边,顺着扶梯爬了下去。

也许是下了雨的缘故,泳池的正中心有一小块积水。

顾繁俯下身去,看着那片孤零零的水面。

“你还记得吧,学业水平测试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复习河流那一单元,书上有一幅插图介绍了一种地形,叫做沙洲。”她开口道。

“那是由泥沙沉积出的陆地,生在河流的中央,孤立无援,却又阻碍着河水的流动。”她一直都没有抬头,仅是凝望着那片积水,“这些水也是积攒下来的,虽然不是来自以前的游泳池,虽然可能仅仅是降雨积水的残余,但它却在这里存在了下来,区别于周遭的物体,并对周遭物体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阻碍作用。”

“它们,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特殊的沙洲吧。”她轻笑道,“它们沉积在泳池的躯体上,就像泥沙沉积在河流的躯体上,不规则的边缘将它们环绕得愈来愈紧,最终只能成为一个自我闭塞的圆。沙洲这种东西阻碍了河水的流动,也阻碍了自己的移动。”

顾繁回眸,微笑地看着我。我犹如醍醐灌顶,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乔远的那条河流,终是缺少了什么东西,由此,他才会如此迅疾如此凶猛地向前流动。顾繁不是一只不会落地的鸟,因此她在乔远那条河上飞行的时候才会觉得少了一块供自己歇脚的地方,因此她才会格外渴求自己找不到的东西,渴求寻找一块被孤立的土地。我想,当顾繁面对乔远时,她也一定觉察到了这一点。

我感到一丝颓丧,再次抬头时才发现太阳已经移到了正南方向,高悬在空中四处探求一个适合被作家用来写比喻句的角度。我明白,已经到了离开的时间了。

于我如此,于顾繁亦是如此。

T HREE

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上,我并没有见到顾繁。国歌放完以后,校长拿着那个劣质的有线话筒站在主席台上向我们宣布了乔远获得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金牌的消息。那天早上的阳光分外柔和,风也一改往日刀片般的凌厉,而变得异常温柔,浅海一般的天空中缀着连片的鱼鳞样的薄云。我披着校服,看着尚未登顶的太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乔远以全国二十三名的成绩进入了国家队,被保送到燕大。

我偷偷地溜回教室,却仍未见到顾繁。在拐下楼的时候,我绕到竞赛班门口看了一眼,却不料遇上了乔远。

“是你啊。”他冲我笑了笑,隔着窗子对我挥了挥手。

我见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便停下脚步,隔着窗子看着他。

“我听说,那个女生这次考试没有考好啊。”他从桌洞里取出一杯酸奶,然后从书包的外层里摸索出一支吸管,“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在办公室看年级排名的时候顺便看到了。”

他似是看出了我眼中的不善,语气稍稍软了一些:“这件事怨不得我,毕竟从开始到结束都只有她在自导自演而已。你想啊,有那么多的人在追求海上的岛屿,但是呢,太多的人一直都不明白,其实所有的岛都是不规则的弧形,它们最终将自己绕成一个完满的圆,在大海上孤立出一方天地。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在海面上摆渡的人,他们撑着禁不住风浪的小船,从眼前的这个岛屿往远处的那个岛屿行进。他们向往着彼岸,却始终回头凝视此岸忘不了的风景。如此周而复始,他们只得自取灭亡。人这种生物,总是无法清理掉自己心中沉淀着的旧的东西,正因为那些东西的沉积,他们才失去了进化的能力。其实啊,人都是不会落地的鸟,哪里需要什么供他们歇脚的土地呢。”

乔远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把吸管送到了自己的嘴里。

“对不起,我好像把话题扯远了。”他毫无歉意地说道,“你最好还是去和那个女生谈谈,让她把累赘的感情放一放,也别再乱送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了。”

“恶心你个头!”我隔着窗子抓过他手中的奶,扔在了过道上,白色的乳汁宛如脓液。

我不停地跑,脚下的触感逐渐由瓷砖的光滑变成水泥地的粗糙,继而又变成了泥土的松软。不知不觉间,我竟又来到了那天和顾繁一同去的那个干涸的泳池。

顾繁纤细的身影缩在泳池的边上,似一片剪纸。

我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可她并没有对我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仅是对着泳池的中央发呆。

我不想打扰她,便也静静地坐着。

“喂,你看,泳池中间的那一摊水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顾繁终于开了口。

我定睛一看,的确,那里已经见不到一丝水迹。

顾繁突然站起身来,从泳池的边上纵身跳了下去。我心中一紧,两手一撑也跳到了泳池底部。

她径直躺下,全然不顾泳池底部积攒的一层灰尘。

“你也躺下吧。”她说,“还挺舒服的。”

我躺在她的旁边,她的几缕头发抵在我的面颊上,弄得我痒痒的。

“考试成绩出来了吧?”

“出来了,我还没去看,估计我们俩考得都不怎么样吧。”

“也对啊,毕竟我那么久都没有认真复习了,你也一样吧。”

我笑了笑:“那你还不回去好好听课。”

她也笑:“我要守在这里,看看能不能捕到一只独角鲸。”

“傻瓜,泳池底怎么会有独角鲸?”

“泳池底怎么就不会有?”她反问道。

“独角鲸是生活在大海里的。”

“你不明白的,我要找的独角鲸,是那种可以吸食人心的。它啊,每年春天在水里游荡,吞噬人们破碎的心灵,到了冬天,它便不堪重负,化成泡沫散在水里了……”

我沉默了,只是冲着顾繁笑了笑。

“你冷吗?”我问她。

“冷,冷得骨头都麻了。”她翻身,伸过手来搂住了我的肩膀,“你不要说话,好吵。”她喃喃着我听不清的话,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喂,我看到独角鲸了。”我贴在她耳畔轻声地说。

“我知道,我早就找到它了。”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你跳下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搂着我,逐渐进入了梦境。

她柔软的手臂轻轻搭在我的身上,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玩耍的草甸,正午带着草香的风从脸上扫过,带来了谁家炒的糖醋排骨的香味。

我想,顾繁终究不是一只不会落地的鸟,她还是落下了,落在了海浪的顶端。此刻,她正跟随着海浪,向着更远的岛屿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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