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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从何处寻

2016-09-28宗白华

读者欣赏 2016年8期
关键词:画室浪花令人

宗白华

凤凰山读画记

1942年3月29日,吕斯百兄来函约我到他画室里去看画,并说代邀李长之君同去。我们两人从容上道,爬上凤凰山顶,走近门口,这时吕斯伯兄同他的夫人迎着出来,邀我们直进他的画室。五六十张大大小小的油画,琳琅美满,虽然灰尘掩上了许多画面,但是掩盖不了它们内在的光芒。

斯百的画,本也不是一见就令人得到刺激和兴奋的。他的画境,正像他的为人和性格,“静”和“柔”两字可以代表,静故能深,柔故能和。画中静境最不易到。静不是死亡,反而倒是甚深微妙的潜隐的无数的动,在艺术家超脱广大的心襟里显呈了动中有和谐有韵律,因此虽动却显得极静。这个静里,不但潜隐着飞动,更是表示着意境的幽深。唯有深心人才能刊落纷华,直造深境幽境。陶渊明、王摩诘、孟浩然、韦苏州这些第一流大诗人的诗,都是能写出这最深的静境的。不能体味这个静境,可以说就不能深入中国古代艺术的堂奥!

我们看斯伯的每一张画,无论静物、画像、山水,都笼罩着一层恬静幽远而又和悦近人的意味,能令人同它们发生灵魂上的接触,得到灵魂上的安慰。你看他画的大油菜,简直是希腊庙堂境界:庄严、深厚、静穆,而暗示着生命的源泉。你看他画的瓶中野菊花,多么真实生动,巧夺天工,朵朵花都是作者的精思细察,而手上的笔触能够微妙地表出。他的橘柑:形的浑圆,色的流韵,把握到最深的实在,因而把握到实在里的诗。戴醇士(熙)说得好:“画令人惊,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这个思,不是科学家的分析,而是哲人对世界静物之深切的体味。艺术家在掘发世界静物的形、色、线、体时,无意地获得物里面潜隐的真、善、美,因而使画境深而圆融,令人体味不尽。而物里面的“和谐”与“韵律”之启示,更是艺术家对人类最珍贵的赠与,我们现代生活里面有“和谐”吗?有“韵律”吗?

我爱斯百画里面静而冷的境界,可以令人思,令人神凝意远。然而我更爱斯百的静而有热的画,我称之为“嫩春境界”。他的几幅初春野景,色调的柔韵欲流,氛围的和雅明艳,令人心醉,如饮春风,如吸春胶。我心里暗中盼望它不全卖去,让我们这些朋友能够常到他画室里来流连欣赏!(听他说,他要在四月中旬,把他十四年来的油画作品六七十幅,举行第一次的画展了。)

(原刊1944年4月20日《时事新报·学灯》)

团山堡读画记

前年盟军攻占罗马后,新闻记者去访问隐居在罗马近郊的哲学家桑达耶那(Santayana)。一位八十高龄的老人,仍然精神矍铄地探索着这人生之谜,不感疲倦。记者问他对这次世界大战的意见。罗马近郊是那么接近炮火的中心。桑达耶那悠然地答道:“我已经多时没有报纸了,我现在常常生活在永恒的世界里!”

什么是这可爱可羡的永恒世界呢?

我这几年因避空袭—并不是避现实—住在柏溪对江大保附近的农家,在这狂涛骇浪的大时代中,我的生活却像一泓池沼,只照映着大保的松间明月、江上清风。我的心底深暗处永远潜伏一种渴望,渴望着热的生命、广大的世界。涓涓的细流企向着大海。

今年一个夏晚,司徒乔卿兄突然见访。阔别已经数年了,我忙问他别后的行踪。他说他这几年是“东南西北之人”,先到过中国的东南角,后游中国的西北角,从南海风光到沙漠情调,他心灵体验的广袤是既广且深,作画无数。我听了异常惊喜。我说我一定要来看你的创作,填补我这几年精神的寂寞。到了9月26日,我同吴子咸兄相约同往金刚坡团山堡去访司徒乔卿兼践傅抱石兄之宿约。不料团山堡四周风景直能入画。背面高峰入云,时隐时现,前面一望广阔,而远山如环,气象万千,不必南海塞北,即此已是他的“大海”了。入夜松际月出,尤为清寂。抱石来畅谈极乐。次晨,即求乔卿展示所作。因有一大部正副装裱,未获窥及全豹,颇为怅怅。然就所见,已深感乔卿兄视觉之深锐,兴趣之广博,技术之熟练,而尤令我满意的,是他能深深地体会和表现那原始意味的、纯朴的宗教情操。西北沙漠中这种最可宝贵、最可艳羡的笃厚的宗教情调,这浑朴的元气,真是够味。回看我们都会中那些心灵早已掏空了的行尸走肉,能不令人作呕!《晨祷》《大荒饮马》《马程归来》《天山秋水》《茶叙》《冰川归人》等等,他们的美,不只是在形象、色调、技法,而是在这一切里面透露的情调、气氛,丝毫不颓废的深情与活力。这是我们艺术所需要的,更是我们民族品德所需要的。所以我希望乔卿的画展,能发生精神教育的影响。

但乔卿既能画热情动人、活泼飞跃的舞女,引起我对生命的渴望,感到身体的节拍,而他又画得轻灵似梦、幽深如诗的美景,令人心醉,其味更为隽永。大概因为我们是东方人罢,对这《清静景》,对这《默》,尤对那幅《再会》,感到里面有说不尽的意味。画家在这里用新的构图、新的配色,写出我们心中永恒的最深的音乐。在这里,表面上似乎是新的形式,而骨子里是东方人悠古的世界感触。在这里,我怀疑乔卿受了他夫人伊湄的潜移默化,因为这里面颇具有伊湄女士所写词集中的意境。据说伊湄女士是司徒先生每一创作最先的一个深刻的批评者。

我在团山堡画室里住了两夜,饱看山光云影、夜月晨曦,读乔卿的画、伊湄的词。第二天又去打扰傅抱石兄,欣赏他近年作品和品尝他夫人的烹调手艺。一件意外的收获,就是得到一册司徒圆(乔卿的长女)从四岁到九岁所写的小诗,加上抱石兄的同样年龄的长子小石的插画,册名“浪花”,是郭沫若兄在政治部“四维”小丛书里出版的。这本小书里洋溢着天真的灵感,令人生最纯净的愉快。司徒圆四岁半在沪粤舟中写下第一首小诗:

浪花白,浪花美,

朵朵浪花,朵朵白玫瑰。

天真的想象,天真的音调,天真的措词,真是有味。又《大海水》一首:

大海水,真怪气,

雨来会生疮,风来会皱皮。

又《大雨》一首:

大雨纷纷下,

树木都很佩服他,

树木不停地鞠躬,

把腰弯到地下。

这里是童真的世界。这童真的世界是否就是桑达耶那所常住的永恒世界呢?

(原刊1945年11月4日《大公报》,题为《团山堡两日游—9月26日、27日日记》。收入《艺境》未刊本时,改现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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