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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遁

2016-09-26马步升

特别文摘 2016年18期
关键词:燕子老伴沙漠

马步升

到了晚上,沙漠红房间里照样有两个年老的女人照应。鸡叫头遍时,杨灭白醒来,再也睡不着了。睡前,全家人商量,早上给婴儿撞名儿的事情到底该由谁执行。争论在老两口中间展开,杨灭白说当然由他了,他是孩子的祖爷爷,婴儿出世还有祖爷爷在看护着他,这是他的造化,这事儿世上并不多,没有多少人有这种幸运。他的老伴回嘴说,你是祖爷爷,我还是祖奶奶呢,我不给他生出爷来,哪有他的爹,又哪有他这个小东西。杨灭白说,你看你路都走不稳,腰来腿不来的,哪敢让你抱出去呢。这话说服了老伴,老伴笑笑说,就是的,我不跟你争了。

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赶在太阳刚露头时,正好抱上婴儿出门,像是初升的太阳那样,讨个吉利。再说了,出去得早了,万一碰上窃贼,万一碰上那些夜不归宿不学好的人,碰上野物,难道还要他们给孩子取名不成。杨灭白早早起来,将自己手脸洗了再洗,老伴嘲笑说,再洗也洗不出我重孙子的屁股样儿来。杨灭白说,能洗出你的屁股样儿来也是好的。老伴捂着没牙的嘴,格儿格儿笑。其实,老两口是争着玩儿的,老伴怎么会跟自己的丈夫争呢,一起生活一个甲子了,除了生孩子当仁不让外,所有出头露脸的事情,理所当然由男人去做。男人是一个家庭的脸面,自己的丈夫还是一个家族的脸面,哪有把脸藏在暗处,把屁股摆在明处的道理。儿子长大后,男人想孙子,孙子还没长大,他就想重孙子了,孙子生来就是个犟种,说是读几天村学,认得自己的名字就罢了,他却读上瘾了,跑到兰州去读书,读完了,又跑到比天边还远的地方去读书了,这一溜烟就跑了五年,终于娶妻生子了,使他活着时能够亲眼看一看,亲手抱一抱重孙子,都没有几天的活头了,也许这是两口子能看到的最后一件风光事,我哪会跟自己的男人争呢。心里不争,嘴上还得争,让他老东西也知道,不是我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不是我不懂得风光,是我让着他,让了一辈子了,这是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让他,到了阴间里,我一定不会再让他了。

杨灭白一直蹲在厢房的门口抬头望东边平时升起太阳的那片地方。现在还不能出大门去,今天的大门必须专门为婴儿打开,他不会走路,但必须要让他第一个出门,他出门碰上谁,他就会从谁那里获得自己使用一生一世的名字,谁就是他的一生一世的恩人。终于,他看见太阳花花了,只有几股光线,像是老猫的胡子,那几股光线端直直朝天翘着,半空里光华四射,而大地上仍是夜晚没有收尽的阴影。杨修平起来得也早,他早早去了孩子所在的屋里,帮助两个伺候月婆的妇女伺候孩子,帮助沙漠红穿戴整齐。这可是一个多月来,沙漠红第一次脚踏土地抬头看天啊,辛苦了,作为女人,真是辛苦了。让这样一个骑着快马奔驰在无尽原野的女侠,像平常女人那样给人做媳妇、生孩子、坐月子,我杨修平简直是一个暴殄天物的人。

沙漠红穿上结婚礼服,与当地所有的新娘子一样,都是一身绚丽的红色。而所有在农家生活的新媳妇,在生了孩子后,一般都不会再穿这种鲜艳的衣服了,都要把自己装扮得尽量灰暗一些,以此表明,从此,她是专此一家专此一人的女人,他不悦己不容,他悦己亦不容,她就是这个家庭中死心塌地的一个女人,做人做鬼都在这个家了。沙漠红待产前,自己最宽大的衣服都显得窄小了,婆婆要用专门给她预备的土布,给她做一身宽大的衣服,被她阻挡了,她笑说,怀孕才能穿几天,生了孩子又不能再穿了,不是白白浪费了么。她让婆婆把她的宽大的旧衣服找出一身就行了。婆婆很感动,这么懂事的媳妇,这么会过日子的媳妇,她果真找出一身她当年怀杨修平时的衣服来,衣服是拆洗以后存放起来的,婆婆又重新拆洗一遍。沙漠红穿在身上,前后比照一番,很是满意。而婆婆心中却涌上一丝内疚,如花一样的媳妇,为了给自家传宗接代,不得不穿上这么臃肿累赘的衣服,实在是给花骨朵上撒了一把灰土嘛。

沙漠红在坐月子时仍然穿着这身破旧灰暗而累赘的衣服,她似乎穿出感情了,又要穿着这身衣服出月子。杨修平看见,二话不说,动手就给她脱衣服,她看着在身边忙活的两个妇女,红了脸,嗔道:你干什么呀!杨修平说,这么难看的衣服,你好意思穿出去见人?沙漠红假意说,你嫌我难看就不要看。杨修平说,我嫌衣服难看,谁嫌你难看了。沙漠红说,嫌衣服难看就是嫌人难看。两人争辩着,沙漠红在半推半就中还是脱了那身衣服,一个妇女早已找来了沙漠红的婚服。沙漠红说,咋能穿这种衣服嘛。那个女人笑说,少奶奶,以老身看,别的媳妇是不能穿这种衣服出月子的,少奶奶却不能不穿这种衣服出月子。沙漠红红着脸,在杨修平的帮助下,边穿衣服边说:这话是咋说的呢。

两个女人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利落了,屋子里只剩下小两口和婴儿了。杨修平目不转睛看着沙漠红,把沙漠红看羞了,她低下头说:看什么看,没见过?正在这时,杨灭白干咳两声,这是打招呼,家里人在做某些不方便的事情时,都以干咳为信号。杨修平嘴唇都撮圆了,还是转过身去,揭开门帘,笑说:“要进来就进来,吭吭个什么?”

杨灭白笑道:“我知道你是个没出息的,给你打个招呼。”杨灭白半真半假一句话,把沙漠红说得无地自容。杨灭白不管不顾,哈哈笑着,小心抱起炕上的婴儿。妇女在包裹婴儿时,大概预知还要再包裹一遍的,小棉被的一角没有包裹严实,杨灭白顺手撕开,张大嘴在婴儿的小鸡鸡上吞了一口,咂咂嘴说:嘿,狗日的真香!沙漠红笑着,接过婴儿,重新包裹严整了,交给杨灭白。杨修平说:爷爷,那里是什么味道,看把你香成那样?杨灭白得意地说:哼,你自己想吧,不给你说!

杨灭白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仰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走向大门口。他在那里顿了顿,好似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拉开大门,这时,却听得几声啾啾唧唧的鸟叫。细一看,两只燕子站在门楣上,并没有因为大门的忽然开启而惊慌飞去,它们朝着院内啾啾唧唧地鸣叫。奶奶说,啊,是去年在咱家垒窝的那两只,又飞回来了啊,你看你看,腿上的那根红丝线还是我拴上的呢。

果然,一只燕子的腿上有一根红丝线。杨灭白感慨地说:“燕子认得旧主啊,这么快的,春天真的来了啊。”

家人都以为杨灭白要出门去给婴儿撞名儿的,他却返回来了。老伴说,你咋回来了,他说,不是有名字了吗,老伴说,你没有撞见人啊,他说,不是撞见燕子了嘛。杨修平说,燕子又不会说话。杨灭白白他一眼说,谁说燕子不会说话,你听听?两只燕子好似懂得人话,更大声地在那儿啾唧啾唧。杨灭白说,人以为光自己会说话呢,其实,飞禽走兽都会说话呢,只是人听不懂罢了。

婴儿取名为杨双燕,乳名啾唧。奶奶说,娃的大名倒还好听,小名不好听。杨灭白正色说,你老东西懂得什么,燕子的叫声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

杨双燕的满月酒与杨修平和沙漠红的婚礼一样,其规格和规模在上下独流地当然是空前的,在甘州地界,也是一个人在一辈子当中很难见到的。这不是杨修平和沙漠红的初衷,他俩都是不愿热闹的人,可是,架不住上下独流地所有人的压力,亲情的,家族的,乡俗的,他们要是不答应,似乎有故意与父老乡亲敌对的嫌疑。其实,真正的压力来自于田青萍和西北刀坛。田青萍说,这不是在给你们杨双燕过满月,这是给经世学堂,给西北刀坛做广告,壮声势。

当然,真正的满月酒还是局限于上下独流地的亲人中间。这么偏僻的地方,兴师动众的,客人不方便,主人也没有接待能力。另一场满月酒是在甘州城补办的。沙漠红和孩子来不了,等于是一场没有主人的满月酒,其意义完全在于以满月酒的名义聚会了。酒场设在学校,一切费用均由田青萍承担,而所收贺礼则归杨修平。

田青萍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能利用一切机会谋利,如果一定要按商场将本求利原则计算,这场满月酒的投资与收益比为一比一百。以目下的行业利润而言,鸦片贸易算是最高了,各个环节分成下来,也不过十倍利润。潜在的利润是无法计算的,这场满月酒,让经世学堂成为西北地界的焦点,各种荣誉,各种赞誉,以贺礼为名的各种真金白银的捐助纷至沓来。贺礼归杨修平是田青萍主动提出,也获得校董会通过的。其实,田青萍借此在考验杨修平,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见钱眼开急功近利之人,还是真的要有所担当。杨修平并没有意识到这是考验,他只是凭着天性做事。当负责收礼的执事将礼单送上来后,他打听到田青萍还在窗前明月那儿,便先派一个人前去通报,要求面见田会长。田青萍当即回了名帖,约好在商号附近的一家饭店见面。

杨修平按时赶去时,田青萍已经先到了。先到的还有窗前明月、花喜鹊、索洛敦、柳知杨、蒋传贤,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塞北狼也来了。杨修平先以晚辈的身份向塞北狼、花喜鹊行了私礼,然后又以朋友的身份,向大家行礼致意。接着,他双手捧上礼单,交给田青萍。田青萍接过礼单,说这是什么嘛,杨修平说是礼单。田青萍问是什么礼单,杨修平说就是犬子满月宴上的礼单。田青萍笑说,那是你的犬子的满月宴,又不是我的犬子的满月宴。田青萍要把礼单还给杨修平,杨修平不接,正色说,田会长要是看得起杨某,觉得杨某还可为经世学堂做一些事情,那就请收下礼单吧。众人不好插言,田青萍却把难题推给了众人。这个嘛,这个嘛,从众人嘴里反复出来的只有这句话。索洛敦也连说了几个这个嘛,却没有下文。田青萍首先不能放过的人就是他。田青萍笑说,我等都是小民,见识有限,索大人身为国家栋梁,又屈尊与我等为友,面对如此纷争,何不赐教一二?索洛敦拱拱手,哈哈一笑说,田会长要是发现甘州地界哪里有蟊贼,老朽自当冲锋陷阵,这事儿嘛,非老朽所长。田青萍又征求塞北狼意见,塞北狼稍加思索说,索大人说他对这事儿不在行,自然是谦虚了,老朽可是真正的不在行。不过,承蒙田会长垂询,老朽不妨说一句外行话:按理来说,礼单应归杨校长,可诸位知道,杨校长又是一个散淡人,田会长呢,向来仗义疏财,再说了,些许小钱儿,田会长也看不上眼,以老朽看,开办学校是一件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事善举,二位都是急公好义的仁人志士,何不把这笔经费用于学校?

塞北狼的话犹如拨云见日,一下子把大家都解脱了,众人一片声附议。窗前明月和柳知杨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始终一言不发,这时,也不觉叫起好来。杨修平也如释重负,笑说,大侠到底是大侠,此正小生心中所愿。田青萍笑说,既然是公议的结果,我也尊重大家意见。不过,这笔钱不可归入办校基本金,杨校长不是建议将学校经营收入另建账户以便临时支用吗,这笔钱来得正当其时也。还有一点,杨校长不愿单独管理学校临时经费,这自然是杨校长的高风亮节了,但是,这笔经费还是由杨校长专管专用,其他人就不必参与了。杨修平还想说话,田青萍笑说,杨校长莫非是连自己都不信任,抑或是,不敢担负责任?杨修平只好不再推辞。

杨修平是一个心地单纯之人,别的人又不知内情,只有窗前明月心里有话说不出口,脸色还要保持得比正常还要正常。这分明是田青萍对她和杨修平的一种防范措施,斩断他们之间一条正常的来往线路,这等于又给她的脚上戴了一副镣铐。奸商!窗前明月下意识地抬起手,按在胸前那枚铜板上。开春了,天气还是乍冷乍热的,她穿着的也是乍冷乍热的衣服,比冬天的衣服薄一些,比春秋的衣服又厚一些,手中的铜板若有若无的,觉不出冰凉,也没有冬天捂在厚棉袄里的那种温热。

(未完待续 图/王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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