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小仔

素心花对素心

◎龟小仔

疾雨过后，三三两两的玉簪花如委顿的蝶翼坠落在窗前的青石阶上。伏在案前的女塾师程蕙英抬眼看了看，但见窗外夜幕深沉，有疏影横斜映在窗纸上，如水墨画般分明。案上，她创作的弹词小说《凤双飞》已完成一半，此刻一缕幽咽箫声顺风飘来，如玉碎江南、杜鹃啼血，让人心生悲切。她放下笔来细细聆听，只一瞬她的心便被疲倦淹没，不可抑制地忆起了早年的深闺生活。

幼年程蕙英生活优渥，出身书香门第的她聪颖好学，能诗善词，喜画山水，才气纵横的文字几度让城中的文人交口称赞。她交友广泛，或与闺阁密友赏花品茗，或与随性洒脱的友人赋诗饮酒，清浅流年便这样如水逝去。

年华倏忽，流光偷换，终有一日，昔日繁盛的家族迅速衰落，无情地宣告了她衣食无忧生活的终结。

变故来得太突然，她只觉周围的一切轰然远去，脑中一片空白。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行人的欢声笑语、沿街小贩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她恍若无闻，脸上一片茫然。

生活开始变得举步维艰。在生计难以维持的时候，私塾先生因她流落在外的才名找到她，希望她到学馆教学。她姿态挺拔，风致楚楚，自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度。在那个时代，女性的才华备受推崇，是学术风气繁盛的缘故，很多官员和富商都愿让自己的女儿受学。女塾师也因此成了落魄才女的一个出路。

长久的骄傲使她本能地想要开口拒绝，只是唇角微动，终究没有说出口。生活压力之下，程蕙英急需给迷茫慌乱的心找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人生早已逆转，她不得不压下心中的焦躁，答应了这个请求。

程蕙英洗却满身尘埃，揣起一份清婉，从此开始了馆居生活。她教学生识字绘画，更多则是教闺中女子作诗。在这个纯粹的地方，她清晰如画的眉目在光阴的沉淀下，呈现的不再是等待的茫然，而是难以描绘的平和安宁。时光在她的笔下像满弓的弦，轻轻一拨，就有一首首阅世之言的诗发出裂帛撕空的绝响，集结了这些佳作的《北窗吟稿》一时名满全城。

那些日子里，她用才情一点点丰盈学生们贫瘠的心灵，也为自己赢得一片生存空间，荒芜的生命再次抽出绿枝。只是历尽劫数、尝遍百味后，枯寂的馆居生活并不能满足她的精神需求。青苔布满的心事裹着寂寞，在一个又一个不成眠的夜晚袭来。

担任塾师的日子重复又单一，她有太多才华需要施展，却不得不长期压抑，不得抒发。这夜月华如水，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冷风，使她倏然从迷蒙的状态中惊醒。当她仰头看向夜幕中的清辉弦月时，突然决定从少年美男这一题材入手，抖落世俗牵绊，创作出与众不同的文学作品。

她开始创作弹词小说《凤双飞》，坚定地在文字里种下一种情愫，任它在朦胧夜色中恣意蔓延，撩开属于自己的一帘幽梦。白日里，程蕙英仍坚持教书，到了夜深人静时，她便伴着清风月色书写她的琉璃梦。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二十多年悄然过去。昏黄夜色下，程蕙英的笔端不曾停下，一百多万字的小说终于诞生，人物描写生动细腻，各具风采，笔墨深处是她远眺的清眸，温软的情怀播撒在纸墨间。

《凤双飞》完稿那日，院中的梅花正迎风绽放，空气中飘荡着阵阵幽香。一身素衣的她坐在书房，拿起紫砂茶壶倒水，水声潺潺，清晰地在室内响起。她举杯浅尝，然后伸手撑住额头，发出一道极轻的喟叹。

生活中历经的磨难皆在浅淡的墨滴里氤氲成诗，蓦然回首，锦绣成行，香漫雪海，多年的心血终究没有白费。程蕙英颇感欣慰，在卷末题写了《七绝》诗：“易稿三番此最优，枯毫落处渐成丘。应逢福地为书箧，慰我辛勤二十秋。”

时光晃过千年，当我们再次翻开这些俏雅华章，那些文字中流淌的脉脉情怀，以及某个时刻特定的心情，如碎玉般轻叩流年，回音袅袅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