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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2016-09-20光盘

福建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宝地儿子

光盘

上 部

雷理京提出回农村老家,不再回到城里。儿子雷晓春问为什么,在城里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雷理京说,我可能快要死了,都梦见自己死过好几回,你母亲也明确告诉我我死了。

雷理京在城里生活已经六年,他是老伴去世后第三个月来到城里的。雷晓春在城里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当年他是沱巴山区一带有名的学霸,毕业于名牌大学。雷晓春给雷理京挣来很大的面子。母亲还活着时,老两口不爱来城里,他们觉得城里乱糟糟的,一举一动都受约束,吐个痰丢个果皮都有人来干涉,还要罚款。农村多自由,想说话就说话,想放屁就放屁,我干什么你管得着吗?!老伴去世,雷理京就经不住子女们的劝,来城里跟小儿子雷晓春生活。儿子能干,来自农村的雷理京并不自卑,他敢于跟小区里的城里老头老太玩耍。六年混下来,他还真交了不少朋友。城里规矩多是多,一旦习惯也没什么。六年来雷理京时常回去,差不多两个月一次吧。城里离沱巴老家150多公里,不算远,走高速再岔入乡道一天能来回,很方便。

父亲突然提出要回老家,雷晓春有些意外。雷晓春不希望父亲回去,雷晓春心里盘算着一直把父亲养到离世。到了父亲离世那天,他就把老家的兄弟姐妹们请到城里来,一起在火葬场给父亲弄个简单的告别仪式,火化后弄回老家安葬。尽量地把父亲的后事办得简单。雷晓春最烦沱巴山区繁复的丧葬风俗。一个老人去世最少要停放六七天,如果日子不好,有的要放上十天半个月。每天要招呼那么多守灵人吃喝,晚上还要组织人唱孝歌,弄夜宵。劳民伤财。雷理京身体一向不错,在城里生活的这几年仍然是这样。母亲身体本来很好的,是出了意外,被拖拉机撞成重伤,在医院没救过来,否则也会跟父亲一样有个棒棒的身体。

你身体这么好,怎么会死呢?雷晓春挽留父亲说。如果你真到了快要去世,我一定把你拉回家,让你死在老家的土地上,给你土葬。雷理京不相信。跟他一起玩的老伙伴老胡前两周死了,之前他儿子也说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老胡死在老家地盘上,可是,儿子并没有信守诺言。老胡病重,儿子根本就没想过送老胡回家。人一死,就拉到火葬场去了,第二天一把火烧掉。老胡的骨灰没有回乡,儿子把它撒进大海去了。雷理京相信,雷晓春也会那么做,现在的孩子靠不住,平时再孝顺都靠不住。

决定的事情雷理京从来不改变。这是大清早,还没吃早饭。雷理京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两大帆布袋。雷理京跟雷晓春说回家,其实是通知自己的决定。孙子雷诺还没起床。雷理京敲门。雷诺听说爷爷要回老家去,高兴坏了,他感觉爷爷身子总有一股子酸臭味,爷爷说话他又不大听得懂,交流起来比较费劲。看了雷诺的态度,雷理京很伤感。这更坚定了自己回老家的决心。雷晓春说,爸你也决定得太快了,我和亚丽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要不过两天吧,我们总得为你准备准备些什么吧?雷理京说,什么也不用准备。衣服,我有;钱,我也不缺。这些年你们给我的零用钱我还一直攒着。雷诺插话说,爷爷,我把小金库全给你吧,有了钱,你就再也不用回城里了。雷理京说,我什么也不缺,就缺个土葬。

留不住,雷晓春就跟局长请假。他现在是副局长,副处,局里人都看好他,都说他转正就在眼下了。局长答应说,给你三天假吧。雷晓春说,两天够了。其实一天也够,我能一天来回,说心里话我不愿在老家过夜,我已经不习惯在农村过夜了。局长调侃说,你这个忘本的家伙!雷晓春说,不过,这次一定要硬着头皮住一夜,要给家里两个哥哥一个好的姿态,父亲以后得全靠他们照顾呢。

小车能直接进入村里,只是路太烂。车子停在村口,村里人都围过来。村里有许多人,这是以往非春节时段没有过的。雷晓春正想问问,就被村里人七嘴八舌的声音打断了。

这次回来就不再去城里了。雷理京告诉大伙。

村里人说,好啊好啊,但是还是不回来的更好。

对于父亲的归来,两个哥哥心里不太爽。父亲回来,这就意味着以后得照顾父亲,父亲不在村里的这六年,两兄弟物质上精神上都感到很轻松。大哥埋怨说,你不是还没死吗?就算要死了,再回来也来得及。而且,我告诉你,我们村也要实行火化了,7月1日正式实行,只有不到两个月。按你这个身体是赶不上土葬了。

雷理京听后,十分恼火。他躲避城市就是为了避开火化,没想到回到老家也一头撞上了火化政策。

沱巴山区按地形分为两部分,平地和高山。这里的平地是相对高山来说的,高山是大山区,平地是山相对小的小山区。目前,平地区域将于7月1日实行火葬,高山区域暂时没有。据说,上面也不打算在高山区域实行。雷理京不服气,说同为沱巴山区,为什么有两个政策?老人们都想不通。村民们跟政府斗争有半年时间了,雷理京没有听说而已。民政部门会同镇里干部上各村一遍遍做工作,还强行收缴了棺材。沱巴山区的人有提前为自己准备棺材的习惯,大约到50岁就着手为自己准备了。雷理京的棺材也被收走。雷理京批评两个儿子守棺不力。大儿子争辩说,谁能守得住?警察都参与了,警察手里有枪。大儿子今年满60岁了,半头的白发,身体倒挺结实。二儿子说,他们简直是抢,好蛮横,谁反抗谁进班房。

刚一回家就受了一股恶气,雷理京把自己关进房里,对谁也不理。三个儿子聚在一起拉家常,喝酒。雷晓春14岁去县城上高中,17岁去北京上大学,他感觉离开农村很久了,对他来说农村竟然是陌生的,特别是经过这些年的演变。只有说到赡养父亲的话题,雷晓春才跟两个哥哥有共同语言。雷晓春表态说,一切赡养费都由他出,将来父亲故去时丧葬费也负责一大半。大哥说,出钱当然简单,你一天接一天地侍候老人看看!雷晓春说,我不是一个人侍候了老人六年吗?大哥说,老父亲只能再活六年?再说,六年前,我们还侍候父母多少年呢!你一路上学工作,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你多付出点难道不应该吗?雷晓春听后不高兴,理是这个理,但话不能这么说嘛。雷晓春说,只要老父愿回城里,我什么也不用你们管。二哥朝房里说,如今村里也要实行火葬了,你回来干什么嘛?

在农村生活的两个哥谁也不想落个不孝的名声,心里埋怨归埋怨,该尽的孝道是必须要尽的。兄弟俩决定,轮流赡养老父,一家三个月。

房门猛然开启,雷理京冲进堂屋,说,我谁也不跟,我自己生活!

雷晓春为父亲准备好一切生活用品,给两个哥哥赔了许多小心,说了许多安抚的话,第二天离开。行走在路上,雷晓春想起近乎低声下气地求两位兄长照顾好父亲,心里立即不爽起来。父亲是大家的父亲,凭什么我就要多付出?凭什么我的付出在两个哥哥心里是应该的?母亲还在时,在老家的两个哥哥每次为父母买一件东西都要记着账,回头管雷晓春要钱。父亲在城里的这六年,一分一厘都是雷晓春一人负担,两个哥哥从不提一个钱字。在两个哥哥眼里,雷晓春有用不完的钱,有无所不能办的事。车子开上高速路后,接到亚丽电话,亚丽问他事办得怎么样了,雷晓春说办好了,正往城里赶。亚丽说,赡养费我们出、看病的钱我们拿、将来的丧葬费我们付,我们保证一个月回去看父亲一次,这些你都跟两个哥哥说好了吧?雷晓春说都说了。亚丽是城里人,能够这么大度,雷晓春很感动。雷晓春曾有机会嫖娼养小蜜,但一想起亚丽的好,邪念就没了。接过亚丽的电话,雷晓春心里恢复平衡,心想,都是亲兄弟,何必计较这样计较那样?亚丽都不计较,自己跟兄长们计较什么呢?不计较,心中便没有烦恼。

小儿子一离开,雷理京心里空落落的。三个儿子中就小儿子对他真心的好,可是好有什么用呢?雷理京又不能死在城里。雷理京登上高处,环视村里的风光。村里有许多嘈杂声,跟城里一样。雷理京思维突然就跳到了城里的小区,想象着此时在亭子和绿道上聊天行走的老友们。他摸摸身上的手机,想给他们打个电话。电话一掏出来,又打住。他告诫自己不能有思念城里老友的习惯,要尽量忘记他们,以免动摇回老家等死的决心。

大枫树下有一小块早年无主的荒地,那里藏着他家一个秘密。现在雷理京眺望着它。十多年前,雷理京就让闻名沱巴山乡的风水先生看过墓地。风水先生踏遍村属的山山岭岭,最终确定大枫树下是雷理京最佳的归宿。这是块宝地,前面是一块一年四季聚水的良田,水田前面是连绵的稻田,稻田之后是逐渐抬高的田地;正对着的远处是龙头山。雷理京的八字与这块宝地十分切合,风水先生说,这块宝地简直就是专门为雷理京生长的。雷理京悄悄地标记下具体位置。他在“墓坑”四角各种下一棵桂花树。不知为何桂花树都死了,只剩下一根树干。雷理京去问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种不活树,更说明是块宝地,正说明你的寿命还很长。种桂花树不过瘾,雷理京索性将大枫树用荆棘围起来,圈成自家自留地。不想,荆棘也不能成活,半年之后留下一圈枯枝。这又是为什么?风水先生解释说,还是因为这是块气度非凡的宝地呀。村里人看到了他的行动,他们似乎猜出他的真实用意。秘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会想尽办法来争夺。雷理京把心中的秘密告诉村里的两个儿子,希望儿子们跟他一道暗中保护这块宝地,不得有半点闪失。儿子们记住了,都当回事地加以看管。父亲葬在风水宝地,定能护佑子孙后代。这是全家人的共识。雷晓春例外,他没有太多的感觉。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动脑筋费体力,由两个哥哥去折腾吧。离开村子去城里生活,雷理京时刻惦记着宝地。平均两个月回来一次也只是因为要察看宝地,他才不惦记儿孙,儿子们巴不得他别回来。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宝地依旧,这是雷理京唯一对儿孙们满意的地方。

五月的风凉爽无比,凉风中夹杂着来自远处的花香。雷理京来到宝地。他的标记仍在,周边有过垦种的痕迹,这是大儿子干的。大儿子没有耐心,他只种了两年。因为种什么都没有收获,大儿子就撂荒了。对于荒地,只要有人开垦,其主人理所当然是最后那位,这是沱巴山区不成文的规矩。雷理京不满地说,就是不拉屎也要占住茅坑呀!他返回家来带上劳动工具。雷理京82岁,身子骨真是硬朗,他健步如飞。在赶去的路上,堂兄雷理良拦住他。雷理京对雷理良笑了一下。雷理良说,哪天回来的?雷理京说,回来两三天了。雷理良说,我83岁你82岁,我是你哥,你见到我连个招呼都不打,也不去我家拜访我,在城里待傻了。雷理京说,理良哥你批评得对,回头我请你喝酒。雷理良说,你身扛工具去干什么?雷理京说,我去垦荒。

大枫树下?

对。

那地方你不能动,是我的地盘。

雷理京说,不对呀,我好多年前就插着标记了。

多久?

十年前。

证据?

你要证据,就跟我来吧。

两位老人叫上自己的儿子和族里的几个人一起去到大枫树下。大枫树离村子有一两里地,在这个天宽地宽的沱巴山区,那地方仍然属于村里宅场。好多人听闻后,赶去看热闹。

雷理京给大家指示他当年种的桂花树,围种的荆棘。人们点头,还有人回忆说,当年是见雷理京在这里出没过。

雷理良说,这算什么,标记上写着雷理京的名字吗?你们看看这个。雷理良翻开茅草丛。那里竖着一块木牌,上书:雷理良之墓。

雷理京吃惊不小,他用眼神问大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大儿子一脸茫然。大儿子突然说,理良伯你这个假木牌立在我父亲插标记之后,是后来者。你们看看,这块木牌是刚插进去的,最多不过两天!

两家人争吵不休。双方都有理。雷理京先进入的,这没错,但雷理良先立的“墓碑”,这也没错,既然立了碑,就要遵循“死者为大”的原则。雷理京说,我先种树作标记就是因为把它确立为自己的墓地。四根桂花树干,连起来正好是一个墓坑的大小。雷理良说,你这是虚的,而我的碑却是实的。他们俩都说是风水先生唐半仙看的墓地,而唐半仙已经不在人世,无法请来对质。

两家人的事,别人不好干涉,也不知道如何干涉。离开大枫树时,这一家警告那一家说,别动我的地盘啊!

通过这一争吵,雷理京再也不把雷理良当兄长了,把他当仇人。一直以来,雷理良仗着是哥,没少欺负雷理京。现在,不一样了,既然雷理良不讲兄弟感情,失去人性地跟自己争夺地盘,那就寸步不让,跟他斗争到底。雷理京骂过雷理良又骂唐半仙。可以想见,唐半仙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雷理良,从中得了一大笔好处。唐半仙这种“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恶劣品行同样令人作呕。

当晚,雷理京带着两个儿子,借助月色,平整大枫树下的土地,用树皮树干和茅草搭建起一座茅草屋,“墓坑”被覆盖其下。雷理京准备第二天再整理整理住进来。清早,茅草屋被雷理良发现了,他带上儿子掀翻茅草屋,强行搭建简易木屋。儿子是民间建筑师,他跟父亲很快就在“墓坑”上方搭建好了小木屋。雷理京的儿子们见了,跑过来一把火将小木屋烧掉。

两家人的矛盾日渐加深,因为态度都非常强硬,谁也没占到便宜。问题就悬着。雷理京烦恼无比,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让雷晓春回来处理,最好是带公安来,把雷理良抓进牢房。雷晓春说,我处理不了,村里那么宽的山山岭岭,就没别的风水宝地了吗?都是同爷爷的兄弟,争来斗去,伤了和气,让人笑话。小儿子靠不住,不仅帮不了,还要打退堂鼓。雷理京一听,脑顶是气,把雷晓春骂了个狗血淋头。

村里人比往时又多了许多人,因为许多外地务工的青壮年陆续回来。现在正是五月,不是返乡高峰,他们本不愿回乡。可是,快要实施火葬政策,农村老人信奉入土为安,一些老头老太情绪激动,甚至有抢在政策实施前自杀的倾向和行为。谣言传闻也多,个别正常死亡的老头被谣传为恐火葬自杀。谣言容易蛊惑人,为不出意外,年轻人被迫赶回。政府也担心,派出干部到各村各寨蹲守。

雷理京听到沱巴山区真真假假的传闻,他哑口无言,心里堵满了东西。但是雷理京无力无心管传闻真假,他眼下当务之急是跟雷理良斗争。他走出家门,期望跟村里每一个中老年人交心,以获得他们的支持。

没走多少步,他就被镇上的副镇长游军士盯上了。

这是谁家老爷爷?游军士高声大喊。

路上出现几个人,他们听到游军士的叫喊都取笑地咧开大嘴。这是谁家老爷爷?游军士又说。

雷理京大儿子听到了喊声,他走近来,对游军士说,我的父亲,怎么了?游军士说,你们怎么不看管好呢?

雷理京说,我不会自杀,我还没活够。

游军士说,越是说自己不想自杀的就越想自杀,前面是有例子的。现在,沱巴的老人没有一个不想立即死掉的。

雷理京说,你是镇里干部,说话不要太夸张。碰上你也好,正好给我评评理,还我公道。我的风水宝地被雷理良侵占了,请你为我做主。

游军士说,我做不了主,你们的纠纷我解决不了。我只管7月1日之前村里不发生自杀事件。还有差不多两个月,这日子多难熬啊。政府应该把实施政策的时间再往前推一个半月,最好是明天。

雷理京丢下游军士向前走。游军士对雷理京大儿子说,跟上呀,你不好好看管,出了事你担得了责任吗?大儿子说,你怕出事,你就跟着吧,从今天起,我把家里老人交给你。游军士说,不是我不帮你,村里这么多老人,我帮不过来。沱巴的老人身体就是好,看你父亲,据说都82岁了,走起路来像猛虎。

雷理京回过头说,都不要像哈巴狗一样跟着我,我不会自杀的!

雷理京推开了黄跃翰家半掩着的大门。村里有雷胡黄三姓,黄姓人口最少。三四百年前黄姓人家第一个进入这个村子,后来才有雷姓胡姓。不过经过相互通婚,三姓人家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黄跃翰热情地站起来迎接雷理京。黄跃翰一动身子,就叮当作响。他的儿子们在他的手脚上安装了铃铛,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发出特有的声音,以防他消失在儿子们的掌控范围。村里有淘气的小朋友称他为铃铛爷爷。黄跃翰自杀过一次,他刚上吊,脖子刚刚套进绳索,就被解救出来。

还想死吗?雷理京说。

谁想死,这不没办法吗?黄跃翰说。可惜那天动作慢了一点点。我想在上吊前再多看一眼村里的山山水水,结果误事了。我都在村里生活了84年,其实早看够了,偏偏关键时候贪心,一念之差。雷理京总结说,这叫形式主义害死人。黄跃翰表示同意,说,你在大城市生活过,说话的水平还是比我高。黄跃翰身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本发黄的故事书,线装的,他大部分时间就靠这些线装书打发日子。沱巴山乡自古就有重读书的传统,从前稍大一点的村寨都建有私塾。新中国成立后村村设有小学,沱巴山乡无论男女最低的也有个小学文化,无一文盲。20世纪五六十年代,县政府派人进沱巴山区扫盲时,大感意外,没想到这个远离都市的山区竟然书香味如此浓厚。

雷理京拿过八仙桌上的书。是一本《隋唐演义》,雷理京就跟黄跃翰聊起书中的故事和人物来。两人聊得很投入,相互间的友谊随之增加。雷理京见时机已到,提到大枫树下的宝地,争取黄跃翰的支持。

黄跃翰说,你是第一个开发大枫树的,按理那块地是你的。但是你撂荒好几年,雷理良又插了“墓碑”先下手为强,说不是他的,也讲不过去。总之,我说不好,宝地归谁都有道理。其实归谁都没什么关系,到时候你们都一把火烧了,灵魂都烧跑了,宝地不宝地的还有什么意义。

几辆小车往村里开来,到达村口,鞭炮震天响。

一位中年男子从第一辆轿车的后排下来,他手里捧着骨灰盒。这是雷理方的骨灰。雷理方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离开村子,工作于城里。早几个月,他病逝。捧着他骨灰的是他大儿子雷鸣。叶落归根,雷鸣按雷理方遗嘱,将父亲葬回老家。雷理京跟雷理方是族兄弟,共一个太公。雷理方活到了103岁,是他们那座城市为数不多的百岁老人。

雷鸣的老屋还在,但已经破败,雷理方的后事就安排在雷家祠堂进行,雷姓人,以及胡黄姓两姓人,都来吊丧。仪式很简单。雷鸣亲自为父亲念悼词,随后,全村人为雷理方送葬。墓坑两天前已经挖好,在万宝山上,离村子有两三里地。队伍蛇行着,人群虽严肃,却没一点悲痛声。雷理方墓地占地二十几个平方米,不算小了。雷鸣计划明年清明回来为父亲立碑。

中午全村人大吃了一顿,在村里蹲点的游军士也被邀请参加。雷鸣一家要赶路,酒席还没结束就提前离开。他们给父老乡亲一再鞠躬。

雷鸣一家离开,村里人更感觉不到这是一场葬礼,更像一场全村大聚会。老人们回忆雷理方的一点一滴,后辈人都爱听不听。雷理方离村早,雷理京这拨老人都很少接触,对雷理方的记忆只是些模糊的片段。雷理方退休前是一个正厅级干部,也是村里迄今为数不多的高官。只是因为,他生活的那座城市与沱巴不同县不同省,因此,村里没得到他任何的关照。雷理方只是村里的一个符号,只不过在外村人面前多了一个谈资而已。

游军士多喝了几杯,脸红红的。他扯开嗓门说,雷理方那么大一个官都火化了,你们算什么,有什么理由抵触?火化烧跑灵魂的说法没任何科学道理的,还你争我夺要死在7月1日前,把生命当儿戏。

村里人听后,两三个青壮年就把游军士架出去了。回来后继续喝酒吃肉。有人提到了雷理方的墓地。它可能是全沱巴最大的一块墓地了。游军士口口声声说推行火化是为了节约土地,那些城里人火化后占郊区农村的地并不少呀。回头说沱巴,那些当国家干部死后葬回家乡的,哪个不一样!大伙吃着喝着说着,脾气就更大。

在场的,只有雷理京在城里生活时间最长(或者说最像城里人),有人问他见过火化吗,雷理京说,没见过,但我去火葬场参加过告别仪式,那次梅柱宁死了,我们几个好友都去向他告别。他躺在水晶棺材里,然后被推到后面的高炉。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被烧成了灰。

有人发出被烧着的疼痛声。

据说要往尸体上喷煤油?

雷理京说,不知道。就算不喷煤油,高炉里面钢铁也会融化。

农民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死后肉体就应该跟泥土融为一体。雷理良说。他一说话,大家才感觉到他的存在。

别人逐渐散去,只剩下雷理京、雷理良及其儿子们。他们各自占据一方,相互对视,眼里是埋怨是怒火是仇恨。战争一触即发。雷理良对身后的儿子挥手说,再往后退,或者出去。儿子迟疑,在雷理良再次呵斥下才出到门外。雷理京见状,也叫两个儿子出去。

你们在外面不许争吵打架!雷理良说,我们兄弟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与你们无关。

雷理京说,对,不许你们掺和。

屋子很静,但充满了火药味。

雷理良首先开口。他说,怎么解决,想听听你意见。

雷理京说,宝地是我的,问题就这么解决。

雷理良说,你的话又回到起点,毫无意义。解决问题从现在开始。

雷理京态度不好,说,你侵占我的宝地像个当兄长的吗?爷爷泉下有知,会给你一百个耳光。

雷理良说,说话大声解决不了问题。

里面声音太大,儿子们又冲进屋子来。他们分别站在自己父亲身后,怒视着对方。

雷理良说,我提个方案吧,我认为这个方案公平合理。对我们兄弟俩来说,那是一块真正的宝地,谁都有权力得到。我的方案是,谁先去世,谁就享用那块宝地。

雷理京说,我不同意,那块宝地原本就是我的,是我的主权,主权问题不容争论不容谈判。

雷理良说,你这就不讲理了。当初并没有对任何人宣布那是自己的墓地,在村人眼里,你只不过在那里拉了几泡尿而已。你活这么长,在山岭拉的尿少吗?所有拉过尿的地方都是你的?

雷理京说,你真不是兄长,简直是当年的日本鬼子。

这里的争吵没有结束,闻讯的村里人赶过来看热闹。当然他们主要是来劝架。他们不希望村里有人打架。村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为了土地发生纠纷,甚至打架。村里一向和谐。这两堂兄弟一争吵一纠纷,让村里人感觉很不舒服,安定团结的气氛完全给破坏了。前来劝架的说,村里这么宽的山岭,不信找不出第二块符合你们生辰八字的宝地来!改天,请个风水先生来!一旦找到,两人就抓阄,大枫水宝地归谁,由运气来决定。

雷理京说,这是原则问题,我对侵略者要完全彻底地消灭干净!

雷理良说,弟弟说得好,那是我的土地,谁要把它强占去,我就和他拼到底!

黄跃翰说,就别说歌词啦!我说一句吧,我倒是觉得雷理良提出的“谁先死宝地就归谁”,容易解决问题。

雷理京说,好你个黄跃翰,原来是个叛徒!

前来劝架的大都倾向于这个方案。这个方案相对比较公平。雷理京及儿子们不服,但别的人以为这个方案解决了问题,都离开会场。人心所向,你再生气再反对也扛不过人心。雷理京及两个儿子带着初战失败的心情跟着离开。

村里人私下分析推测雷理良雷理京谁先死。两人身体都棒棒的,不过十年八年真还看不出。但有人说,雷理京在城里待过六年,呼吸过城市不好的空气,有可能死在前面。沱巴空气多好啊,雷理良从未离开过沱巴,沱巴山山水水是绿色环保的,他身体也是绿色环保的。绿色的东西生命力最旺盛。

这个观点传到了雷理良耳朵里,他对两儿子说,听到村里人的议论了吗?他们的议论是正确的。雷理京要死在我的前面。

那怎么办?儿子说。

不管怎么办,宝地绝不能落在雷理京手里。这宝地不光是我的宝地,也是我们这支雷家千秋万代的宝地!

雷理良儿子雷晓冬这天提着好酒好肉来到雷理京家。雷理京狐疑地看着雷晓冬说,你们要干什么?雷晓冬说,我向叔叔道歉来了。雷理京说,既然是上门道歉的,那就请坐吧,等下留在我这里喝酒。雷晓冬说,叔叔大人大量,原谅我的粗鲁,希望你身体永远健康,长命百岁!雷理京说,这话说得好。

雷理京的儿子雷晓夏雷晓秋前后进屋来。他们共同合作把鸡杀了,把猪肉给切了,弄成好菜。酒菜一摆上桌,就喝起来。雷晓冬尽拣好听的话,说得雷理京心花怒放,争夺风水宝的不快一时就忘记了。

雷理良儿子雷晓冬告辞后,雷理京不停叹气,说要是没宝地这个纠纷多好。血浓于水,兄弟间何必争斗伤和气?可是,雷理良也太霸道了。雷晓夏说,不对呀,雷晓冬说是来道歉,光是嘴上道歉算什么道歉?又没有说退出宝地的争斗!他们这是希望我们父亲开心,活得越久越好,至少别死在他们父亲之前,好毒辣的招数!雷理京两个儿子终于分析出雷理良儿子上门的真正用意。

过了几天,雷晓冬又给雷理京送上几只野外捕捉到的石板蛙。这蛙肉质细嫩,汤鲜美,属上等好菜。雷理京全单照收。心里想,我将计就计,好东西照收,宝地照争。

隔天,雷理良雷理京在村道上碰上了。两人都很谦虚又很自豪地说,你身体比我好,我会死在你前面,宝地最终属于我。

一串铃铛声由不远处传来,不多时黄跃翰来到他们面前。黄跃翰说,我看啊,你们身体都很棒,在这里宣扬自己先死一点意义都没有。也许哪天大枫树死了,你们都还没死。我还有个主意,把大枫树砍了,把那宝地炸了,炸出一个深渊,炸出地下河。没有宝地,我看你们还争什么?这块宝地把你们兄弟感情都搞没了,是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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