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

2016年5月2日清晨6点多，南京市江宁区大新华府小区一位陆姓居民来到楼顶准备修剪其栽培的盆景时，惊恐发现一年轻女性正悬吊在楼顶结构架的横栏上，陆姓居民吓得立刻拿出手机报警。警方很快赶到，经警方和法医刑侦勘查后认定系自杀。

自杀者名叫吕少鸿，是大新华府小区的居民，生前曾是上海一家德资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拥有30万年薪的职场金领。在小区许多人眼里她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女孩，属于不多见的才貌双全的类型。可为什么她会突然自杀？悲剧发生后，本刊特约记者展开了近两个月的调查走访，先后采访了吕少鸿的父母、同事、前男友、闺蜜，以及小区保安和邻居，又根据其遗书以及写在QQ空间里的日志，逐渐将吕少鸿的悲剧人生还原——

精心培养，寻常人家誓把女儿培养成凤凰

吕少鸿的父亲名叫吕国文，1956年出生于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18岁那年，他高考落榜后来到南京市江浦县打工。一开始，他只在小饭馆打杂，半年后他应聘到一家国有皮鞋厂当工人。

农民成了工人，这让吕国文感到特别荣耀，他拼命工作，终于靠着吃苦耐劳成了一名车间组长。1982年，吕国文和工厂的安徽老乡王艳红结婚。

婚后三年，妻子生下女儿，吕国文给她起名——吕少鸿，希望她辉煌一生。吕少鸿自小漂亮聪颖，吕国文和妻子对她要求严格，规定各科每次考试都要考到班上前三名，否则就挨打。吕少鸿也很争气，18岁那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浙江大学计算机专业。

大学毕业后，吕少鸿和两个同学来到上海，很快被一家名叫芮诗琪有限公司的全德资企业聘用，做公司网络维护与开发。为了方便上班，她在浦西蟠龙街一小区和三个女孩合租了一套公寓，当时的月租金和物业费她需要每月分担3000元。

消息传来，吕国文兴高采烈，他立刻带着妻子一起前往上海旅行，与女儿共同庆贺。

回到家后，吕国文逢人就拿出手机里存的上海合影说：“都说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就是失业，你看看我女儿，一毕业就到上海的德企工作了，拿高薪！”

此后，吕国文隔三差五就给女儿打电话，让她努力工作，听领导的话，争取早日在上海站稳脚跟、成家立业。为了更方便快捷鼓励女儿，吕国文专门找年轻邻居请教，学会了使用QQ和微信，在和女儿网络聊天中，他把自己当年如何能吃苦，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的“劳模式”的人生讲了一遍又一遍。

可2009年8月，吕少鸿在公司竞聘小组负责人中落选，吕少鸿随口在电话里向父亲抱怨了几句。没想到，吕国文却特别在意，他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告诉吕少鸿各种职场法则，并且快递给女儿一堆励志书。

吕国文的行为让吕少鸿受宠若惊，她既感受到了父亲的厚望，也体会到了一份难言的压力。

2009年国庆节前，吕少鸿带着男友阿强回家探望父母。男友在上海一家小医院做口腔医生，虽然事业一般，但却是上海本地人，家里有房有车。看着女儿带回来的优质女婿，吕国文夫妇笑得合不拢嘴。

2011年11月，吕少鸿开车从上海回到家，要给父母买套房。那几天，吕国文夫妇每天坐着女儿的车在南京市区四处看房，看着左邻右舍羡慕的眼光，吕国文心里像吃了蜜一般。最终，夫妻俩选中了位于南京市江宁区的大新华府小区，吕少鸿刷卡交了60万首付。手捧购房合同，吕国文妻子激动得都要落泪了，吕国文也笑说：“我女儿是只‘金凤凰，咱等着享福吧。”

那几年，吕少鸿不管爱情还是事业确实顺风顺水，2012年3月，公司更是决定公派她去德国学习一年。然而，这却成为其人生的转折点……

失恋太痛职场失意，优秀女孩难以承受

【记者根据吕国文提供的电话，联系上了吕少鸿的前男友阿强，他接受了电话采访——】

2009年1月1日下午，阿强和吕少鸿相识于上海虹桥机场，阿强被吕少鸿的干练与独立所吸引。可恋爱一年多后，阿强觉得她是个工作狂，缺少生活情趣，而且阿强的父母也希望儿子能娶个本地女孩。就这样，在吕少鸿去德国留学后不久，阿强在父母催促下，和一个上海本地的女孩走到一起。这是吕少鸿第一次恋爱，她特别投入，当她看了分手邮件后，写了很长的一封信挽留这份恋情。

失恋的事，吕少鸿一直没告诉父母。吕国文流泪分析：“女儿太优秀了，所以也特别好面子。”

吕少鸿独自在德国伤心流泪，哭过后，吕少鸿又低声下气给阿强发了第二封电子邮件，邮件里，她问：“我猜想你是嫌弃我胖，才跟我提出分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努力减肥的。好吗？”

阿强给记者展示这封邮件后，痛苦地说：“我怎么会嫌弃她胖呢？她完全是乱找理由。我当时就觉得她太优秀了，名校毕业，又在外企做事，留学德国……像我这样的小医生，根本追不上她的步伐。”

失恋的打击却让从小顺风顺水的吕少鸿突然从骄傲变得极度自卑。2014年4月，她回到上海，很快升为公司中层。可是，快速升职并没给她带来太多快乐，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嫉妒与非议。而其中最多的一种议论就是：她是因为越混越好而抛弃了前男友，还找律师出面用各种理由索要分手费，甚至还有人说她是公司大领导的小三……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让吕少鸿委屈得泪如雨下。她打电话给阿强希望他能到公司，在同事面前将分手的事说清楚。这提议遭到了阿强的果断拒绝。

随着吕少鸿在职场上越爬越高，一些原来与她关系不错的同事都开始疏远她，甚至和她的职场对手结成联盟，希望早日整垮她。这让吕少鸿在情感上很孤独。一个早上，公司中层干部开会，关于一个项目的提议，竟然没一人支持吕少鸿，大家齐刷刷支持另一个主管。在吕少鸿看来，另一个主管的意见书存在很多问题。为此，开完会后，吕少鸿直接绕过直管上司，向公司董事长递交了自己的企划书。吕少鸿越级上报，让直管上司开始记恨她。就这样，接二连三的职场风波让吕少鸿对公司人际环境很失望。此时，除了工作交流，她在办公室几乎不和任何人讲话。

一转眼到了2014年国庆节，吕少鸿回到南京，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老同学聚在一起，让吕少鸿感到久违的轻松和快乐。那晚回到家，吕少鸿第一次试探父亲：“我看我高中同学在南京生活得很开心的。爸，我在上海好累，想回来……”可吕少鸿话没说完，吕国文便急忙打断，说：“南京有什么好的？你现在就争取早点拿到上海户口。”见女儿不吭声，吕国文又苦口婆心把自己年轻时的奋斗史讲了一遍。母亲也急了，说：“鸿鸿，小区里谁不说老吕家的女儿在上海光宗耀祖？你突然不声不响回来了，人家不笑我们吗？”

父母的话让吕少鸿独自抹泪，他们的热望让吕少鸿再次强打精神在孤独中前行……

人生不能后退，冰冷沪漂哪堪父母屡施压

2014年10月的一天，因一次职场小矛盾，本对工作环境很失望的吕少鸿果断提出辞职。当晚，她对闺蜜说：“我决定回南京了，上海不适合我。”

第二天，吕少鸿乘坐高铁回到了南京江浦。

见女儿神情疲累，完全没了昔日的神采奕奕，吕国文夫妇很心疼，尤其当吕少鸿哭着将近一年的职场遭遇全部说出来后，吕国文也气愤不已，说：“你先在家里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情以后再说！”

2014年11月底，吕少鸿在家已经休息一个月了。一天晚饭后，吕国文掏出两张火车票说：“爸买好了明天去上海的高铁票，这次我送你去上海！”

吕少鸿惊讶地问：“你买票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不打算再去上海了。”父亲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又打退堂鼓？在家休息一个多月，还没休息好吗？不要因为一点挫折就想着逃避回家！”当晚，无论她怎么说，父亲都是铁了心让她立刻回上海。

就这样，第二天中午，吕少鸿在父亲的陪护下，再次回到了上海。吕少鸿在QQ空间里写道：“这一段旅程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监视，他生怕我中途下车不回上海。”稍微休整之后，吕少鸿开始参加各种招聘会，因为上一次职场的失败，这次吕少鸿不再以外企作为目标，最终选择了一家医疗公司做网站搭建与维护。

这份工作让吕少鸿的年薪直接从30万降到了10万。而这一年，吕少鸿和三个女孩在蟠龙街租的房子房租也涨价了，每个月房屋租金加上物业水电等杂费，吕少鸿要交4000元。每个月的工资除去这4000元，只剩下三千多元，勉强够吃饭。

吕少鸿每个月的生活过得捉襟见肘。2015年年初，吕少鸿将自己的大众高尔夫轿车以8万元卖掉，开始挤地铁上下班。疲累地回到小窝，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吕少鸿躺在床上，打开微信朋友圈看自己在南京的同学生活得惬意舒适，心生羡慕与悲凉。

渐渐地，她开始失眠。爱情和事业的挫折，让吕少鸿从骄傲走向了自卑。自杀前一年，她几乎不再主动和任何人联系。2015年7月底，吕少鸿因肺炎住院，整个住院期间，没有一个朋友和同事看望她。

因为父母不理解她，吕少鸿也不愿意再跟父母沟通心事。她欺骗父母，声称自己在上海一个大型国企找到了一个中层管理干部的职位。

长期的睡眠障碍，让吕少鸿的性格也发生改变。

一天，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女同事喷了香水，这让原本有鼻炎的她有些受不了。她直截了当地站了起来，对那女同事说：“请以后上班不要喷那么多香水！你以为多喷香水，你的人就变得很吃香吗？办公室礼仪，你懂吗？”一连串的责问让那女同事非常生气，其他同事也觉得她完全不讲理，纷纷指责她……

吕少鸿又辞掉了第二份工作。

2月8日，2016年农历春节，吕少鸿以加班为由没回南京与父母团聚，独自窝在上海过年。

过完春节，失业的吕少鸿已经无力再支付公寓的租金，她搬到上海金山区（很偏，接近杭州），以1100元一个月的价格租下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套间。这之后，吕少鸿又在一位微信好友的建议下，从她那里进货，在微信里卖面膜。可微商听着光鲜，赚钱却很难。忙了一个月，吕少鸿只赚到了600元。

这个收入和吕少鸿的预期差很远，她不愿意再做微商了。2016年2月之后，吕少鸿不再找工作，也不出门，靠着原先卖车剩下的一些钱租房生活。

此后的日子里，吕少鸿开始出现抑郁症症状，QQ空间的日志里越来越频繁出现死亡这个词。

“2016年4月，长期失眠，我来到医院看病，医生说我有抑郁症。给我开了四种药：拉莫三嗪、碳酸锂、奎硫平和奥沙西泮，并让我每隔一周来复诊一次。”

走出医院，吕少鸿打了父亲的电话，再次说出想回南京的念头。吕国文依然阻止。

但是，吕少鸿便因为交不起房租，决定回南京。

吕少鸿的遗书落款日期是4月30日夜，也就是在这一天，她从上海回到了南京父母身边。

【记者采访时，周围邻居们都说：“这次吕少鸿回来，我们都感觉她变了，和以前光鲜亮丽的外表相比就如同两个人。”小区门卫则对记者说：“他们两次看见这个女的站在小区车道上望着小区大门发呆，就是车子进小区在她身后按喇叭时，她也听不到，都是我们上前把她拉开。”】

2016年5月1日下午，吕少鸿对父亲说：“过完这个假期，我还是要回上海的，我的旅行箱有点坏了，你去帮我买根结实的尼龙绳，我好捆箱子。”吕国文想也没想就去照办了。

当夜十一点，吕少鸿说自己饿了，吕国文特意给女儿煮了一碗面，还煎了个荷包蛋。吃饭过程中，她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总让你们替我操心。”对于这句话，吕国文夫妇并没太多想。

5月2日早上，当吕国文夫妇发现女儿不在房间时，急忙拨打她的手机，见手机在房间里响起，这时，他们才发现压在手机下面的遗书。瞬间，吕国文夫妇急疯了，满小区寻找女儿，直到陆姓居民到楼顶修剪盆景时，吕国文才明白一切已经太迟了……

【记者采访结束，随小区保安来到吕少鸿自杀的楼顶。记者看到吕少鸿自杀用的结构架处悬挂了一根红布条。保安说：“这红布条意为招魂归家之意，吕国文夫妇用此习俗来让女儿的魂魄回家，不做孤魂野鬼。”】

（因涉及隐私，文中吕少鸿系化名）

[小编发言]

吕少鸿的人生轨迹以及吕家的悲剧，引人深思。

农村打拼到城市的吕国文坚守着“一代应比一代强”的理念，忽视女儿内心的承受能力，执拗地鼓励甚至是强求女儿一定要在上海出人头地。父亲吕国文应该明白，如今的年代早已不是他年轻的时候，首先子女在大都市奋斗的难度大大增加；另外，用来衡量子女是否成功的标准也越来越多元化，并非子女只有在大城市安家落户才是成功——心灵的自由与惬意其实也是人们追逐与羡慕的另一种成功！

父亲一次次将女儿从南京送到上海，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是鼓励女儿上进、鞭策她前行。但父亲忽视了在大都市打拼，除了能力与坚持之外，还需要强悍的心智，有的人能够适应，有的人则无法面对。在女儿已经完全无力面对压力的时候，他还在坚持女儿必须重返上海，告诫她“人生不能后退”，这无疑是对女儿最冰冷的驱逐！让她脆弱内心彻底崩溃。

沪漂生活的高压、人际关系的冷漠、父母的不理解，最终让吕少鸿患上抑郁症，也导致年轻的生命夭折。希望更多的沪漂和北漂们，能够学会及时疏导自己的心理压力，能够明白，快乐健康才是我们生命最需要的能量。

【链接：抑郁症】

据新华网调查，我国目前已确诊的抑郁症患者有3000万左右，但这些患者中只有不到10%的人得到专业的救助和治疗，同时还有相当多的患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患有抑郁症，更没有进行过诊治。身为亲人如何才能发现“漂”在异乡的孩子是否患有抑郁症呢？

武汉人民医院精神病科主任医师施恩海指出：抑郁症又称抑郁障碍，以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为主要临床特征，是心境障碍的主要类型。临床主要表现有：1.心境低落：轻者闷闷不乐、重者痛不欲生、悲观绝望。2.思维迟缓：患者主动言语减少，严重者交流无法顺利进行。3.意志活动减退：患者行为缓慢，不愿和周围人接触交往，常闭门独居、回避社交。4.认知功能损害：主要表现为近事记忆力下降、注意力障碍、反应时间延长。5.躯体症状：主要有睡眠障碍、乏力、食欲减退、体重下降、性欲减退、阳痿、闭经等。

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