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飞扬

心有素纨，不羡白云

◎风飞扬

又是一年春，江南叶家的阁楼临水而建，纱帘起起落落，衬着窗前的女子朦胧而清绝，似有委婉清润的唱腔滤过滚滚凡尘而来，沾了梨花细蕊的清芳，袅娜翩跹地穿过庭前深院，给人留下一往情深的牵念。

她反复品读那句念白——“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想起唱词里的佳人与才子三生有缘，却终究香魂一片独自归去。想到这儿，她心里闷闷的，把手里的帕子紧了又展，恍若梦中涟漪惊了自己的绮思，一时难以回还。母亲细心，知道这个女儿冰雪玲珑，怕她入戏太深，特地前来，轻轻唤她——纨纨。

她是叶纨纨，其父叶绍袁在朝为官，母亲是诗词书画皆佳的沈宜修，性情旷达，温良娴雅。他们琴瑟和谐，诗书传家，膝下儿女聪颖，满门风雅，是江南人人乐道的一段佳话。

纨纨是叶家长女，自小粉琢玉砌，玲珑可爱，所以全家都对她喜爱有加。刚牙牙学语时，母亲就抱着她捉笔识字，三岁便随母亲读《长恨歌》，四五遍即能朗诵，且口齿清晰，毫无滞涩，连母亲都感慨她是天赐的慧心。

父母疼她，在她闺房外植下数株雪梨，每至四月天，漫天梨花照流雪，纨纨就在梨花掩映下的芳雪斋里安静长大。后来纨纨有了弟弟妹妹，母亲常日持家，她也逐渐习惯一人看书写字，吟诗填词，听雨打芭蕉，看风过竹梢，四季流转里送春去秋来。除了在阁楼上读诗书史籍，她也和年龄相仿的婢女斗草玩闹。

“佳节称眉寿，芳樽祝万春”写她少时给祖母祝寿；“愁心每幸人皆健”“但愿加餐莫忆家”是她寄尺素给独自在外的父亲；“柳腰袅娜袜生尘，欲比飞花态更轻”赞美的是和她一起游春的侍女。

后来那个苦命的侍女意外去了，有时纨纨还会等她来研墨，却恍惚惊觉她不会再来了。

在时间的轮回里，她早就知道月缺月圆、花落花开都不是长久之态。这些敏感的情思融进她心里，重塑她的性情，使她对人对事无不来时珍重相待，去时不多言强留。但她毕竟是豆蔻年华的小女儿，怎会不渴望人生长久、事事圆满？所以初次面对生死离别时，她在心里独自伤感，落笔千行写不尽，也唯有自己知道那是怎样细细密密的伤。

那天，纨纨站在佛堂里燃灯供佛，焚香跪拜，口里默诵着经文。

门外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是同样有才名的两个妹妹——小纨和小鸾，她们正铺了草席在梨花树下饮茶联句，姐妹间的妙语情真卸下了她心头难言的愁绪。

又是一年春归江南，光阴不误花期时节，如约点染着姑苏的水墨画轴。清风卷起帷幔，露出纨纨临窗执笔的身影。

纨纨自幼随父亲练字，所以书法遒劲，素腕下有落梅之风，她每天都坚持临帖，从不懈怠。

时人都道她的笔墨中有晋人之风，洒脱淡雅，自生风流。字如其人，纨纨在自己的桃源里刻画风骨的人，书法里才会有这样的烟云仙姿。

所以，父亲辞官归隐时，她雀跃欢愉，写下《秋日村居》八首，描画梦里的幽静田园，那里自在闲悠，琴书在床，诗花对酒，即便清贫简朴却能远离世事纷杂，这该是极致的幸福。

纨纨受母亲影响深重，长大后的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她懂得人生在世的责任，多次把承载年少情思的诗稿丢进火盆，希望那些愁苦忧思能这样化去。

她豆蔻之年学诗词，在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里作品无数，却多数没有留下来。她不想让人通过词句洞悉她内心的纤弱和敏锐，不奢望红尘里有知己给她的秋心之愁遮风避雨，甚至从未想过能有一人与她共度白首，有共同的精神家园可以修篱种菊，共抵尘世风雨。

她还未满周岁时就被许配给父亲友人之子为妻。若说感情，那时哪个深闺女子的婚姻不是父母之命，然而纨纨德才俱佳，也有着对感情的高洁心思和不容攀附低就的决然。她认定那门婚事不是自己想要的，便不肯把心低下来将就，岁月磨去了昔日的神采，却磨不去她的棱角。

果然，婚后纨纨与夫君性格不合，实在是没有幸福可言。佛经诗卷常在手边，她甚至动过看破前世今生，出家常伴青灯的念头。自己的一颗心还在颠沛流离，未等尘埃落定，与她感情深厚的妹妹小鸾却突然离世，这给了她沉重的打击。

小鸾婚期已定，纨纨欢喜却又伤感。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同好诗词，感情非比寻常。回想往事悠然，疏香阁里照新妆，一同赏梅之暗香，多少夜里两人围炉闲话，念着过去也憧憬着未来。

想起这一切，纨纨忍不住提笔作催妆诗，诗未成却传来噩耗，小鸾在婚前五日因病而卒。

纨纨伤心欲绝，奔回娘家扶棺痛哭，心神黯淡下连作十首哭亡妹，闻者欲泪，而那些催妆诗也成为永远的断章。

“才赋催妆即挽章，苍天此恨恨何长。玉楼应羡新彤管，留得人间万古伤。”这首诗里的悲是怜妹，也是伤自己，多年隐忍的愁苦经由血脉喷薄而出。她终于一病不起，眼看年迈的高堂双鬓已染霜华，她却无能为力，暖阁里养病时，她不动声色地弃了诗书纸笔，每日只是诵《金刚经》《楞严经》等，为前世今生做一个不容道破的铺垫。

她披着披风，看寒冬降临，白日尚可撑着，维持表面的平静，晚上梦里却不得安息，她梦见高僧说法指给她《金刚偈》，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尽管有母亲的劝解和挽留，她也明白自己的离去会给父母带来多深的伤痛，然而更是自知命已不久。小鸾走时是秋天，纨纨走时是寒冬腊月，已近年关。她和母亲拜别，盘膝静坐，敛容正襟，合掌念佛，很快通身汗下，她酣畅离世，没有丝毫痛苦。

她就这样去了，经尘历劫期满，去做佛前的青莲，朝有莹露夕有霞，从此再不作愁言。只是每当流云随风半遮月，她便会想起，那一世她叫纨纨，落身明末江南，有一窗梨花每年春天印着她的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