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书官考”作弊案

2016-09-10东方明

检察风云 2016年1期

东方明

作弊捞财

1901年年初，清廷在流亡途中发布变法诏，宣布“世有万祀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决定向西方学习，实行新政。清廷认识到“墨守旧章授外人以口实，不如酌加甄采（外国刑律），可收长驾远驭之效”，于是开设修订法律馆，委派刑部右侍郎沈家本、驻美公使伍廷芳担任修律大臣，开始全面修订现行法律：“将一切现行律例，按照交涉情形，参酌各国法律，悉心考订，妥为拟议，务期中外通行，有裨治理。”修律活动前后绵延十余年，或草创、或颁行了一系列有关宪法、刑法、民法、商法、诉讼法、法院组织法等各方面的法典和法规，形成了中国近代法律体系的雏形。1906年，清廷将“立宪”简化为司法权与行政权的分立，计划“先将官制分别议定，次第更张，并将各项法律，详慎厘订”。对于中央司法官制改革，“刑部著改为法部，专任司法。大理寺著改为大理院，专掌审判”。同时，各省也参照中央改革举措，分别设立地方审判机构，逐步形成了“大理院、高等审判厅、地方审判厅、初级审判厅”四级三审制司法审判模式。

宣统二年八月，我国近代第一次全国性的法官考试顺利进行。据《京津时报》发布的“考试法官近闻”载：“（八月）二十二日报考法官已经截止，闻考数已达三千余人。”经过两场考试，全国共有841人考试合格，被分派到各省进行实习。至此，依据《法院编制法》统计，全国22个行省设有高等审判厅，省城商埠设有地方审判厅，大的州县设有88个初级审判厅，包括承担司法辅助事务的典簿、主簿、录事在内，全国各级审判厅法官员额超过2000人。法部接着着手准备书记官、承发吏考试（按：承发吏系初级及地方审判厅的低级人员，负责发送文书及承命执行判决及没收之物件）。宣统三年二月下旬，全国各大报纸陆续公布《法部奏厘定法院书记官承发吏考试任用章程折》，3月初，该奏折被清廷正式批准，并下令于4月26日、5月6日全国22行省同时举行由法部统一命题的书记官、承发吏考试。

这次考试跟上年8月举行的法官考试在形式上不同的是：法官考试规定除四川、广西、云南、贵州、甘肃、新疆等六省因地处偏远，由省提刑司自行组织外（由法部派员监督），其他各省考生均应赴京赶考；而书记官、承发吏考试则一律由全国22行省提刑司自行举行（法部统一命题）、法部不再派员监督。这样，各省提刑司衙门就面临着缺乏人手的问题，各地接到法部命令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招募临时工。

本案发生地湖北省城武昌府的省提刑司衙门也不例外。除了招募准备考场、维持场内秩序的临时工外，还因该衙门有史以来从未举办过考试，不谙操作而向省学台衙门（按：“学台”，又称“学政”，负责本省教育与考试的机构，相当于省教育厅及考试院）商借了两名吏员为顾问，对为这次考试而专门成立的领导小组予以业务指导。这两名吏员之一名叫金成吾的，就是“书官考作弊案”的始作俑者。

金成吾，湖北省荆州府人氏，时年42岁，早年参加科举考试，先中秀才，次中举人，再想进步却屡屡碰壁。后来去省城武昌钻营，官做不成就混个吏吧，最后在学台衙门做了一名幕僚。学台衙门属于清水衙门，别说小吏了，就是学政大人也鲜有捞外快的机会。不过，即便如此，金成吾的年俸已足够常年保持其全家中等生活水平。可是，金成吾却有吸毒嫖娼的嗜好，因此总是捉襟见肘。

这次，金成吾得知提刑司将其借调过去相帮料理“书官考”，不禁窃喜，寻思发财的机会到了。当然，他一个人估计是较难作弊的，于是，便把脑筋动到另一被借调去当临时工的学台衙门同僚、师爷赵修吾头上。赵跟金成吾同事八年，也有吃喝赌嫖抽的嗜好，两人经常同混烟馆、妓院，既臭气相投，又捉襟见肘，所以金成吾一说他就点头。两人于是密谋策划如何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作弊捞财，很快就制订了一整套完整的作案方案。

准备“夹带”

以金、赵的吏员身份，在学台衙门主持的科举考试中要想帮人作弊，那真是连边都沾不着的。因为学台衙门的吏员是进不了考场的。至于试题，那就是连学政大人也是到开考时才能拆看，随即就下发给考生。

因此，对于金成吾、赵修吾来说，此番如何作弊那是一个需要及时解决的新问题。首先是需要了解考试科目，这个报上刊登的《法部奏厘定法院书记官承发吏考试任用章程折》已经公布：“第十条考试科目如左：一、各项现行法律及暂行章程大要；二、民刑诉讼律中书记官职务大要；三、国文及公文程式；四、口述速记；五、算术；六、簿记，右列各项以第一至第三为主要科，分数不及格者余得分数虽多不得录取”，可以参照准备相应作弊材料，这对于他俩不算特别犯难。他们在学台衙门当差，科举考试时虽然无权进入考场，但是对每年都会出现的考生夹带参考材料的作弊行为都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只要解决行贿考生夹带由他们提供的作弊材料就行了。当然，这是一个难题，不过今非昔比，这次他们是提刑司衙门请来的顾问，应该进得了考场，而且相信有机会帮助相关考生夹带的。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应该如何跟需要提供“帮助”的考生取得联系？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银洋来购买作弊机会？

这时的金成吾、赵修吾，已经每天去提刑司上班了，因为有着“顾问”的名义，人家并没把他们当外人看，每次会议都请他们参加，听取意见、建议，基本上是照单全收。于是，金成吾就轻而易举地提出了三个建议：一是尽早发布报名消息，以让考生有较多的时间进行温习。二是参照学台衙门每次考试都采取的有效措施来制订考场规则，从考生到考试官、监考官、警戒人员等都须明白并遵守各自需要遵守的事项；鉴于提刑司是初次主持这等重要的国家考试，可能经验不足，所以需要设立机动巡视官，负责发现并即时解决现场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三是建议借用刚被官府勒令停办的“两湖书院”场地作为此次考试的试场，因为该书院内设有“模拟考场”，与贡院的试场完全一致，以训练学生养成在那种特别的环境中静心应试充分发挥的习惯。定下考场后，应该通知考生。

提刑司那班老爷不知自己引狼入室，已对本次考试造成隐患，对于上述建议很是重视，稍加讨论就全部采纳了，并请金成吾、赵修吾相帮起草制订规则。一事不烦二主，因为金成吾、赵修吾是对“两湖书院”有管辖权的学台衙门的，就顺便把借用“两湖书院”之事委托给他们去办了。这样，金成吾、赵修吾面临的问题就基本得到解决了。两人随即作了分工，赵修吾负责整理相关作弊材料，雇人用蝇头小楷抄录于宣纸上，装订成一本本袖珍册子。金成吾则负责执笔起草“规则”，呈上去后很快获得通过，并得以和赵修吾一起被指定为“机动巡视官”。后来考试举行时，两人正是利用这一职务之便，帮助行贿考生解决了历来被认为最难解决的“夹带”问题。

顺利实施

还有一个很要紧的“联系”考生心甘情愿地把钱交给他们而又不能暴露真面目的问题该怎样解决呢？金成吾对此难题也有顺利破解之法。至3月15日书记官、承发吏招考报名截止日，湖北全省武昌、汉阳、安陆、襄阳、郧阳、德安、黄州、荆州、宜昌、施南等10府和荆门直隶州、鹤峰直隶厅共60县、6散州、1散厅共有585人报名，把报名资料连同4寸照片寄至省提刑司衙门，其中319人通过报名资格审查获得应考资格。金成吾、赵修吾因是顾问，有权查阅名单，还抄录了一份。这份名单随即被送往武昌营坊口两湖书院附近的“仙啸楼”旅馆。

“仙啸楼”由赵修吾的堂弟赵修惕经营，赵修惕是帮会人士，手下有若干徒众。事先，金成吾、赵修吾已与赵老板谈妥，待拿到招考报名名单后，送去请旅馆的账房先生按上面的姓名地址一一发函，做个广告，欢迎他们来武昌府参加考试时下榻“仙啸楼”，旅馆将给予八折优惠，入住和离店还各奉送酒食一份。赵修惕照此办理，到4月下旬考试前夕，旅馆生意果然大好，原有房间客满不算，还临时腾出其他屋子另外设了加间，一共入住了78位考生旅客。

事先，金成吾、赵修吾已经准备了请汉阳一家印刷社石印的保单，保单上印着“兹有武昌府×××者，因故筹款，特向辛亥年法院（书记官、承发吏）（按：取其一）考试落第者×××借银洋×拾元，一月内连同利息一成一并归偿。因双方素不相识，故约请仙啸楼作保，立此为凭。宣统三年×月×日”，上面盖有“仙啸楼”的店章。待考生入住“仙啸楼”后，即由金成吾从老家荆州叫来的一个跟他沾着点儿亲的无赖汉王莘一，让其逐个房间游说“×拾元买个功名”。由于书记官、承发吏待遇优厚，所以社会上应考踊跃，成员良莠俱有，颇有一部分考生肚里缺货，心里没底，遇到这种“不取可退”且有坐地店家担保的买卖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当下纷纷掏钱。金成吾、赵修吾一共准备了40份保单，两天竟已售罄。

4月26日，中国首次法院书记官考试如期举行。前几天，金成吾、赵修吾一直在忙碌考试准备工作：布置考场，排考生号与座位以及监考区域、巡场人员分工、考试官办公室、进场搜查夹带事宜等等。因“两湖书院”的模拟考房只有100间单独的号房，所以还另外物色教室安排考场，那就是跟现在的考场无异了。金成吾、赵修吾放下“顾问”架子，以“熟手”为名越俎代庖编排了考生号房、教室、座位。他们把买了“保单”的那40个考生全部安排在一人一室的单独号房，以便于届时顺利作弊。4月25日傍晚，考试官进考场监视巡场人员清场。金成吾、赵修吾两人跟在巡场人员后面张贴封条，佯装再次察看，却把事先准备好的特制袖珍小册子放进了那40个作弊考生的书桌抽屉内。当晚，住在“仙啸楼”的那40名作弊考生得到通知，让他们次日进考场后从书桌抽屉内自取“参考小册”。

为确保作弊考生能够顺利翻阅小册子，变闭卷考为开卷考，金成吾、赵修吾还在巡场人员方面作了安排。此次由提刑司负责的考试，根据法部规定共设五名考试官，均由本省最高级别的法官、检察官出任，他们的职责除了阅卷和决定录取与否外，还应负责监考。可是，以他们的级别和身份，不可能真的进考场，也就不过在外面办公室坐着喝茶聊天就是。在场巡场监考的就是提刑司衙门的衙役和特为考试而招收的临时工，金成吾、赵修吾的主意就打在临时工上面，他们通过“仙啸楼”老板赵修惕物色了几个帮会地痞，作为临时工由金成吾荐进担任巡场员。有他们在巡场，那40名考生自是毋须担心，只管大胆作弊。

10天后举行的承发吏考试，金成吾、赵修吾也是如此进行作弊。由于承发吏的津贴（年俸）比书记官低些，所以购买保单的钱款也相应作了调整。承发吏招收的名额比书记官少些，报考的人数却反而多些，不过金成吾、赵修吾生怕会有后遗症，所以不敢多卖，只卖出了30份保单。

东窗事发

金成吾、赵修吾毕竟是第一次作案，心里没底，直到考试结束，因为尚未发榜，还是惊魂未定，老是担心东窗事发。还真应了句“怕什么来什么”的老话，5月19日那天，忽然接到提刑司衙门通知让去领取监考津贴（考试结束后，两人已经回到原供职的学台衙门）。哪知，一过去津贴没领着，人倒给人家扣起来了。

原来，书记官、承发吏考试结束后，一些入住“仙啸楼”的考生自忖有把握拿得下试题，舍不得花钱买“保单”，结果考得并不怎样，自知必定名落孙山，便后悔不该省那几十元钱钞，想想那些买“保单”的人估料录取应无问题，不禁气忿，于是就往北京法部寄了匿名检举信。法部先收到书记官考试作弊的检举信，尚在研究时，跟着关于承发吏考试作弊的检举信也寄到了，而且写得更为详细，直接点出了“仙啸楼”。于是，就信以为真引起了重视。

金成吾、赵修吾策划、实施的这起国家考试作弊案，获取赃款还不到3000元，扣除犯罪经济成本，再与同案犯“仙啸楼”老板赵修惕等人分赃，每人所获也就数百元，大致相当于一个法院书记官的年俸。可是，这对于清廷来说，是一起大案，而且被上升到“向新政挑战”的高度。北京法部高层于是立刻派员赴鄂地，会同湖北提刑司、省巡警道（省一级警察执行机构，相当于省公安厅）对该案进行调查。

省提刑司衙门主管全省司法，于考试外行，对破案却是熟手，有的是人才。当下在法部钦差的主持下，会同省巡警道，组建了一个专案班子。先指派便衣警察通过掌握的“耳目”把被举报负责出售“保单”的“仙啸楼”账房先生岳野士的行踪动向查明后，于5月18日深夜在其回家路上将其秘密抓捕。连夜审讯，岳野士将作弊情况一五一十全部招供。天明后，“仙啸楼”老板赵修惕被捕，到案后却不肯招供。于是，专案班子便设计将金成吾、赵修吾诱骗至提刑司衙门予以逮捕。

金成吾、赵修吾到案后供出了作弊案的全部情况，于是，受委托印制“保单”的汉阳府“大通印刷社”老板沈友义随即也被拘捕。

法部将该案报告朝廷，奏请湖北省的法院书记官、承发吏考试作废，另行出题印卷，对湖北考生重新进行考试；在两次考试中作弊的考生，一律取消考试资格，三年内不得参加任何一项国家考试。

对于被捕的一干人犯，自是须严厉惩治。可是，这时赵修惕却在帮会方面的帮助下成功越狱。这使巡警道衙门很没面子，下令严缉，待抓获归案后连同其他人犯一并移送法院检察处（清廷新政规定：地方检察机构归属法院）讯查起诉。可是，赵修惕早已逃得不知去向。而这时已是辛亥革命前夕，武汉三镇风声鹤唳，从大官到小吏都暗觉惶惶，哪里还顾得上认真办理公务？于是，这个案子就给拖了下来。

这样一拖拖到9月下旬，经北京法部再三催促，湖北省提刑司衙门决定不再等赵修惕归案了，于是下令武昌地检处（即武昌地方法院检察处）讯查起诉。地检处委派检察官刚开始讯问一干人犯，武昌起义爆发了，随即改朝换代，这起一度被视为“大案”的案件，最后不了了之，被捕人犯全部得以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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