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人海

01.

高考完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家整理已经用不着的课本，妈妈的训斥声在客厅不停地传来，配上隔壁家装修的噪音让我心烦意乱。

没有看清是从高一的哪本书里掉出来一张卡片，潦草的字迹有气无力，我甚至不用看内容也能知道这是谁写的——我喜欢过的人并没有一手好字。

大概是我生日那天没有看到的祝福贺卡，记忆里的深夏顾晚海趁着假期连打几份暑假工，只为能在生日时给我一份像样的礼物。而我在时隔一年后即将分别两地的情况下却忍不住感慨，可笑的是一直到最后我们什么都不是。

就像如今他有他的海阔天空，我只有我的十丈软红。

还没来得及看顾晚海都写了些什么，妈妈推开房门已经冲了进来，我吓得把卡片随手一扔结果不偏不倚掉进了靠墙的书桌缝里。

妈妈斜着眼瞥了我一眼，张口就吼：“许潮烨，你搞什么鬼？一整天待在房里，待会儿身体闷坏了都没人知道，快给我出去散步，到处走走！”

我就这么被我妈从家里赶了出来，傍晚时分的风带着夏天特有的气味，像极了以前顾晚海带我去学校天台吹风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怀念从前的人，因为有时候一想起，就会带着莫名的疼。可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翻开了有关顾晚海的所有回忆。

在那个还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顾晚海坐在天台上问我：“为什么大多数故事的结局都发生在夏天，而且都关于离别？”

那时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是真的不知道。

02.

高一开学，顾晚海一米八的个子加上好看的侧脸没有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不可能的，我是标准的外貌协会会员。

老班是一个特不负责任的老头儿，他交代完新生守则后剩下的时间就留给我们同学之间交流感情。

同桌赵休思兴致勃勃地跑去顾晚海的位置旁说话，老班倚在教室门口指着同桌说：“哎，那位同学，你和你前后左右桌交流交流感情就得了，怎么还跑出这么远？”

赵休思吐了吐舌头，大概漂亮的女生总能轻易博得人们的好感，老班也只是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

教室里嘈杂了好一会儿，在广播响起催我们去操场参加开学典礼的时候赵休思依旧没有回到座位上。

那时我和顾晚海的交集只是同桌跟他很熟而我沾光能跟他打上招呼，就连顾晚海对我的称呼也只是“赵休思的同桌”。

而我对命运总是眷顾我这件事一直坚信不疑——第一次放假回家的路上我意外地遇到了顾晚海，然后和他一路走到家才发现我们俩家竟然相距不过两百米。

顾晚海和他爸住在一个工厂的旧宿舍里，最初我还以为他家的经济情况不是很好，后来才知道是很不好。

即使了解到顾晚海并不是我心中的完美王子，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急速升温，外加上一个赵休思。

那段日子真的很美好，肆无忌惮的青春漫无目的地追寻，我和赵休思整日围着顾晚海转，自作聪明的我以为意识到了点儿什么，但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最初也只是我一个人“心怀鬼胎”而已。

如果说故事的开头总得要有一个人先动心，那么我就是这个人。喜欢一个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当然伤害一个人也同样不需要借口。可惜我没有先见之明，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不说出口，没有人知道。

高一结束要分文理科，我理所当然地听从家人的安排选择了文科。

这一次命运出奇地没有眷顾我，反而让顾晚海在赵休思的理科隔壁班。

我只能在每次回家或返校的时候和顾晚海走在一起，偶尔放假约出来玩。我爸看出一向不爱出门的我十分反常，像天底下所有的家长一样质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妈在一旁打扫卫生对我爸说：“你还不相信咱们女儿吗？谁会不长眼看上她？”

虽然知道这是妈妈开玩笑说的话，但我依旧试探着把这事讲给了顾晚海听，他笑着说：“怎么你也不相信自己吗？看上你的人一定多着哩！”

我暗想，如果看上我的人其中有你就好了。可惜事实上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我遇见你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哪里还有运气再来奢望别的事。

03.

本来以为日子还会这么平静地过下去，简单幸福就好，却不知道这一直都只是顾晚海的表面——他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水深火热得多。

那天下午我如常在课堂上玩手机，赵休思突然发短信问我怎么这两天在隔壁都没看到顾晚海，我的心“突”的一下掉了半拍。

顾晚海一直以来都是安分守己的优秀学生，几乎从不迟到旷课，也没有我发短信、QQ他不回的情况。

我没有顾忌什么，下课后直接跑到办公室找到顾晚海的老班询问。他老班先是皱着眉问我和顾晚海什么关系，然后告诉我他联系不到顾晚海的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憋红着脸对他咬牙切齿，“你是怎么做班主任的？学生没来就这么不管不问吗？”

那天我的老班也在办公室，大概他从没看到过我如此失态，拉着我离开了办公室。

我老班还是高一时的那个老班，很有缘他教我三年，虽然第一印象觉得他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老头儿，但这次我要郑重地收回这句话。

“你和顾晚海关系很好吗？那应该知道他家在哪儿吧？”

“嗯，很好的普通朋友，知道他家的大概位置。”

“毕竟他也是我从前的学生，要不你带我去他家找他，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说去就去，我立即拉着老班乘了很远的公交车来到顾晚海住的工厂。工人们正在做工，机器声震耳欲聋，漫天的灰尘让我连呼吸都很不舒服。

老班找人问到顾晚海家的具体位置，带我走到一个只有两层楼的宿舍。如果不是曾经来过，我一定想象不到竟然还有人住这样破旧不堪甚至随着巨大的机器声轻微摇晃的房子。

老班敲门后是顾晚海开的门，本该高兴的我在看到他被医用纱布包裹的头部还渗着红色的血迹时，眼泪都要控制不住流出来了。

就是那天我才彻底了解到顾晚海的家境，他是单亲家庭，爸爸是这工厂的一名工人，嗜酒如命，喝醉就发疯。

返校的路上，我哀求的眼光不停地望着老班，他实在受不了我了，对我说道：“放心吧，这件事我一定上报学校，让公安局妥善处理。”

04.

顾晚海是在半个月后才返校的，他爸爸一再对学校和民警保证不会再喝醉打他了。

那天顾晚海约我去学校的顶楼，年久失修的门经不住岁月变迁被顾晚海一脚就踹开了。他跳上天台望着远方，有风吹过时他的刘海儿被掀起，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

“其实，我爸很爱我。如果我妈没和他离婚，大概我们都会很幸福。他只有喝醉了才会那样，但是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怪他。”

我以为很多这样家庭中的孩子大多叛逆偏执带着对生活的愤懑，可是顾晚海总是用善良面对这个世界。

很多天里我看顾晚海中午只是吃一个面包就草草了事，然后和我在天台边吹风边温习功课，我问他是不是没生活费了，他也不肯说。

直到有次傍晚我在回宿舍的路上碰到顾晚海在废弃的旧宿舍楼鬼鬼祟祟的，出于好奇心我偷偷地跟着他。

不知道在哪儿捡的十几只流浪猫被他用大箱子装起，他从单肩包里掏出一袋猫食小心翼翼地喂每一只小猫。

看吧，顾晚海总是这么善良，这也是他一直能够吸引我的原因。

学校里明令禁止养任何动物，那晚我和顾晚海商量准备放假把这些流浪猫转移到我家附近，我会拜托我妈好好照顾它们。

事后顾晚海对我感激不尽千恩万谢，我妈则对我埋怨不绝恨不得把我扔去喂猫。当然这些事我都不敢对顾晚海说，以他的性格一定不会让我为他负担任何压力。

顾晚海开始在学校的天台上对我说很多很多的心里话，那些时光就像风吹过，撩人心弦又过得飞快，想抓都抓不住。

高二的暑假顾晚海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我在不同的商场餐厅逮着他好几回了，终于他向我坦白他急缺钱用才同时打几份暑假工。我担忧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摆摆手说他自己可以赚到的。

深夏，天气燥热让人心情沉闷无比。我的生日聚会开始半个钟头了顾晚海都没有出现，在我和赵休思犹豫着要不要再去他家看看的时候，顾晚海抱着一只比我个头儿都大的熊出现在我眼前。

“给，你的十七岁生日礼物。生日快乐！”

05.

高考前有一天，顾晚海站在天台上问我，什么叫陌路。

我突然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热泪盈眶。

顾晚海问我怎么了。我说你看吧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为什么流泪的时候，就叫陌路。

06.

高三的一天，老班急急忙忙地找到我说几个工人到学校举报有学生在修高速公路的工地偷盗金属拿去卖，其中有顾晚海，并要我去看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我不敢相信那么美好的顾晚海会做这样的事，但是在年级政教室里他对此事供认不讳。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拖着自己去面对顾晚海的，也不是很愿意去回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这样会毁了自己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钱用了，高三需要买的资料太多，所以……”

我发誓，我这一世说话都没有那么刻薄过，“你穷就该去偷吗？你穷去偷就理所当然了吗？你没钱不会和我们说吗？我不会给你吗？”

顾晚海一脸震惊地望着我，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穷吗？”

“我没有看不起你穷，我是看不起你。”

左边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我挨了顾晚海一个耳光。

转身，各自离开。有人说，分道扬镳的时候不难过，但是很寂寞。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这么地难过？

就像本来就是两个平行世界，互不相交，再也不关注不遇见。

赵休思的生日聚会上，我们再次尴尬地聚在一起。最最残忍的不是对一个喜欢的人很失望，而是他当着你的面告诉你他喜欢的从来都是别人。

那天他在很多人面前对赵休思表白，被赵休思拒绝了。顾晚海诧异地问出了我也想问的问题：“你不喜欢我吗？”

赵休思撩了撩披肩的发丝，“喜欢啊，谁不喜欢长得又帅还好相处的男生，但我对你的喜欢不是关于爱情的喜欢。”

那天顾晚海坐在学校天台上看了很晚的星星，我和赵休思在旁边陪他。

“许潮烨，对不起。”

也许喜欢的人不管做错了什么，只要那么一句“对不起”，就能轻而易举地被原谅。

07.

佛说，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青春健康的我却偏偏尝尽了其中的一半。

高考前夕，市里要评选优秀学生，备选名单里的顾晚海信心满满，学校里却传出了之前他在工地偷盗金属的事，最后学校不得已除去了顾晚海的名字。

顾晚海怒气冲冲地找到我，“许潮烨，是不是你到处传我的事？”

我的心刹那间如寒风吹过，疼痛难言，“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信任你？我早就看出来你还对那次我打你耿耿于怀，再说这事本来就只有你知道！”

“我承认老班当时只告诉过我，但你这点儿破事想不让人知道都难。”

顾晚海脸色铁青地怒视着我，“以后不要在人前说我任何话，也不要说我认识你！”

大概心死就在一瞬间，我努力地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那以后我们就当陌生人。”

晚上回家喂那十几只流浪猫的时候，我捧着猫食在无人的夜晚哭得像一个小孩儿。

从此在学校我对顾晚海不闻不问，不见面，不联系。

而顾晚海就像是忘了那件事一样，就算我不搭理他，他也对我照常打招呼。

赵休思的成绩在高考复习阶段一日千里，上一本是稳稳的事儿，而我始终在二本线边缘徘徊。

高考时我超常发挥过了二本线，赵休思告诉我她不仅去了一本大学，还和顾晚海在一起了。

“在一起，是哪个在一起？大学在一起，还是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了？”

“都是。”

08.

上大学的前几天，我接到顾晚海的电话，他问我大学去哪儿。

如果关心，大概不用问也早就知道。

“南下。”

“好可惜啊，我北上呢！”

可惜吗？大概吧，好可惜多年以后，一南一北。

在去大学的前一天我在房间大扫除，搬动书桌时捡到那张被我遗忘的卡片。

顾晚海在上面写，“真希望我们在每一个夏天，都友谊长存。真希望你在每一个夏天，都有一个美好的故事。”

曾经顾晚海不是问我为什么大多数故事的结局都发生在夏天，都关于离别吗？

现在我终于明白，故事之所以有结局，那是因为故事都是杜撰的。而现实里的结局，就如同现在我和顾晚海一样没有结局。

就像，以前想要留给顾晚海所有的夏天，我永远都不会再试着去抵达。

编辑/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