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衍莹

在我的相册里，夹着两张彭德怀的照片。一张是1958年12月1日他接见全国青年社会主义积极分子大会军队代表时和代表合影。我就站在他后面的一排中。照片上的彭德怀元帅一身戎装，朴实英武，厚重威严而又意气风发。另一张是1967年7月他被红卫兵用“喷气式”押上北京航空学院万人批斗大会时照片。我作为“万人”中的一分子站在群众队伍前面，离他咫尺之遥。“昨天还是功臣，今天变成祸首”（毛主席语），历史真能开人玩笑。每当我翻开相册凝视这两张照片时，禁不住含泪回忆起我两次见到彭德怀的情景。

我第一次见到彭德怀是在1958年12月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上。当时我被选为代表出席了大会。12月1日一早，大会通知彭老总要在国防部大楼会议厅接见大会的军队代表。我有幸和其他搞技术工作的代表被安排在下面第一排就座，差不多和彭老总面对面。他那时刚好60岁，模样和报上照片一样：个子不高，身体结实，精神饱满，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他一进会场先和坐在第一排的我和其他代表握手，他的握手很有力，给人亲切、刚毅之感。

彭总坐定后，马上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讲话，大致内容是：干部尤其是青年做事要老老实实，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弄虚作假。好比打仗，你谎报军情，说歼灭敌人多少多少，实际上远没有那么多，那你只能欺骗自己老百姓，骗不了敌人，反倒被敌人了解你的虚实。这个讲话内容多少有点出乎代表意料之外。不过当时大家也来不及思索，一个个埋头忙于做记录，领会精神。

那天到会来看望代表的首长除彭总外，还有黄克诚和国防部几位领导。彭德怀指名请黄克诚讲话。黄老开始推辞，他就诙谐地跟黄老说，嘴巴的功用一是吃饭，二是讲话，你就发挥第二个功能吧。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黄老也是一口湖南口音，但语调较平稳，大意是：彭总讲话很重要，但不是针对你们或大会的，或针对什么人的，而是社会上确实存在不实事求是的现象，值得青年人警惕。会后首长们还和代表们合影留念，然后就离去，说马上要到武汉参加党中央会议。代表们就这样度过了愉快和有意义的半天。

彭老总的讲话，第二天（12月2日）就刊登于各大报纸。我记得《解放军报》标题特别醒目：“彭总教导我们要老老实实！”《中国青年报》好像也如此。但其他大报比较低调，只是作了一般报道。团中央和总政有几位政治敏感强的青年干部当时就在下面悄悄嘀咕：彭总讲话好像与前几天其他中央领导讲话的调子大不一样。因为之前不久，周恩来、朱德、贺龙、陈毅、林伯渠等中央首长接见过代表，他们讲话的主旋律就与彭总有明显不同。会不会有啥问题？因为在那个年代，老老实实往往就是右倾的代名词。第二年的事态发展果然被这几位青年干部不幸言中，而且问题还很严重。这次讲话是在“大跃进”后中央首长中第一次大声呼吁要实事求是，要老老实实。也是彭德怀最后一次以中央首长身份在公开会议场合向代表讲话，和代表合影。仅仅隔了8个月后的庐山会议上，他即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头头。

第二次见到彭德怀已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了。之前听说他在“三线”当第三副主任，1966年12月北京航空学院和地质学院的红卫兵把他从“三线”揪来北京。1967年7月间，北京几座高校的红卫兵在江青和中央文革小组授意下，共举行了五六次批斗彭德怀的万人大会，还拉到北京市内游街示众多次。我曾经有一次参加了在北京航空学院举行“批斗三反分子彭德怀"的万人大会。我当时是一名还没“解放”的基层干部，但造反派为了“教育”我们这些人，让我们也跟着他们一起到批斗大会会场。批斗大会在北航南操场举行，说是万人，看来恐怕得有十来万人。说来也巧，因那天航天部的队伍迟到，大会只好把我们安排在最前面，我就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正好又和台上的彭老总面对面。只见他上穿深色旧褂，下穿淡色旧裤，穿着邋遢狼狈（后来才知道他关押期间根本无人管他的衣着），时隔7年已衰老得几乎认不出来。他胸前挂块“三反分子彭德怀”的大牌子，3个小时的批斗会他一直摇摇晃晃站着，若无那二位“壮汉”左右夹住，肯定早已摔倒在地。在“文化大革命”前，有一次我曾听研究室支书传达文件说，彭德怀在隔离审查期间还在练太极拳，说明他“人还在心不死”。练太极拳也没能使他抗住“革命风暴”的摧残。

看来事先已策划好，那天的批斗重点是百团大战。在批斗前有一位造反派头头念所谓的“声讨檄文”。在他吐沫四溅、辱骂横飞的发言中，最使善良人们毛骨悚然的恐怕是下面一段话：“百团大战把日军吸引到解放区，造成很大损失。百团大战名义上是保卫国家，实际上是保卫坐在重庆宝座上的蒋介石，是帮了蒋介石的忙，得到了蒋介石的欢心。”（原话如此）

那天会场上口号声、喇叭声、“造反有理”喊叫声嘈杂一片。不过我坐在最前面看的、听的还算清楚。当时会上向彭总提出的一些质问，足以使人们现在回想起来仍觉胆寒！例如“你发动百团大战，是如何与蒋介石预谋的？”“百团大战时，你们军事俱乐部这些人搞了哪些密谋？”“你1958年在阿尔巴尼亚与赫鲁晓夫会面，是如何密谋回国搞政变？”等等。彭老总的交待倒也简单：“不是”；“没有”；“我有错误，但我没反毛主席”。接着是红卫兵排山倒海般的口号：“彭德怀不老实交待，就砸烂他的狗头！”再接着是那几位壮汉的革命行动：给彭总做喷气式。此时的彭德怀应该很清楚自己已在劫难逃，但他那倔犟和桀骜不驯的秉性看来未见改变。

历史是曲折的，但最终毕竟是公正的。1978年12月中共中央下达了为彭德怀同志彻底平反的文件。接着在北京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党和国家领导人邓小平、胡耀邦等都到会悼念。在国际歌声中全体起立为彭总默哀时，会场上一片抽泣声，甚至有人放声痛哭。中央各单位同时召开干部大会传达中央为彭德怀平反和追悼的文件，之后还请人讲述彭老总的生平，大家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他一直身陷囹圄。批斗、游街、审讯达200余次，被打折多根肋骨，头部和肺部均受伤害，经受着非人折磨，直到1974年11月他心脏停止了跳动。他临终前向组织提的唯一要求，是希望能将骨灰送回湖南老家埋起来，在上面种一棵苹果树，以报答家乡土地，报答父老乡亲。但遭专案小组拒绝，去世后遗体被偷偷运走，秘密火化。虽然“文化大革命”中冤假错案远不止这一件，但庐山会议那桩冤案、百团大战和彭德怀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人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