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艳平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时令还未进入小雪，鄂东大别山一带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一场大雪。大雪将天地连在了一起，就连南山上那些青翠挺拔的蕲竹，也全被大雪压得弯下了腰。

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别山人没事轻易是不出门的，他们猫在家里，烤着蔸子火，就着烟熏肉，喝着老米酒，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二牛却猫不住，师傅已将他和小玉的婚期定了下来，他要赶在结婚前，为小玉制作一张世上最美的婚床。因此，一大早就踩着厚厚的积雪，上了南山。

当地人结婚，大多是用木头制作婚床，而师傅朱贵却要他用竹子制作婚床。朱贵是蕲州最好的篾匠，他自己结婚的时候，就用竹子制作了一张漂亮的婚床。朱贵说，蕲竹与蕲蛇、蕲艾一起，被称为蕲州“三宝”，曾是朝廷贡品，有着独特的功效，身为蕲州的篾匠，就要对得起这一宝物。如果连自己结婚的婚床都要请木匠制，那他的手艺算是白学了。

二牛知道，师傅要他用竹子制作婚床，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在篾匠活中，最难做的就是带字样和图案的器具，这不仅要求篾匠有娴熟的技艺，还要有相当的书法和绘画功底。而制作婚床，字样和图案特别多，光图案就有“三十六花栓，七十二圆眼”之说，哪一样稀松了，就做不好婚床。争强好胜的师傅，不管做什么都要争第一，他常说，人不做到第一，枉活；活不做到第一，枉做。他当然希望此生所带的唯一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二牛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不然，师傅不会把独生女儿小玉许配给他。

想起小玉，二牛的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干活儿的劲头也更足了。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那天，二牛正聚精会神地干着活儿，突然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小玉被日本鬼子杀了。

这真是晴天霹雳，二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

小玉是吃完早饭进城的。吃完早饭，小玉挑着父亲朱贵和二牛做的篾器，欢欢喜喜地去了城里。她想卖了篾器，再添置一些结婚用品。没想到，她刚走进集市，就遇上了一群日本兵。日本兵砸烂了她的篾器，高叫着“花姑娘，花姑娘”，饿狼一样地将她围在了中间。领头的一个日本兵扯下她的衣裳，将她扑倒在地。小玉是个烈性子，哪受得了这种侮辱。她拼命反抗着，一脚踢在了鬼子的命根子上，鬼子双手按着小腹，像猪临死时一样嚎叫着在地上翻滚，滚了一阵后，起身用刺刀对着小玉的身体一阵猛刺。

听说女儿小玉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朱贵眼睛一黑，摇晃几下就倒在了地上。二牛将他抱到床上，叫人帮忙照看着，自己则拿着一把篾刀出了门。

乡亲们知道二牛是去找鬼子报仇的，就扯着不让他去。日本鬼子比豺狼还狠毒，他去还不是白白送命。可二牛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谁扯得住？

果然如乡亲们所料，二牛一去就被鬼子抓住了，可让乡亲们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遍体鳞伤的二牛又回到了家中。之后，二牛像变了个人，整天只知埋头干活，再也不提为小玉报仇的事。有人说，二牛是被日本鬼子整怕了。

二牛像往常一样，每天清晨上南山砍回一捆捆带着冰渣儿的竹子，然后，锯的锯，剖的剖，削的削，一刻也不歇息。小玉死了，他仍要完成婚床的制作。乡亲们知道他心里苦，也被他的痴情所感动，因而没有人阻止他。师傅朱贵看到他一天到晚的忙碌着，想劝又开不了口，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过了几天，一个戴着眼镜的翻译，领着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突然闯进了村子。村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都吓得躲了起来。日本兵直接去了二牛家，一个领头的日本兵，对着二牛不停地说着，二牛听了翻译后，乖顺地点着头。

原来，二牛赶着制作婚床，不是为了小玉，而是给那个日本少佐龟田制作的，这些日本兵就是来察看婚床制作得怎样，督促他加快进度的。乡亲们知道这个消息后，肺都气炸了，纷纷骂二牛是个软骨头。

听说二牛要为日本人制作婚床，朱贵心里痛得比失去女儿小玉还厉害。女儿小玉虽说是一个弱女子，但她不屈不挠，敢于和日本鬼子反抗；而二牛枉为男子汉，血海深仇不报不说，还要为仇人效劳。他骂自己瞎了眼。

想当初，二牛被人领着前来拜师，他一见到瘦成豆角筋一样的二牛，就像见到了一棵韧性极佳的竹子，欢喜得不得了，并动了收徒的念头。为了验证自己的眼光，他从身后抽出一把一米多长的板尺，抡起来对着二牛的腿肚，“啪啪啪”三下猛抽，二牛腿肚上顿时就多了三条紫色的印痕，但二牛只跳了两下就站住了，连叫都没叫一声。接着，他又伸出那只青筋暴凸的右手，朝二牛头上使劲一按。他这一按，足有千钧之力，二牛瘦弱的躯体，像弹簧一样，顺势往下一蹲，可等他手一松，二牛又挺立在他面前。此前，不知有多少要拜他为师的人，都被他这两道关挡在了门外。竹如其人，篾匠如竹。他自认为自己懂竹，更懂人，他收下了这个徒弟，并对他痛爱有加，不仅将自己的全部本领传授给了他，还将自己的独生女儿小玉许配给了他。没想到……

朱贵说什么也不会让二牛为鬼子制作婚床，他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到二牛做工的地方，把他已经加工好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在朱贵砸东西的时候，二牛默默地站在一旁，既不说话，也不阻拦。这更激起了朱贵的愤怒，他一边砸一边骂：“你个软蛋，你个软蛋……”等朱贵走后，二牛又拿起篾刀，重新开始。可过了两天，朱贵又来了，朱贵一来就如法炮制，把他做好的东西全砸烂了。

这天，朱贵又怒气冲冲地来到二牛做工的地方，但没见到二牛做好的东西。二牛已把做好的东西转移到别的地方。朱贵气不过，就抡起篾刀，将他劈好的篾丝全部斩断了，斩完后，又点了一把火。大火正烧着时，龟田带着几个鬼子来了，龟田一把抓过朱贵：“你的，破坏皇军的计划，死了死了的。”说着，举起了手中的战刀。二牛见状，赶忙跑过去对龟田说：“太君息怒，这是误会，误会。”龟田回过头问：“他的，干什么的？”二牛说：“他是我师傅，他说我的东西没做好，所以烧了，要我重做。”听了二牛的解释，龟田将战刀慢慢放了下来。而这时，朱贵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高叫着“小日本，我跟你拼了”，就一头向龟田撞去，没有准备的龟田被撞了一个趔趄。见龟田被撞，旁边一个日本兵赶上来，照着朱贵后背就是一刺刀。

朱贵死了，再也没人敢阻止二牛为日本人制作婚床了。一个月后，婚床制作成功了。二牛制作的婚床，在仿古的基础上，又进行了大胆创新，所有部件，全部按照竹子的性能精心设计：在床厅上，用竹丝制作的一对凤凰，展翅欲飞；在床架上，用竹竿和竹丝拼结的两条巨龙，活灵活现；在床前槛帘上，用竹片、竹丝，制作的一朵美丽的樱花，鲜艳夺目。龟田一见到这张巧夺天工的婚床，就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地叫着：“约西、约西。”

婚床搬进据点后，十几个鬼子像过节一样，全聚在龟田的房间里看稀奇。他们赞不绝口，有的还忍不住伸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龟田更是性急，没到天黑就跳上了婚床。他的头刚放上枕头，奇迹发生了，槛帘上的那朵樱花飞速地旋转起来，而且越转越大，越转越鲜艳，越转越美丽。接着，花蕊中喷出了一圈圈五彩斑斓的雾气，这雾气奇香无比，鬼子们一个个张开鼻翼，贪婪地往肚子里吸。

欣赏着飞速旋转的樱花，呼吸着奇香无比的香雾，小鬼子们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纷纷鼓掌叫好，有的还伴着樱花的旋转，跳起了舞蹈。整个房子里，充满了鬼子的欢叫声。可没过多久，鬼子们一个个像发瘟的鸡一样，转着转着，头一歪，倒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白雪皑皑的南山上，隆起了两座新坟，新坟前香烟袅袅，一个人跪在坟前的雪地里，边烧纸钱边轻轻地诉说着。

这个人就是二牛。

他告诉师傅和小玉，他的手艺没有白学，是蕲州的几件宝物，帮他报了仇。

祭祀完师傅和小玉，二牛站起身，却不知要往何处去。正犹豫着，身后响起了“嘎嘎”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子，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站在了他面前。他一惊，这不是龟田的那个翻译吗？

二牛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翻译说：“我是来看你的，现在，你的家仇已经报了，不知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二牛一把推开他：“我怎么打算，你管不着。”说着就要下山。

翻译也不拦他，只在后面说：“你怎么不问问，那天龟田为什么放了你。”二牛听了，停住了脚步，并转过身来问：“是你救了我？”

翻译说：“不，是你的手艺救了你。”

见二牛满脸疑惑，翻译告诉他，龟田少佐的父亲是日本著名的大收藏家，一九一五年参加巴拿马博览会时，看到获得金奖的一套用蕲竹做的竹艺品，喜爱得不得了。后来，特地跑到中国，找到蕲州那个制作那套竹艺品的篾匠，帮着做了一套。由于受父亲的影响，龟田也非常喜欢蕲竹制品，到蕲州后，看到好的蕲竹制品就抢了去。那天，为救二牛，翻译灵机一动，想到了龟田这一爱好，就告诉龟田，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获巴拿马博览会金奖篾匠的第二代传人，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龟田一听就来了兴趣，于是，把二牛给放了，还要二牛为他制作一张漂亮的婚床。

二牛像突然想起什么，问翻译：“你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翻译微笑着说：“我就是山那边李宕村的人，你说，这里有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二牛有些糊涂了：“那你怎么帮日本人做事？”翻译笑得更响了：“你不是也帮日本人制作婚床吗？”二牛梗着脖子说：“我……”

翻译不笑了，他说：“你真不愧是蕲州最好的篾匠，为报仇，把蕲州的三件宝都用上了。”二牛说：“这也是被仇恨逼出来的。蕲蛇的毒液轻易就能致人于死地，而蕲艾又清香无比。我想，有这些，仇可以报了。”

翻译说：“幸好我知道这些，不然，我也见不到你了。”

二牛似有所悟，红着脸问：“你是新四军？”翻译点了点头。二牛激动地拉着翻译的手，说：“我跟你一起打鬼子去，家仇报了，国仇还未报。”

二牛和翻译正准备下山，忽然听到山上响起“咔嘣、咔嘣”的响声，俩人抬头一看，只见原先那些被大雪压弯的竹子，正争先恐后地向上挺着身子，竹子挺起时弹起的积雪，像粉尘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纷纷飘落地下，融化成了水。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