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跃东

人的一生，多数时候是跟鞋子在打交道，每天一起床就离不开它了，直到上床睡觉才停歇一会，鞋子成了离不开的兄弟，你不要因为踩在脚下而不正视，其实它比人有能耐，你再竭力奔跑，它都在你前面。所以，我对穿鞋就有一种敏锐的感觉。比如说，年少时穿的那种质朴的解放鞋，就影响了我的方方面面，进入了我的情感深处。

产生如此想法，是因为一则纪念抗战的新闻，让我对穿鞋感叹不已。

云南腾冲纪念抗战，新建了几处捐躯军人的墓碑，原因是当地搞土地开发，不时挖掘出很多死去军人的遗骸，其中有中国军人和日本军人，虽然掩埋六十多年了，躯体高度腐烂，也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记，但老百姓仍能准确地分辨出来。他们把同胞军人的遗骸收集起来，重新安葬，建墓立碑进行纪念；将日本侵略者的遗骸抛到另外一个地方，用土一盖。具体怎么分辨呢？老百姓有经验，日本军队军需物资好，军官穿靴子，士兵能穿皮鞋，死了后，老百姓痛恨他们，再穷也不会脱他们的皮鞋穿，尽管身躯腐烂了，但皮鞋不会腐烂。中国军人呢，远征滇缅非常艰难，物资奇缺，作战的士兵只有草鞋穿，军官最多穿到布鞋，牺牲不久，草鞋布鞋都烂掉了，遗体底端都是空空的。

这样确实有根有据，不得不佩服老百姓的眼力和智慧。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滇缅战争包括整个抗日战争，中国士兵穿的大多是草鞋，布鞋都是很少有的，夏天冬天都是这样；而日本军队，从上到下，都是清一色的皮鞋。可是我们赢了，他们输了，道理简单又深刻：穿皮鞋的打不过穿草鞋的。

如此看来，穿鞋子大有境界。记得周世钊先生早年写过一首《踏莎行》，其中有句：“凭栏熟计连朝夜，菜根为饭草作鞋，要将历史从头写。”他很有远见，他们那帮人穿着草鞋，真的把历史重新写了。而他们对立面的那些人，穿鞋都比他们要好，却没能抓住历史机遇。

记得我20世纪90年代初入伍时，部队第一次发的是解放鞋。这时候当然不用穿草鞋了，军官可穿皮鞋，士兵只能穿解放鞋，私自穿了皮鞋就是违反纪律，要被整训关禁闭。

这双解放鞋，可以说，跟那时的草鞋功效是一样的。这是实战需要，是从战场上用生命的代价总结出来的。士兵要冲锋陷阵，穿胶鞋腿脚灵便，军官当然要身先士卒，但实质是，军官是指挥员，如果所有的指挥员都冲到了前头，那这仗恐怕不用打了。这条军规，一直沿袭到现在，上面的衣服再英武，下面还是一双简单的胶鞋。我们军区原来的一位首长、现在京城任职的一名上将说过，看一个部队的作风养成，先看士兵平时穿鞋，胶鞋时刻在脚，说明有战备意识；军官的皮鞋擦得亮，他能一丝不苟。我在兰州军区机关工作过一段时间，看到好多军级干部，竟穿着解放鞋上班，退休的将军，穿解放鞋散步，这不仅仅是朴素情感，更是军人素养。

可我们那时不能理解穿鞋的深意，总想穿上皮鞋，气派一些，自己也为能有资格穿皮鞋暗暗努力着。我在穿了2500多个日夜的解放鞋、经历千般苦难后，终于穿上了皮鞋，得意过好一阵子。

不用穿解放鞋了，我却对它很留恋，也慢慢悟出了胶鞋与皮鞋的不同价值，我决心要跟当初教育我们的首长一样，把这些道理灌输给入伍不久的士兵们。

后来，科技进步了，国家的经济提升了，军队研制了更加利于作战行动的作训胶鞋，装备军队五十年、凝聚几代军人情感的解放鞋，于2004年正式宣布退役。

解放鞋黄边绿面，便捷灵活，简洁大方，是解放军形象的象征，跟当年的黄军帽一样，成为很多青年人梦寐以求的青春服饰，人人都为能够拥有一双解放鞋、一顶黄军帽感到自豪。后来，解放鞋改为军民两用，简单、经济、实用、耐穿，老百姓也喜欢，成为城乡穿得最多的一种鞋子。但是，现在很少看到了，即使在农村，也很少有人穿了，解放鞋渐渐成为一种记忆。

前不久，还在服役的战友告知我，部队换装了，质地好、样式美，考虑我转业了，要寄一套过来留作纪念。我问有新的胶鞋吗，他说，解放鞋早淘汰了，现在是迷彩中腰鞋。我说，新衣服就算了，寄双新式胶鞋来吧。不到一周，快递公司就送货上门了。战友考虑很周全，把新式的胶鞋和皮鞋各寄了一双。我穿上试了一下，舒适，真的舒适，比我当兵时穿的解放鞋强多了。

我时刻记住，鞋子走在你前面。所以听战友说起换装，我最先想起了胶鞋，联想到最近的云南草鞋故事，我就觉得穿最简单的鞋子能成就最不简单的事情。

（摘自《新湘评论·下半月》 图/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