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

1

那一阵子，儿子心事重重不开心的样子着实让我担心。问及原由，这孩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发现他胳膊青紫的淤血以及手背上的几处抓痕。伤成那样，儿子却没吱声，我欲言又止，心想，兴许是他与同学打闹，玩笑开的有点过吧。

晚饭时，他爸问他，儿子，胳膊怎么弄成那个样子？

儿子神情极不自然地答，我，我摔着了。

显然是谎言。他爸皱着眉头接着追问：摔能摔到手背啊。

嗯……不小心划破了。儿子看他爸一眼，迅疾低下头来。

这下他爸不乐意了，筷子啪地拍到桌子上，语调也重了起来：你小子一句实话都没有，说，是不是闯祸了？

儿子脸憋得红红的，极委屈的样子小声答，我没闯祸。

“那为什么伤了？说真话！”他爸急了。

追问之下，儿子抿抿嘴，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终于说话：那，告诉你们，你们不许瞎嚷嚷。

我急忙应着，当然。听你的，放心好了。

儿子脸上一黯，眼圈里瞬时滚出了泪花，他不情不愿地低下头，答，我的钱又被许泽远他们抢了。

被抢钱？儿子还用了“又”字？

我的心一沉。儿子遭遇了校园欺凌？

2

事情并不复杂。

上学期开始时，我一次性把儿子全学年的饭费和零花钱付给了他，意在锻炼他的独立能力和自我管理能力。儿子平日不乱花钱，但习惯带钱，不想被班上一个叫许泽远的孩子留了意。开始时，许泽远拉两个同学一起跟儿子借钱充游戏币，几次有借无还之后，再借便遭到儿子拒绝，仨个孩子便在放学路上“打劫”了。儿子说，已经被他们抢了3次，后来儿子只好不带钱，但今天学校收校服钱，他们便清晨在上学路上打劫，儿子反抗，便发生了肢体冲突。

怎么不跟老师说？你也太老实了！我又急又气。

我就知道你会瞎嚷嚷！我不想让人知道嘛！儿子一扭脸，极其不耐烦的样子。

那你就等着被人抢？我怒其不争，冲他嚷。

他爸抱起胳膊，沉吟好一会儿，说，儿子，我小时候也遇到过类似事情，我那时候觉得，男子汉受欺负似乎有点没面子。你是不是这种感受？

儿子仿佛遇到知音，忙不迭地点头之余又显得极不好意思：本来我就矮，再受欺负大家会说我懦弱。说到这，儿子顿了顿，接着说，不过还有个原因，就是，就是，嗯，许泽远很小就没有爸爸，他妈妈身体不大好，他特别孝顺妈妈，也不是个坏孩子。学校要知道这事儿，肯定狠狠处理他。

我的心一颤。儿子大了，他的容忍竟然还包含着善良的情愫。

儿子看看我，又看看他爸，低头小声说：我觉得，他会知道错的。你们还是别管了吧，我自己能解决。

我不无担忧地看向他爸。他爸沉默片刻，拍拍儿子的肩膀，说，行。尊重你的意见。扛不住了要告诉爸。面子不重要，善良的定义也不是软弱可欺。

儿子点头。

3

之后的日子，儿子不肯就此事多说，但从他经常的沮丧神情，以及每天清晨拖延上学时间的表现上，我还是焦虑不已，预感这事并不简单，便时不时忧心忡忡地埋怨儿子：你这孩子这么老实，肯定招人欺负的。

事态的确没有像儿子想象那样向好的方面发展。两周后的一个清晨，儿子又一次遭劫，因为没带钱，许泽远抢走他的书包，撕掉他写完的所有作业。紧接着几天后，儿子在与他们的冲突中再次受伤，额头被打到青紫，并且遭到威胁，周末再不带钱，他们便要把儿子好好收拾一顿。

那天傍晚儿子冲回家，眼睛里要冒出火的样子，书包直接扔地上，顺手抄起我的擀面杖就往外冲，他爸见事情不好，鞋都没顾上穿地把已经窜到楼梯上的儿子拉了回来。

我吓得要命，紧紧抱着儿子的胳膊喊：好儿子，你这是干什么！

儿子极力挣脱，嚷着，以为我不会打么，我要去收拾许泽远，再忍下去，我就真的是老实可欺了！

他爸猛地夺过擀面杖，哐地一下杵在墙角，大声说：胡闹！你以为现在是争强斗狠的时代？抡棍子捅刀子就能解决问题？以暴制暴不可取！

他爸的话，让儿子愣在那里，冷静了好一会儿，这孩子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抱着头，极苦恼地嚷，我一再容忍，那许泽远他也太肆无忌惮了！

看儿子头上的青紫，加上那样苦闷的表情，我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手机边找电话号码边说，做人不能太老实，欺负老实人绝不行！我打电话跟你们班主任沟通，我要学校出面找许泽远的妈妈！

不，妈，不要！儿子看我来了真格的，他颓然摆手：老师知道后必定满城风雨，大家觉得我软弱可欺的同时，也会觉得许泽远是个坏蛋，那就真没人跟他做朋友了。我还是不愿看到那样的结果。儿子抓耳挠腮，像一头困在笼里找不到出口的小兽，他一拳头砸在自己大腿上，说，唉，这个许泽远，我现在真想，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

他爸对我摆摆手，要我别打电话的同时拍拍儿子，很严肃地说，儿子，爸很高兴看到你的善良大度。不过这事儿爸认为不能再姑息下去，对许泽远来说，你的善良已经变成了纵容，这就害了他。明天开始，你上学放学我会在后面跟着，先保证你的安全。放心，爸轻易不会出手。他爸又想了想，继续说，儿子你还要记着，万一爸不在眼前，发生冲突时要镇静，不要激怒他，尽量拖延时间，要大声求助。还有，让爸再想想，这事儿怎样处理最好。

儿子点点头。

等儿子进了房间，他爸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不许再嫌儿子老实，他说，老实就像一个陷阱，孩子一旦把自己放在一个需要被“证明”的弱势位置，就会出现焦虑与时刻防御的状态，那样的话，宽容和善良这些美好的品质便会变得可疑。

是的，我们不能因为他受了欺负，便毁了孩子善良的能力和意愿。

4

周五放学，与儿子同行的孩子们逐渐离散后，许泽远与两个高个孩子果然从后面追上，拦在儿子面前。他爸说，儿子明显有些慌乱，但还是马上镇定下来，与他们周旋。

寡不敌众，儿子很快被仨个人逼到了墙角，他爸听到儿子喊：许泽远，你再这样我告诉老师去！

许泽远说：你不敢！告诉老师，更有你的好看！

正当其中一个向儿子抡起书包的时候，他爸迅疾靠近，一声断喝：住手！你们谁敢动他？

仨个人一惊，许泽远问，你是谁？

他爸还没言语，儿子突然有了底气，他挣脱出来，大声说，许泽远，老师知道后好看的是你！我一再容忍你，是不忍心你惹你妈生气！我想她不会希望你跟强盗一样抢钱打人，你太让她伤心失望了！

提到妈妈，许泽远像泄气的皮球，立马失了威风。另两个孩子看他没了精气神儿，便灰头土脸地散去，留下许泽远一个人，呆呆地矗在原地。

儿子他爸走过去，拍拍许泽远的肩膀，和蔼地说，我儿子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这事儿他不肯跟老师讲，还要我们保密，是因为他相信你不会一直做让妈妈生气的事情。

许泽远抿起嘴，他一言不发，然后极不好意思地低头跑了。

两个人回到家，他爸很兴奋地对我说，咱儿子好样的，事情完美解决。

儿子半信半疑，爸，你觉得许泽远不会再骚扰我了？

不会。许泽远是个好孩子，偶尔做错事而已，他绝不会一错再错让他妈妈伤心。儿子，你抓住了他的软肋，也用宽容和大度压倒了他。他爸笑着肯定。

儿子努努嘴，嗯，今天我浑身充满力量，是因为老爸挺我呢。

我跟他爸相视而笑。儿子不知道，儿子的班主任赞叹他的大度，许泽远的妈妈感谢他的包容，她们都会尊重儿子的意见，会替两个孩子保守秘密，也会不着痕迹地让泽远改正错误受到教育，他们说，泽远一定会还儿子一个很正式的道歉。

至此，我仍然不愿意把此事冠以校园欺凌之称。只是，当儿子把这样一个命题摆在我们面前时，他不知道我跟他爸有多么束手无策。我们一直在慢慢捋清思路，尽力地尊重他，理解他，鼓励他也支持他，让他不受伤害地完美解决冲突，而不是证明自己软弱，也让他在这个过程中成长起来，健全人格，学会理智处事。

其实这个命题，无论对社会，对学校还是对家庭，都是一个极富挑战性，需要认真相对的命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