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心

2013年5月的一天，家住新疆库尔勒的73岁老人王智接到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她拿出相册翻找起来。很快，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张照片上：那是她和生母的合照，照片上的王智很小，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这张照片是1945年，她和母亲在重庆战地医院旁边的一个房子前照的。

王智并不知道，在大洋彼岸，美国德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市，有位老人也在看着一张照片，同样是抱着洋娃娃的王智，只是她身边的人变成了一个美国大兵。打量这张照片的老人就是照片里的男主人公，叫艾伦·拉森，已年届九旬。

这两张同一个小女孩抱着洋娃娃的照片，背后究竟有着怎样非同寻常的故事呢？请看———

用镜头记录抗战中的中国，美国大兵结识中国女孩“嘟嘟”

故事还得从72年前说起。

1943年9月的一天，20岁的艾伦·拉森正在一架从印度飞往中国的飞机上好奇地向下张望，透过云层，拉森看到了绵延的山脉和青翠的农田。他终于到了他一直向往的中国。

拉森五六岁的时候，就从父母那里知道，如果从他们居住的房子往下一直挖洞，就能来到遥远的东方古国———中国。那时，他就渴望着能到中国去看一看。20岁那年，当时二战进行到关键阶段。拉森中断了学业，加入到美国赫赫有名的飞行队———飞虎队，从印度穿越“驼峰航线”，飞到了中国云南昆明空军基地。

在拉森的印象中，昆明是一个美丽而喧闹的城市。他用带去的柯达彩色相机拍下感兴趣的一切。当地的老百姓对他热情而友好，很乐意让他拍照。拉森觉得，镜头下的中国人虽身处战乱，依然乐观坚毅，充满着尊严和自信，他非常喜欢遇到的每一张笑脸，这种勃勃生机让他着迷。

正当拉森处于这种乐观氛围中，一场突如其来的轰炸到来了。

1943年圣诞节，拉森和战友们正在欢庆，日军飞机突然轰炸了美军在昆明的空军基地。“飞虎队”的飞机紧急升空迎敌，但大轰炸却让百姓死伤无数。昨天还在镜头中微笑的农民，却突然成了炮弹下的亡魂，拉森感到特别地难过和悲愤。

而此时，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王智正在逃难的途中。1943年冬天，三岁的王智，被一个她叫做“宝姨”的女子藏在背篼里，随着难民潮涌向重庆。

王智的生父姓熊，是中国第一位兵工弹道专家。王智的生母姓林，家在香港。王智一岁时，生父受命赴美工作。1941年12月，香港被日兵攻陷后，母亲带着宝姨、王智从香港逃到内地，准备到重庆一家战地医院工作。行至湖南衡阳遭遇日军轰炸，生母和王智、宝姨失散了。宝姨背着王智辗转四川、贵州、云南等地，终于来到了重庆。幸运的是，王智的生母与她们失散后，也来到了重庆，在一家空军医院做护士。经过四处打听，宝姨背着王智找到了她的生母，这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王智随生母在重庆安顿下来时，身在昆明的拉森，结识了一个比王智大一岁的“棒棒糖”女孩。当时，拉森端着相机四处拍照，突然看到一个五六岁女孩，正坐在明丽的蓝天下吃着棒棒糖。拉森被这美好的情景打动，给她拍了张照，并将这张照片寄给了在美国的妈妈，妈妈也很喜欢这女孩，就寄了个洋娃娃，让拉森送给她。

洋娃娃还没有收到，拉森的部队就离开了昆明。1945年8月初，拉森随部队来到了重庆空军基地。这时，母亲寄的洋娃娃也转到了重庆。拉森没有机会把洋娃娃送给“棒棒糖女孩”，非常失望。该拿这个洋娃娃怎么办呢？

有一天，拉森在基地医院里，见到了一个身穿白裙子的中国女孩，她就是4岁的王智，护士们叫她“嘟嘟”。王智活泼可爱，见了拉森也不怯生，甜甜地笑着喊“叔叔”。见到“嘟嘟”，拉森立马想到了洋娃娃，于是，他从宿舍里取来，把它送给了“嘟嘟”。

王智非常喜欢那个穿着白纱裙，有着一头金发的洋娃娃，抱着它再也放不下了，拉森给“嘟嘟”拍下了各种姿势的照片。在别人的帮助下，拉森和“嘟嘟”在战地医院废弃的房子前拍了张合影。正好王智的生母过来找她，于是，拉森给抱着洋娃娃的王智和她的生母又照了张合影。几天后，他把洗出来的照片送给了王智的母亲。

和拉森合影那天，传来了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拉森和战友忘情庆祝的同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终于可以回国和亲人团聚了。

在为回国做准备日子里，拉森有了空闲时间，就带着“嘟嘟”玩耍。临分别时，“嘟嘟”和母亲一起，夹道欢送取道上海回国的拉森和他的战友们。拉森看到，“嘟嘟”的脸上还挂着不舍的眼泪。

美国老兵渴望见到“嘟嘟”，影集牵线昔日女孩终现身

1946年1月，拉森回到国内，重返波士顿大学读书。此后40年间，他结婚成家，和太太有了5个孩子，又有了5个孙子孙女，生活幸福美满。

然而，拉森无法忘记在中国的经历，他把在中国拍摄的最有代表性的照片放大后挂在墙上。每当看到他和那个怀抱洋娃娃的小女孩的照片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个叫“嘟嘟”女孩也早已结婚成家，当了妈妈吧？！

拉森以为，有关中国的这些照片，就像自己一样会日渐衰老，然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然而，就在2005年，一个叫严湛的上海作家到他家中拜访。当60多年前的这些照片呈现在严湛面前时，严湛被深深震撼了。

严湛认为这几百幅拍摄于中国战火纷飞年代的老照片，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他建议拉森将这些珍贵的照片结集出版，拉森对严湛的建议非常认可。

2010年，拉森的摄影集《飞虎队员眼中的中国》出版了。这本书一出版就引起轰动，人们说，拉森是一个有温度的观察者，他的镜头下，当时的中国尽管饱受创伤，但是人们始终充满了静水深流的温情和尊严。拉森说，这也是他爱上中国的原因。

2010年，借着影集出版的机会，拉森来到上海故地重游。面对媒体的采访，拉森提出了一个愿望：他想见见当年的“嘟嘟”，他想知道当年的那个可爱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拉森的经历以及他与“嘟嘟”的特殊缘分，迅速占据了媒体的头条。2013年，拉森的摄影集出了国际版。在纽约书展上，他依然关心“嘟嘟”的下落。可惜，这些年来他一无所获。

当拉森和众多媒体费尽心力地寻找“嘟嘟”时，新疆库尔勒市，一位叫王智的老人正在这里安度晚年。王智正是拉森要找的人。

这么多年来，这位华发早生的古稀老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原来，1946年初，王智生母在车祸中丧生，她的生父从美国回来奔丧，失去妻子的他痛不欲生，年底也抑郁而终。成了孤儿的王智被一个叫王国章的叔叔收养，从此改名为王智。

王国章是王智生父的好友，王智生父临终前，把女儿托付给他收养。已有两个儿子的王国章对王智视如己出，两个哥哥对她也很照顾，养父一家的呵护，让王智体会到了无差别的亲情。

新中国成立后，王国章带着家人远赴辽宁鞍山，他先后担任鞍钢总机械师、设计院总工程师，为建国初期的工业起步做出了卓越贡献。受养父的熏陶，王智很早就立下了人生的志向。

1959年，王智考取了北京大学，在校期间遇到了同样学习地质专业的赵治信，志趣相投让他们走在了一起，毕业后，两人举办了简朴的婚礼。1971年，他们听从组织安排，前往新疆塔里木盆地，那里有正待开发的大片油田。

王智和丈夫在当时一片荒凉的库尔勒城扎下根来。不知不觉间，王智已经在南疆待了40年。昔日荒凉的小城，如今早已成了繁华的南疆重镇。

可王智并不知道，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也有一个白发老人，一直热爱着当年战斗过的这块土地，一直在念叨着她，想见到她。

命运总是不可思议地充满着传奇色彩。2013年的一天，王智生活在成都的哥哥王信，在书城里偶然看到了一本让他感兴趣的摄影集，叫《飞虎队员眼中的中国》。翻着翻着，突然有一张照片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大兵和一个抱着洋娃娃的中国小女孩的合影，而小女孩竟然是妹妹王智。因为王智那里也有一张同一天拍的照片，连背景都一模一样，只不过，王智那张是她和生母的合影。

王信把情况通过电话告诉了远在新疆的王智，王智到书店买来了那本摄影集，看到这张合影后，她翻出自己当年的影集一对照，这才确信，和当年美国大兵合影的那个小女孩就是自己。她的脑海里，也依稀存留着当年在重庆和美国大兵叔叔交往的影子。

万里赴约70年后深情相拥，“9·3阅兵”后忘年老友再相逢

当王智得知，三年前拉森曾对上海媒体说，他一直惦记着那个叫“嘟嘟”的女孩，想见一见她的时候，她被深深感动了。王智觉得应该和这位可敬的美国老人见一见。随后，她联系上了大洋彼岸的拉森。

拉森得知“嘟嘟”已经找到的消息后，不由感叹道：“太神奇了！”2014年，拉森在他90岁生日前，向远在中国新疆的王智发出了邀请函。

尽管路途遥远，王智还是决定前往美国与老人相聚。在丈夫和女婿陪伴下，他们先从新疆到了北京，然后飞往美国底特律，再从底特律转往奥斯汀市，跨越了大半个地球。

拉森90岁生日前一天，王智来到了拉森家中。拉森老人在家人陪同下，早早在家门口等候。看到王智的那一刻，拉森虽然从王智脸上看不出当年小女孩的影子，但他知道眼前这位白发丛生的女士就是“嘟嘟”，就像刚分别不久的老朋友一样，他上前拥抱了王智，用生硬的中文说：“嘟嘟，见到你很开心，欢迎你来家里做客！”

在拉森的家里，王智看到老人的客厅、卧室里依然悬挂着70年前在中国所拍的照片，拉森指着相片为她逐一讲解，讲到那年圣诞节日军轰炸昆明空军基地，一个3岁的孩子在母亲怀中死去的时候，拉森落了泪，王智的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和拉森见面，虽然间隔70年，但王智像和老人刚分开一样，总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那天在拉森家里，王智和老人聊了许久，知悉王智多年的人生经历和现在的生活，拉森非常高兴。

第二天，拉森带着王智来到生日庆典现场。王智发现，宴会现场每张桌子上，都放着几张她小时候的独照。宴会进行到一半，拉森上台发言，他举着放大的他和王智那张合影，向全场嘉宾讲述了和王智相识并赠送洋娃娃的经过。讲到最后，他兴奋地向大家宣布：今天，她也来到了我们中间。

随后，拉森把王智请到了台上，深情地拥抱了她。随后，他又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把他70年前和“嘟嘟”的合影，重新放大装裱后送给了王智。

这热烈的场景以及拉森讲述的照片奇缘感染了每一位来宾，大家都争相和王智合影，并感慨地说：“这太不可思议了！”王智感动地对现场来宾说：“真正让我感动的是拉森老人70年来对中国的感情，当年，他帮助中国人民打败了日本法西斯，才使中国人民过上了和平生活，我要对拉森老人以及当年参加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美国老兵郑重地说一声：谢谢！”

从美国回来后，王智和拉森老人通过电子邮件、视频经常保持着联系。不久，拉森告诉王智一个好消息：他收到了中国政府关于中国人民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阅兵的邀请，虽然他刚刚动过手术，但还是决定前往，去感受那难得的欢庆时刻。王智和家人非常高兴，决定届时尽一下地主之谊，陪拉森在他战斗过的地方走一走。

2015年9月3日，先赶到北京的王智在宾馆电视机前，目睹了阅兵全过程。她在一闪而过的镜头里看到，拉森在抗战老兵“飞虎队”员的专属座位上，向观礼人群频频挥手致意。

下午，王智等到了阅兵结束后回宾馆的拉森。拉森还沉浸在庄严而热烈的阅兵氛围中。随后几天，王智陪着拉森在北京、重庆、杭州、上海等地故地重游，在重庆当年他们合影的地方，昔日的战地医院已被拔地而起的高楼所替代。在上海外滩，王智陪着拉森再次来到熟悉的国际饭店、和平饭店、苏州河，拉森惊叹上海的巨大变化。

因为身体原因以及不愿过多打扰王智，拉森在阅兵一周后返回美国。王智此前查阅资料得知，美国健在的二战老兵有86万人，这个群体以每三分钟去世一人的速度在减少。因此，王智鼓励拉森老人，等他过百岁生日时，她还会带着家人前去祝贺。拉森老人爽快地接受了这个约定。

如今，王智仍不间断地和拉森在网络视频中见面。王智说，拉森为中国人民的抗战大业做出过贡献，又对中国人民怀有深情厚谊。她和他因照片结缘，既便拉森不在了，这份美好情谊也会通过后人一直延续下去。（责编 孙礼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