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

我28岁那年，迎来了人生几个连锁反应：女友送了部相机给我，我爱上按快门，瞎拍的东西拿了奖，我开始做专职摄影师……再后来，因为受不了女友逼婚，几经逃避争执，终于让女友变成前女友，最后却鬼使神差地自己开起了婚纱摄影店。面对每天店里进进出出的准夫妻们，我常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害怕哪一天挽着某君走进来拍婚纱照的，会是她。

有时，我总忍不住想象，如果当初我也咬咬牙对前女友说了那句“我愿意”，将要面对的所谓婚姻生活，就是我快门里的那些画面吗？每每整理照片都会发现，几乎所有正片里幸福满溢的笑容，在花絮里往往都现形成挤眉弄眼的表演。

事实上，我甚至愈发迷惑：快门想从我们身上留住的，是瞬间，还是永恒；婚姻想从爱情手里留住的，是瞬间，还是永恒。这类哲学思辨高涨，对应的是生意萧条无所事事。就在最萧条之际，那对夫妻跨进了我的店门。

他们翻看相册挑选拍摄主题用时比其他人多一倍，拍摄用时却短了将近一半。根本不用我提示什么动作神情，他们本身就像有无数个瞬间等着被记录，或者说，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都值得我按下快门。他们的笑、他们的亲密、他们的幸福就像是永恒存在的，我只不过是偶然走近，截取了其中某些瞬间而已。

拍完回到店里，女人似乎有点疲惫，男人给她整理好婚纱裙让她坐下休息，然后找我结款。我问初修样片寄哪里，男人说：“康益路6号。”我愕然：“市医院？”男人沉默片刻，回头看看闭目休憩的女人，这才低声对我说道：“刚结婚就查出她肺上有肿瘤，下周就要住院手术。我没告诉她，医生说成功把握只有四成，还是不说的好。结婚前总觉得日子好长，跟她这辈子还不知道要吵多少架才过得完呢。可转眼这日子就可能按分秒过了，我就想着，把分分秒秒都留下来，这才赶着来拍婚纱……”

所幸的是，当我拿着最终的片子去看他们时，从男人笑逐颜开的脸上一望便知：新婚妻子的手术很成功。临走时，看到男人微笑着俯身去听妻子呼吸声的画面，我突然觉得，也许并非永恒才是婚姻的全部真谛，这些让我忍不住按下快门的瞬间，也一定是。

（从容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6年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