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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谈苏格拉底之死与献祭的公鸡

2016-08-04钱翰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尼采苏格拉底克里

钱翰

苏格拉底临死之前,嘱咐弟子克里托不要忘了给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国内在翻译和介绍苏格拉底之死的时候,最初因为对希腊文化不够了解,闹出了一些笑话。《苏格拉底的最后日子》在中国有多种译本,胡适曾经这样翻译:“克里托,我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鸡。请你替我把债还上,好吗?”如此说来,苏格拉底临死之所说,只不过证明他是一个普通讲信用的人而已。《读书》杂志在2004年刊登了荣司平的短文,他根据《柏拉图全集》的译者王晓朝的介绍,明白了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古希腊的医疗之神,“这一献祭举动最后一次诠释了苏格拉底的生命哲学思想,正像他在《申辩篇》的结尾所说的:‘我去死,你们去活,但是无人知道谁的前程更幸福,只有神才知道。苏格拉底用给医神献祭的方式告诉人们的是:人生就是一场疾病,死了病也就好了。可见,‘苏格拉底的鸡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哲学内涵,并不是要体现什么‘借债还钱的美德”。

福柯生前在法兰西学院讲课的最后一年,终于以苏格拉底的哲学作为其讨论“说真话的勇气”的出发点。他半开玩笑地说:“作为哲学教授,一生中总得至少花一节课讲过苏格拉底及苏格拉底之死。”他借助杜梅齐尔的分析,以这只著名的公鸡为切入点,为苏格拉底之死做出了一种独特的解释。苏格拉底之死是哲学史上的重大事件,然而他临终之时关于公鸡的遗嘱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荣司平所介绍的是西方哲学史上常见的解释。拉马丁也曾在诗句中写道:“给解放我们的神灵献祭吧!他们治愈了我!/克贝问:治愈了你什么?/治愈了“活着”的病。”法国著名的比代(Budé)版本的《裴多篇》中的注解中,罗宾(Robin)说,苏格拉底献祭公鸡给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灵魂终于被治好了,活着是生病,死亡才是恢复健康。

苏格拉底在哲学史上最著名的敌人是尼采,他发现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因为,认为活着是一种病,可以由死亡治愈的观点,这与苏格拉底一贯宣扬的哲学大相径庭。尼采在《快乐的知识》(格言340,题为《临死的苏格拉底》)中以他一贯天才的刻薄语言,狠狠嘲笑苏格拉底献祭公鸡的行为:

我佩服苏格拉底的勇气和智慧,他所说、所做的一切,或者什么都不说时的勇气和智慧。这个雅典人的守护神,抓老鼠的人,总是讽刺、爱着雅典人,让最傲慢的年轻人颤抖、啜泣,并不仅仅是史上最具智慧的唠叨者:在他沉默时也同样伟大。我更愿意他在临死前一言不发,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应该属于更高级别的灵魂。也许是死亡或毒药,也许是虔诚或恶毒的言行———某个东西此时使他开口说话,他说:“哦,克里托,我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对于会理解的人来说:这可笑而可怕的“临终遗言”意味着:“哦,克里托,活着是一种疾病”。怎么可能!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悲观,他像个士兵一样愉快地生活过,大家都看在眼里。除了对生活抱有良好态度,除了生前不透露最终遗言、最终感触,他没做过别的不好的事。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对于生活是忍受住了?!他还用这个模糊不清、恐怖、虔诚而亵渎神明的词,予以报复!苏格拉底必须沦落到要报复的境地吗?他极为丰富的美德中难道就缺少一颗慷慨大度的种子?啊,我的朋友们!必须超越到古希腊人之上!

尼采在苏格拉底之死的问题上敏锐地发现他临终的话和他之前的言行和思想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苏格拉底活着的时候,是一个遵循德行和追求真理的人,他相信人人都可以借此蒙福降临。然而他临终的遗言居然意味着“活着是一种疾病”。这是怎么了?

作为苏格拉底终生的敌人,尼采从这个矛盾中欣喜地觉察到:苏格拉底崩溃了!这爆出一个惊天的哲学秘密,这个秘密他从未透露过,这位总是表现出明智的哲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暴露了之前所说所做的一切原来都只是装出一副乐观者的样子,其实他不过善于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的痛苦罢了。临终之时,他才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原来他“对于生活是忍受住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尼采看来,苏格拉底临终之言,只是表露真实心迹的哀鸣,暴露了他的真实面目。

杜梅齐尔也认为“活着是一种疾病”这样的解释对于苏格拉底完全说不通,然而他却恰恰站在尼采的对立面。苏格拉底的遗言不仅不是崩溃的表现,而正好解释了苏格拉底的哲学之核心内涵。在《裴多篇》中,苏格拉底引用了毕达哥拉斯的箴言,说“我们处于Phroura”中,这个词有托儿所的意思,也就是说众神正在照管我们,关怀我们。苏格拉底不可能一边说众神关怀着我们,一边又说“活着是疾病”。苏格拉底确实相信,人的生命在“那边”也还在继续,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好主人和好朋友”,好主人就是说众神。所以他不害怕死亡,然而这也不意味着我们在“这边”的生活都像疾病一样痛苦难耐。另外,在整个《斐多篇》和苏格拉底之死的传说中,他一直都保持着清醒和节制。他说哲学生活在于“小心地避免社会接触和身体的关系,除非在不可抗力的情况下,都应避免我们被其本质感染,而我们要保持纯洁,不和它接触,直到神意本身使我们摆脱肉体”。苏格拉底并不疏远生活,而是在生活中疏远自己的肉体。直到死亡来临之时,他都要保持这样的生活,纯洁不染。怎么能够将其视作一种疾病呢?

《申辩篇》中,此意更明,他对审判官说:“对好人(当然是指苏格拉底自己)而言不可能有痛苦,今生没有,到另一个世界也没有,众神不会对他的命运无动于衷。”众神照管智者,所以智者不可能感到痛苦,此生不会,另一个世界也不会。诀别之时,苏格拉底根本没说过,也没想过“活着是一种疾病”,这种猜测建立在误解之上。如果以上的分析无误,那么苏格拉底最后的话就更加难解。献祭一只公鸡给阿斯克勒庇俄斯,这确实与疾病相关;而对苏格拉底来说,死亡本身不能被视作一种治愈,因为活着并非一种疾病。那么问题来了:苏格拉底为什么要让弟子献祭给神灵?他们从什么样的疾病中得到解脱呢?

杜梅齐尔还注意到另一个重要的细节:苏格拉底呼唤的是克里托(“克里托,我们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鸡”),但很快就会发现这笔债务并不仅仅属于克里托,而是“我们”欠下的———至少包括克里托和苏格拉底,也可能还有其他人,无论如何至少有苏格拉底和克里托。然而为什么是两个人?在这段对话中,克里托建议苏格拉底逃走,只要苏格拉底同意,就能活下去。为了说服苏格拉底,克里托找了很多理由:如果他不逃走,首先他就背叛了自己,其次背叛了自己的孩子,最后,对朋友们而言也脸上无光。

苏格拉底则认为众人的意见不足为凭。他问克里托:有必要考虑所有人的评价吗?有必要重视人们并未达成一致的观点吗?苏格拉底举了个例子来说明人们的观点必然有所区别。他举例的方法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很常见:在体操训练中,在保养身体时,我们应该听从所有人的观点,还是内行的观点呢?如果听从所有人的观点,不管谁的话都听,将会发生什么?我们一定会犯错,身体将疾病缠身,被毁掉。苏格拉底说:在保养身体的问题上,应该听内行的,听好的体操教练的意见,这样身体才会避免得各种疾病;那么同样地,如果涉及的不是身体,而是善与恶、正义与非正义的时候,难道不应该遵循同样的原则吗?假如听从那些不懂得区分正义与非正义、善与恶的人的观点,“我们自身与正义和非正义相关的这部分”,我们的灵魂会面临变坏、腐烂、被毁(diephtarmenon)的危险。

结论如下:不要考虑普通人的意见,应该重视那个能够帮助分辨正义和非正义的人的观点。众人的意见如浮云,唯有真相重要。他说:由真相决定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非正义,因而没必要听从所有人的意见。但如果要照管自己,如果要关照“我们自身的这部分,不论这部分怎样”,避免它被毁、腐烂,那应该听从什么呢?听从真相!而听从大众的意见就会导致灵魂变坏/被毁。从关于身体的比喻出发,我们就得出一个观点:那些未经真相检验的观点,会导致灵魂腐烂。当然,医治这种疾病不能通过一般的医术,alêtheia(真相)理性的逻各斯(logos)才能够阻止灵魂的腐烂,从败坏重归健康。因此,《斐多篇》确实是有关医疗和治愈的,苏格拉底要治疗的就是错误观点的病。而《克里托篇》中真正重要的主题是:一条不可靠的意见就像疾病一样,会伤害和腐蚀灵魂,导致它处于不健康的状态;而治愈疾病所依靠的就是逻各斯。这一分析不禁让人想起《论语》中孔子所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所谓“就有道而正焉”,其斯之谓与?

还剩下最后一个难题,如果克里托确实生了病,为什么苏格拉底说:克里托,“我们”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他本来应该说:克里托,“你”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因为“你”被治愈了。或者如果承认其他人也被治愈了,他应该说:克里托,你差不多是我弟子中的领头羊,“你们”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然而他说的是“我们”欠。这意味着,苏格拉底本人也被治愈了。杜梅齐尔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一方面他和弟子相濡以沫,以至于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受疾病之苦,其他人也同样生病,苏格拉底也不例外。另外一方面更加重要,苏格拉底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同样受到了诱惑,虽然他不至于犯错误,但是这种被错误意见影响,灵魂被腐蚀的风险是存在的。正因为如此,献祭本可以在克里托的疾病被治愈时进行,不过,因为不仅要以克里托的名义,也要以苏格拉底的名义献祭,所以只能在苏格拉底的最后时刻———死亡的时刻进行。这就是苏格拉底最后的嘱托。”

如果错误的意见得胜,就是所有人的失败;如果正确的话语赢了,那么所有人都是胜利者。在这场逻各斯大战中,正确的推理过程,最终核实了哪一条是正确的意见,哪些是错误的意见。在此过程中,众人被联结为一个整体。治愈疾病的过程如同一个基本程式,苏格拉底本人也会受其支配,即使是他在主导。既然如此,一切就可以理解了:他询问克里托,提醒他确实曾经有过病,是他生的病。但毕竟克里托的病,苏格拉底也难逃干系。因为所有人都联系在一起,献祭时就应该以大家的名义感谢这一治愈过程。

最后在《斐多篇》中,在苏格拉底喝毒芹的时候,克里托问道:“关于你的孩子们(他们马上就到)或其他事,你对我们还有什么吩咐吗?要我们怎么做你才会好受呢?你要我们为你的孩子们做些什么?”克里托想听听苏格拉底最后的遗嘱。苏格拉底的回答:“做我一直不停地叮嘱你们的事吧……。不是什么新内容。”苏格拉底一直不停说的东西,他一直对孩子们、周围的人、朋友们说的事是什么呢?“操心你们自己(humnautnepimeloumenoi)”,这就是苏格拉底的遗嘱、最后的愿望。关于这个照管自己的问题还有一个小细节,《斐多篇》的结尾处,弟子们还问道:“你要我们为你的葬礼做些什么?”苏格拉底一边回答,一边自己去洗澡,以便死后女人们不必清洗他的尸体。他要自己照管自己,甚至是自己的尸体。

我们谈及古希腊哲学的时候,最熟悉的是德尔菲神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然而,与这句箴言同样重要的,是苏格拉底反复强调的:操心你自己,或者说照顾你自己。这两句话紧密相连,因为如果我们想要很好地照顾自己,就必须寻找真相,认识自己,以正确的逻各斯作为引导,否则我们就会受错误意见的支配,心灵就会得病,而正确的逻各斯则是治愈我们灵魂疾病的良药。从献给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公鸡出发,杜梅齐尔和福柯探究到苏格拉底哲学的核心之处。而我不禁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中国儒家的根本经典之一《大学》所提出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个条目中,“皆以修身为本”,儒家从格物致知到修身之间建构起来的连续体和相互承接关系,把知识和对真相的追求当作德行的基础,这与苏格拉底在德行和真理之间所构建的一体性关系比较来看,虽然不能把它们完全等同,但是相通之处是很显明的。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责任编辑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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