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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失踪

2016-07-27老酒

鸭绿江 2016年7期
关键词:市长

老酒

夜半十二点,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还没有睡?”电话那边是个女子的声音,低沉沙哑。

“哪位?”我的神经松弛下来。

“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对方显然对我的回话不够满意。

“史公书又失踪了!”对方情绪似乎坏到极点。

“洪澜是你!他怎么又失踪了?”我为之有些惊恐。

史公书和洪澜都是我大学同学,当初因为洪澜,我与史公书闹得掰生了。电话里的她虽音调沮丧,依然唤起了我某种久违的温暖。

“他都十天没消息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能听到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响。

“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也许老史此次又有什么突发奇想。”我这样安慰并非胡乱瞎说,是基于老史平时好玩失踪的品性。过去的十多年里,老史有据可查的失踪有六次之多,伴随着他的重新归来,每次都创造了令人刮目的佳绩。

洪澜说她不敢关灯,一关灯就心神不安,她希望我能多陪她说说话。洪澜说这话当然很了解我家的一些情况,也知道我与妻子梅萸从结婚那阵儿就貌合神离,一直分睡在各自房间。

凌晨两点,洪澜显出困意,电话只好挂断。我觉得应该给老史挂个电话,但打不通。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老史失踪十天,申强怎么毫无反应。

直到早晨五点多我才眯了一会儿,一睁眼已到九点。我胡乱洗漱一下往局里赶。八分钟的路程我给申强拨了三次电话,对方都没接听,进到办公室我又拨申强手机,拨了两次,手机才传来他那鲁南海蛎子味儿的喊叫。话机里噪声不绝于耳,他说正陪苏市长视察中心医院新址工地,如果不急的话,午饭前能赶到局聆听指示。

市中心医院新址基建项目是市政府今年给平城百姓办的十件实事之一,是平城有史以来最大的公益性投资项目。卫生局虽是项目的主管局,我也在项目责任书上签了字,而实际上均由苏市长“一竿子插到底”主办,直接与中心医院院长申强对话。而我这个局长像个溜边的黄花鱼,得到的信息大多来自于申强提供的二手材料。

一个小时后,申强匆匆到了我的办公室。这个五大三粗的山东大汉乍眼看没人相信他还曾是个外科医生,倒像是个怀揣利刃劁猪的游医。

我一直在申强面前装出精神饱满的样子,但稍不留神还是露了马脚,忍不住连连打了两个哈欠,眼角还滚出两滴眼泪。申强像找到了一个新的说话由头,说我昨晚休息得不好一定又加班了,要给我找个医生看看。我摆了摆手说这都不重要,说让你来有件事儿要问你。你们妇产科的史公书失踪了知道不?

申强似乎有些惊愕,又很快镇定下来,说不会失踪的吧,哪能失踪呢。史公书在外地开会临走前与我还打了招呼,这怎么就失踪了呢,不会的不会的。

我有点不高兴,拿起桌上手机拨了老史的号码递给他听。申强小心翼翼地将手机贴在耳边,里面连续传来“不在服务区”的中英双语话音。

“啥指示,我听方局的。”申强额头后脖颈上的二茬汗冒了出来。

“人是你的人,找你来是想听听你申院长的意见。史公书妻子或许也会找你反映情况。作为院长,你总该有个思想准备和工作考虑,不能总是抱有幻想说不可能吧?”见申强满脸羞涩,我又把话往回拉。我说大家都希望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踪,但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考虑问题不行,还要向最坏处打算。我跟申强讲了老史以往的几次失踪情况,分析了这次与以往的不同点,特别是洪澜对她丈夫的失踪持有强烈的不祥预感。

事态被我说得如此严重,从我的房间走出时,申强已失去了进屋时的兴奋状态。

申强走后,我的心绪始终平静不下来,脑袋里都是老史的影子。这个史同学曾是玩失踪的老手,每次都把你玩得心跳加气恼,最终会制造一个意外惊喜来慰藉你。这次洪澜心里没了底,我也被搅惹得焦躁不安。了解些根底的人都知道我与老史的微妙关系,甚至知道我的心底曾经藏着嫉恨,但毕竟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虽说艾可是我的同学,还是一个寝室的学友,关系却像隔层纸。这些年来我与他很少联系,听说我要请他吃饭,艾可受宠若惊,但很快像是知道我的意旨,机敏地回道,哪能让局长大人请客,平时没少有求于你,客还是我请。

“想同你谈谈老史的事儿,他又失踪了。”见面后,我把那个“又”字加重了分量,以避免对艾可的强烈刺激。

艾可把端在手里的酒杯缓缓放下,沉思片刻:那就是说,这是他第七次失踪了。

“不过这次失踪又与以往有所不同,到现在已是第十一天了。洪澜说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失踪前老史情绪很低落。”

“申院长已到我们局报了案。刑警的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儿,我这个法医也被临时抽到老史专案组里了。”艾可心情很沉重或者说很痛苦,像刚参加了一个遗体告别仪式。

怎么竟成了“专案”?我的心头猛然产生一丝悔意:是不是自己把事情搞大了。史公书的去而不归也就是比以往失踪时间上有些偏长,洪澜很可能表现出的是一种更年期过敏反应。事情结果尚需我们留出一段时间去等待,而不应把问题考虑得过于悲观。

“事情也可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说不上明天或是今晚上,老史会突然出现,给我们一个惊喜。”

梅萸从外地回来,刚撂下行包没说几句话,话题就转到史公书身上,透露的消息让我感到诧异。一个芝麻大的平城,有一个医生失踪了,竟堪比一个腐败高官的负面影响。就因为他是个男妇科医生?

我告诉梅萸,事情并没有你所听到或是你想象的那样,只不过是老史他前几次失踪的一个继续,只不过这次他玩得有点大。

“不是我想把老史怎么的。”梅萸一把将我拉回沙发,说她在西安开会时,有关老史失踪的电话就一个接着一个,说法离奇古怪不一而足,没一个说他好的。梅萸此时表情很古怪,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还在为这个花花公子守口如瓶。

“你就不想具体听听我的那些帅哥靓妹都说他些啥?”梅萸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情愿,开始数落上了我。endprint

“你想说啥说吧,我听着。”

“这位史先生可是出奇冒泡了。”梅萸说起老史的事儿像讲得像评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说史公书跟了一个年轻女患者偷渡国外,提溜一箱金条一箱美钞,跟着说史公书这些年收了上千万元红包,都交到他的老相好某医院手术室的护士那儿,二人在深圳会齐逃往了美国。又说史公书借职务便利,与数十名女性保持性关系,得了艾滋病无脸见人剃发为僧了。说完这些,梅萸惬意地舒展双臂打了一个哈欠,说现在的人不知咋的都他娘的变坏了,给她打电话的人中,平时看着都与史公书关系不错,有一个还是史公书给她女儿接的生。

“那你是怎么看的?”

“史公书难以捉摸,说他坏似乎也坏不了哪去,说他好也看不出究竟哪好,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大男孩。”

揣摩着梅萸说的那些传言的可信程度,我越发感到老史此番失踪扑朔迷离,潜藏着复杂的不确定风险。

吴主任蹑手蹑脚进到我的办公室,说苏市长明日上午九时召开市长办公会议,对市政府公开向市民承诺的十件实事进行工作调度,要求有关局的主要领导参加。

小吴一走,我将刚刚签过字的那页纸撕得粉碎狠劲投到纸篓里。我对这个苏市长“一竿子插到底”独往独来的做法不能恭维。

次日的办公会议的开法与苏市长检查中心医院新址工地玩的一个套路,没用谁来主持,由他自己开板即唱。先是相关部门限时五分钟汇报工作,凡超时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叫了停。待几个局长汇报完毕,苏市长清了清嗓子又呷了一口茶,一口气谈了办好这十件实事的五点意义六点分析七点要求,加在一起共十八条,条目虽多都是提纲挈领地点到为止。会后,我提起公文包要离席,苏市长的秘书小张疾步走过来,让我留步说苏市长有工作同我谈。我有些诧异,苏鹏远找我有何公干?

苏市长办公室是个考究的套间。我端起小张给我沏的茶还没送到嘴里,苏市长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把还有大半截烟拧灭到烟缸里,谈起中心医院新址建设项目后,话锋一转:“听说你们中心医院有个叫史公书的妇科医生失踪了?”

我当然不敢怠慢,简要地将我所知道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苏鹏远从口里吐出长长一朵烟花儿,说这老兄是咋了,反映他的信件雪片似的。说完这话他站起身走进里屋,手掐一摞信件出来放到我对面的长条茶几上。我瞄了一眼便把目光收回。我的直觉让我做出判断,苏鹏远并没有让我阅读阅办的意思。我本能地从包里拿出本和笔。

“这仅是一部分,有些信可能寄到有关领导主管部门了,不过寄到我这里的,我一个都没批下去。”他将快要落掉的烟灰弹到烟灰缸里。我没点头也没摇头。我知道点头摇头对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理解他这次找我的意图。

“这个史大夫给我的亲属看过病,对于他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边说边点着头,“他就是个书呆子,一点不像信中说的那样人。有人是想往他头上泼屎盆呀。一个医生的失踪成了平城街谈巷议的头号花边新闻,这么下去怎么能行?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谈谈消除负面影响扭转局面的事情。”

之后,苏鹏远讲了他的几点想法,我认真快速地做着记录。事后我得出一个判断,这些意见都是他深思熟虑过的。

因为睡眠不佳,次日上班我的脑袋有点昏沉。

我的这些变化逃不过梅萸的眼睛,并激起她对我的不满。晚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直言不讳地臭白我:不就史公书失踪了吗,脸也别总耷拉得像长白山似的,好像人家与你有啥瓜葛似的。我解释说他毕竟是我的下属,又同学一场,真要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还有脸面坐在卫生局长这个位置上吗?

你对下属要都这么操心,要再出个张公书王公书,还不把你给折腾死。依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梅萸一脸醋意,一把将遥控器撇在沙发里。

梅萸最后一句像颗子弹射入我的心脏,我无意同她拌嘴。我知道拌起嘴将会无休无止,而且吃亏的一定是我。也许她可能就这么一说而已。

一个寡言少语的书呆子有谁能爱他,又有谁能害他呢?说他有钱我信,说他有太多的钱我不信,即使有都得让洪澜给收了去。说他外逃更是离奇,说大点在中国这块土地,说小点在平城这座城市,他史公书在外享受着国家级津贴的著名专家,回家守着一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妻子,活得还不够滋润?还有必要玩失踪走上不归路?艾可那天说他内心很苦闷,说他活得很累,说他被人戏弄利用了,成了被驾驭奴役的工具,说他想永远休息下去,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史公书真是有病了。”梅萸将头靠在我的肩头,以此结束了她又一番喋喋不休。

“你说得对,老史很可能得了重度忧郁症,他人已经不在了。”不经意间我说出心里想着的话。梅萸愣怔怔地望着我,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

苏市长找我谈话的第三天,快下班时,洪澜来单位找我。

“明天公安局要来我家搜查,他们要我做好配合,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好。”洪澜呼吸急促面色窘迫,目光透着焦虑。

“事到如今,你有理由不去配合吗?”我把一直拿在手里的茶杯递过去并凝视着她。她啜了一小口我递过去的茶水,便被呛着了。

她噙着被呛出的泪水说她不是不想配合,也不是不相信公安机关,关键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说,你别把警察看得那么坏,公安队伍好人还是占多数的。

老史失踪到今天已有两个星期,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公安机关的介入,是包括洪澜在内的我们这些人的共同主张。

“老史至今也没消息,你也同意公安机关介入,人家动真格的你又怕这怕那。”我的话有点冰冷,甚至带着几分恼怒,“对于他们的搜查,你可以做个筛选,有选择地向他们提供。”我开始把语调放低,努力去打通洪澜的思路。

洪澜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我低声嗫嚅着。

“可对于史公书的书籍信件和电脑里的东西,我根本分不清哪是应该提供哪是不该提供的。我从不动他的东西,连他的书房我都很少迈入,他的东西从不许我动。公安机关养的都是一群吃里爬外的败类!”洪澜突然像一个被瞬间吹爆的气球歇斯底里般地咆哮起来。endprint

“他们为什么要搜查我家,史公书犯了什么罪,难道就因为我报了案,就因为史公书失踪了,我要等着史公书自己归来,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都能等……”洪澜眼里不再是无助失神而是充满愤怒。

“能不能这样说,他对你保持着一定的戒备状态,或者说他可能有不便告人的秘密。”说这话时我起身站到窗口,而洪澜把眼睛睁得老大。“这些年你根本没有走进他的心里,你们的婚姻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那种。”这番不留情面的话,将洪澜蒙在脸上的面纱撕得粉碎,她终于伤心地号啕起来。

像是一切都不在她的视线内,洪澜依然心事重重。她到底顾虑些什么?我为什么说服不了她?我开始怀疑我这个局长的权威,当然我也想到了,洪澜此时最需要的是安慰,特别是需要我的安慰,但我没做到。

按照苏市长要求,卫生系统策划了一个全员练兵比武大赛。苏市长给大会写来长达两千字的贺信。按照苏市长贺信要求,这次比武要全员参与不留死角。会议结束,各个单位所有医职员工纷纷行动起来,没人再去理会史公书失踪那码子事。我感叹苏市长为政的老到,不仅将一场危机迅速化解殆尽,而且如变戏法一样把坏事变成了好事,平日对苏市长颇有微辞的几个老科长也都闭上了嘴巴。

只要不开会不出差每天午饭后,我都会花上八分钟走回家小睡一会儿。一吃过午饭我就往家走,睡意还未袭来手机就发出嗡嗡震动,是艾可打来的电话,艾可说史公书有了下落。他说昨天接到一个基层派出所报告,有个打鱼的农民在清河里发现了一具面目皆非的尸体,体征疑似史公书。因事关重大,市局将尸体送省厅尸检鉴定已得到最终确认。

我突然想要吸烟,客厅卧房到处寻找,费了好长时间在书柜最底层抽屉里摸到了一支。我点燃这支已严重扭曲变形且生出灰绿色霉点的变质烟狠吸了一口。那烟像一条出笼游蛇侵入我的身体,在我的气管和肺泡里游荡个遍,直到我的不安焦虑慢慢镇定下来,才不情愿地放它从原路溃退出来……

次日上班刚进到楼里,吴主任迎过来,说接到市公安局的电话,史公书案子已告破,请我马上到公安局参加一个案情通报会。吴主任可能怕我再犯犟,特别叮嘱说苏市长也亲自到会。我的思路根本没在犯犟不犯犟上,而是画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昨日尸检鉴定刚出结果,今天就召集会议公布案情,真可谓紧锣密鼓“一竿子插到底”的作风!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跟不上市领导的工作拍节,还是……我的思维开始有些混乱。

会上,我的位子刚好对着苏市长,两边是申强、洪澜,还有几个我叫不上来名字的人,我猜测应该是史公书或是洪澜的亲属。公安局王局长平时从来不笑,与我这些同级别的局长见面至多点个头,不过今天我终于看到他笑了,当然是开场白时冲苏市长的笑,可能长期很少实际演练,他笑得很僵硬难看。

“我们过去是不这样通报情况的,也从不开这样的会议。今天,按照苏市长的指示我们转变了一下作风,召开一个有各方参加的案件通报会。”他侧过头冲苏市长递过一个笑脸。

跟着是主管史公书专案组的一位副局长汇报案件情况。这个副局长似乎对案情不太熟悉,不是在讲,而是一字不差地照本宣科,时不时把句子断得走了滋味儿。他说史公书因抑郁走上自杀之路,详细罗列了排除他杀的九个理由。

听到这样的定性,我并没有感到震惊。洪澜的情绪波动似乎很大,淡妆之下显露出隐隐憔悴。当听到自杀的字眼时,她的眼泪瞬间涌出。

我猜想洪澜事先并不知道这个结论,虽然洪澜的泪水泉涌,从情感上难以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从这个世界离去,我想她对此会有些精神准备,并与这位副局长宣布的九条理由会有一定的暗合。不过洪澜并不只是眼泪,一等那个副局长读完,她便不无悲伤地提出要与史公书见上一面作最后诀别。说她没有理由反驳公安机关做出的结论,但是说史公书仅仅因为抑郁就突然自杀她表示难以接受。

“按理说家属有这个要求无可厚非。”王局瞅了一眼苏市长,像是在请示对这个案子倍加关注的直接领导。见苏市长依然仰着脑袋眯眼快速转动着他的拇指,才又垂着蒙住眼珠子的大眼皮说道,他们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权衡利弊觉得还是不看为好,这也完全是在替家属考虑。史公书的尸体在水里泡了半月之久已面目皆非,又送到省厅作了尸检,如果看了只能加重家属的悲痛,这样做是让死者给生者留下一个完美形象。说完他又瞅了一眼苏市长。苏市长依然没有改变他的姿态,王局又垂着大眼皮面无表情地盯上了我。

此时,我当然明白他盯我的意思,无非是希望我能说上几句帮他圆场。假如我不响应,他势必觉得难堪。他要难堪,苏市长是否也要难堪呢?这让我忽然想到他们邀我参加会议的某种动机。我的脑子开始发涨心跳逐渐加速,我需要掩饰我的不安,下意识端起茶杯将满杯茶水喝了个底儿朝天。

撂下茶杯时,我看到一直假寐的苏市长睁开了眼睛,上下搓着油乎乎的脸,把眼泡和鼻头搓得通红。他的目光从我的头顶穿过,盯着窗外对面一个即将竣工的高层建筑动作娴熟地点燃了一支烟。

我下意识地向苏市长瞄了一眼并开始了我的发言。

“史公书是我局下属单位的一名妇科医生,他德才兼备医术高超,在全市乃至全省都享有盛誉。”我发现苏市长鹰一样的眼睛紧盯着我,揣摩着我发言的语气与音调,“史公书失踪以来得到了苏市长和公安机关的重视与关注,并在最短时间予以破案。作为死者的主管机关领导,我感到欣慰。”

让在座领导享受了短暂愉悦后,我谈了几个观点。这几个观点是我在最短时间里绞尽脑汁完成的,我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下,没有态度不行,光有态度不行,有个各方都能认可的态度才行。我讲了应该尊重家属提出的所有合理要求,比如与死者作最后告别,查看上级公安机关给出的尸检报告等。我指出卫生机关当然会配合公安机关做好家属工作,但做好工作的核心是让家属接受这个意想不到的现实,并对有损于死者名声的谣言应给予澄清,对死者某些隐私公安机关应给予保密。这样做是对死者家属的最大安慰,也是对死者的一个尊重。

讲完这些,我发现洪澜的眼里放射出欣慰的光芒。苏市长连着喝了几口茶,杯子遮掩了他的表情。王局依然阴沉着脸,没见他有什么明显不快。王局问申强有无话说。由于我表态在先,申强当然不好再说啥,不停地朝王局晃脑袋。endprint

苏市长冲着大家现出微笑又不像是微笑,将茶杯推到一边。王局心领神会地挪了挪屁股,也看了一下腕表,说时间不早了,下面请苏市长作重要指示。

“不算重要,也不叫指示,是与大家唠个心里话。”苏市长笑吟吟地对王局的话纠正着。他说这个事儿本来可以不过问,思考再三还是管了。说史公书的失踪不是对一个普通人失踪的问题,是对知识分子的态度问题,市政府是想通过这件事检讨我们以往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过程中的缺点与不足,要在全市掀起一个尊重知识分子的热潮。正因为如此,他才“一竿子插到底”亲自抓。

苏市长说他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习惯了一对一面对面的“一竿子插到底”的工作方式。说他抓市政府给全市办的十件实事也是这么抓的。虽然有些人不理解背后在说三道四,但工作效率得到了提升,说他对办好十件实事充满信心。今天史公书案子的告破再次验证了他的一贯打法。他的手在空中划着,嘴角已嚼出了白沫。有关史公书后续工作他只讲一条,就是就高不就低。之后他打比方地说,可不可以按公亡处理?需不需要搞个告别仪式?能不能命个什么名?应不应该掀起个学习活动?这些由你们公安卫生两局提出具体意见。他又变得语重心长,我们不能总纠缠在以往复杂情感中不同认识上不能自拔。平城这座城市需要放下包袱开动机器面对未来。

王局不停地点头。我坐在苏市长对面当然不敢怠慢。觉得苏市长不愧为是市长,把一个案情通报会推向了一个令人仰首的高度。苏市长的讲话无疑会让与会者以为是鼓舞人心富有哲理具有感染力的。这样的会议本不应出现掌声,但与会者情不自禁,被这席别开生面的讲话所发酵,掌声异常热烈。

我发现洪澜最为亢奋,眼里的悲痛与无助一扫而光。

案情通报会后的第三天,中心医院向卫生局打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请示:院党委拟给史公书追认为中共党员;拟给死者家属一次性发放二十万元补助;拟将史公书所在科室命名为“史公书妇科诊室”;拟上报追授老史省五一劳动奖章;拟整理出版《好医生史公书》专辑;拟配合练兵比武开展“向史公书学习”的活动。

申强真是紧跟的典范,竟能扯出这么多花花肠子来。我知道我的心地并不高尚,掺杂着对申强“通天”受宠的芥蒂,对老史即将受到高度评价也不无嫉妒。在这份不伦不类的请示面前,我想我得学会韬光养晦,化积怨妒恨为无为之举,于是在这份文件上面轻轻一挥:送各位党组成员副局长传阅。

未出两天申强又以落实市长指示为由,筹划了一个“向好医生史公书告别仪式”。事前他亲自到局作了汇报,建议以局的名义下发个通知,召集全市大小医院中层以上干部中级职称以上医护人员参加。说只要我点个头,一应具体事宜均由他来办。说实在的这个头我没法不点。他还希望我能出面做个讲话,我婉言谢绝,理由也挺充分——正好那几天我咽喉发炎声音嘶哑,当然内在想法则很复杂。最终把讲话推给了常务副局长老赵。

告别仪式像个纪念大会。台上挂着老史的遗像,两边悬挂着长长挽联:公寿终泪滴千行留遗范音容宛在;书身去哭声一片寄哀思德业长存。遗像下面放着盖有党旗的骨灰盒,看来中心医院党组织已对老史做了追认。这样的场面死者家属本应到场,我四处寻觅却未见洪澜踪影,倒是市五大班子几个领导在苏鹏远两侧像模像样地一字排开。

人们终究要从当初窥探非议震惊疑惑中走出来的,逐渐忘掉那个爱玩失踪的学霸、目睹过成千上万女人私处的男妇科医生,就如忘却秋日眼里的片片落叶一样。这当然应该包括我和洪澜。告别仪式后,洪澜曾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从她的声音里我没有感觉到她是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让我觉得当初蒙在她心上的阴霾已全部飘散,我虽然想知道那天的告别仪式为何没有出席,但从手机微型扩音器里传出她没心没肺的呵呵笑声,我的好奇荡然无存。

我的情绪越发糟糕,我知道这是持续焦虑睡眠不足引起的血压升高的典型症状。自从老史离去,以往很少有梦的我开始噩梦连连,都与这个老史有关。每每他的出现,都像是在荒郊野外流浪,时而尘土飞扬里战栗,时而狂澜波涛中挣扎。

洪澜心境已得到康复,特别是组织对老史死后一揽子举措,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最大满足,这不能不说使她忘记了一些珍贵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一时还难以理清。我问候她的起居问候她的胃口问候她的睡眠,之后才向她痛诉一连多日缠绕我的噩梦,问她有没有与我同样的经历。她对我的问候表示了谢意,之外的话我听得出来都是在敷衍,史公书话题在她嘴里已失去温度。她竟反问于我,这个时候给她搅醒不会就只这些吧。本来噩梦已把我折磨得无所适从,听她这样讲我有些不悦。“我就是要告诉你,我一连几天都在做着噩梦,梦见的都是你的老公。”“那又怎样。”她回答得像个局外人。

挥之不去的噩梦让我又想到了艾可。自从那次与他通话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而且几次重要场合应该有他的出面都不见他的踪影,似乎他在这个世界已经蒸发掉了。老史的失踪似乎有了说法也有了一个理想结局,可以画上一个句号。可是我却鬼使神差地被这个已经死掉的老史拖到另一个世界里找不到归宿。我交替地拨着艾可的号码,办公室座机和手机都无人接听。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艾可身处一个不自由境况,他究竟怎么了。

这天梅萸下班提进一个一尺见方的包裹,一进屋就发起牢骚,问我大白天为何不接电话。我解释说一下午都在开会,手机落在了办公室。没等我再说个仔细,梅萸一脚将那包裹踢到我的脚下,说上面注明要我转给你的,也不知哪个屌丝玩儿的什么花活。梅萸坐在我的对面目光里充满挑战。我摇头说对网上购物根本一窍不通。她又一脸醋意道,在不就是有个远方的她给你寄的信物。我说若真是那样,这人也太弱智了。梅萸扑哧一乐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就赶紧打开看是个什么稀奇物件。

不知怎么此时我倒有些紧张,从柜子里翻出N95防霾口罩、胶皮手套和手术剪子,小心翼翼地武装好,又瞅了梅萸一眼,才像一个外科医生一样轻轻划开那包裹的肌肤。黄色胶带把包装箱缠绕得密不透风,不过在锋利的剪刀之下瞬间成了一团垃圾。剪开的包装箱内还有个包装箱。胶皮手套有着足够的摩擦力,我只用指尖如揪出一个阑尾一样将里面的箱子轻松地提了出来。哦,原来是一个能炖褒煨熬的橘红色电压力锅。一直要看个仔细的梅萸乜斜着眼说了声“真是莫名其妙”,便去了厨房。endprint

我用袖口擦了一把额头细汗,再度扫了一眼包装箱上复写模糊的邮单,似乎想起点什么,大声冲已在厨房里拾掇饭菜的梅萸喊道:一定是去年上南方开会,到过一个家用电器生产企业参观,一定是我们的通信信息被人家掌握了。梅萸没答话,回应的是一阵嘭嘭的切菜声。

围着散落一地有用没用的物件我开始踱步,思考着奇特包裹可能于我的祸兮福兮。嘭嘭切菜声戛然而止,梅萸提刀从厨房走出来。她突然向我发问,别总一定一定地咬得那么死,天上能平白无故往咱家掉馅饼吗?你得给我说个所以然出来。我说,馅饼是实打实地掉下了,至于是何缘故我不是也正在琢磨着嘛。

“弄不好兴许与那个史公书有关。”

梅萸这话说得我有点毛骨悚然。我重又蹲下身子,对散落地上的所有物件逐一察视,连一丝胶条一个碎屑都没放过,终于在饭煲内胆底部发现了一方邮票大小的纸片。纸片上有艾可的笔迹,以近乎暗语的方式在与我交流,费了一番心思我才猜中他的确切意图。

三天后我来到离市区八公里的烈士陵园。除门口逼仄小屋里有一双目混浊银白长髯守墓老者,偌大的陵园空无一人。艾可为何与我像当年地下党一样秘密在此接头?天色晦暗阴风习习,远处有几团乌云翻卷。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袭来。

在老史墓穴前我见到了艾可。

老史的汉白玉墓碑上缠绕着有些褪色的绢花,碑两侧摆放的几盆野菊已渐凋零,墓穴盖板前散落着供品的残渣。艾可比我早到已拾掇了一番,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炷香、一瓶酒和几样供果,摆好,在香火缭绕中我俩向老史的遗像默哀三鞠躬。我看艾可眼里充盈着泪水。

艾可说他自去洪澜家检查回来就被调出了专案组,不仅如此有人还在他通信设备上动了手脚,他每天行踪也被人盯梢。说今天到这里来,他换乘了三次车。艾可说他在专案组时干了一件违反办案纪律的事情,将老史电脑里的日记做了复制。我问他为何冒这样风险。他说从进到专案组开始,就发觉老史失踪得蹊跷,断定里面可能藏着某些秘密。我则向艾可讲述了我的噩梦境况。艾可听完愣怔了一会儿才说,看来史公书的阴魂不散呀。

我俩在陵园最远端的一个洼地停住脚步。洼地一面是花岗石垒砌的高墙,另一面是成排的墓碑。艾可警惕地四面察视一番,才坐在一块青石上,从挎包里拉出一个微型笔记本电脑,手伸到里怀小心翼翼掏出一个蓝色U盘,插到电脑侧面的端口。

忽然,艾可向我发问:“你知道当初洪澜为何选择了老史吗?”我不知道艾可为何此时说出这样一个话题。这当然是我一直想知晓却始终不得而知的一个谜。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耳朵里闻到了自己重重的心跳声。艾可说洪澜只跟他一个人说过,“老史的骨头比有些人硬。”我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艾可像是很早就读懂了我的心思,又接着说道:“当然那时大家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处境。不过人总是会变的。”

是的,人总是会变的,比如洪澜,她还是当初的洪澜吗?

计算机液晶屏幕上显示出史公书最近一年的日记,趁着艾可去墙角“泄洪”,我粗略浏览了几页,上面记录着与洪澜的争吵发泄,还有与某个女护士的暧昧。艾可一边系着皮带一边提示我抓紧时间看失踪前的几则。

我看了之后震惊不已,觉得艾可干了一件大事。

7月16日 星期四 晴

……申院安排收治一个叫华小姝的年轻女患,初诊为宫颈癌中晚期。申院嘱咐安排在1号高间,指定由我与护士长专管。

7月19日 星期日 多云

昨晚夜班无重患。得空看了一阵书。九点多外面有争吵声。一刻钟后又吵,出门查看是1病室。隔窗望见一中年男子背影,华小姝面朝床里像是在抽泣……

7月20日 星期一 阴 轻度霾

申院向我了解1病室患者病情,将几瓶进口药递我,说患者与家属闹翻了,委托院方协助处理。我看了英文说明书,觉得该药不宜用。申院脸沉了下来,说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7月22日 星期三 晴 轻度霾

……病室患者高烧神志不清。我后悔不该用那药,尽了最大能力改善她的症状。临下班时才见有所好转。她冲我微笑,说我是一个好人,说她一个患有心脏病朋友的宝宝是我接的生。我问那天跟谁吵架,她拿出一个照片让我看。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是他!

7月25日 星期六 小雨 中度霾

昨天夜班,小华下边流血不止呼吸困难血压下降呈现休克体征。我立即组织抢救,并向申院报告是否要告知家属。申院有些漫不经心,说做好我应该做的,其他不要多管。抢救有了效果,小华又一次向我微笑。当我要离开时,她突然叫住我,摸出一个粉色U盘,说是她与那个男人的所有秘密。说我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并郑重地递到我的手里……

7月27日 星期一 阴 轻度霾

……看了那个东西心情极其压抑,没想到这个衣冠禽兽竟如此肮脏龌龊!我该怎么办?我很苦恼并有些恐惧……昨天本来想同艾可说了,最终还是没有……

8月9日 星期日 晴 空气良

她死了,是我害的,也是那个混蛋害的。他始终没敢露面,依然过着上等优越的生活,今天他还在电视里夸夸其谈……

等我看完,艾可便把计算机关掉,将黑色U盘从端口拔出小心翼翼揣到怀里。远处乌云压得很低已快要滚到我们的头顶,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不停地长叹,艾可则反复挠着他有些秃顶的脑袋,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是呀,面对这样复杂的情况老史不知该怎么办了,难道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吗?

艾可从背兜掏出剩下的多半瓶酒,倒进两个纸杯里,将其中一个递给我。他说他很憋屈难受。说这话时他的眼圈儿已发红润湿。这让我想起大学时的那个夏天,他也说过这样悲怆的话。艾可举杯同我碰了。纸杯无声胜有声。我想那次他和几个同学也是这样碰杯之后冲上了街头。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少了当年的血气方刚,变得愈加沉稳坚毅。

“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堕落。”艾可一口喝掉半杯。

“他们就是他们,他们代表不了谁。”我仰头也干了一大口。

“我觉得老史还活着,有可能这是他的第七次失踪。”艾可目光深邃望着翻涌的乌云,说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句话。这句话与我此时的感觉不谋而合,但我没有随声附和而是反问过去,“你为何会这样想?”我不胜酒力,只觉得一股热流往头上冲。“不为何,我的直觉。”艾可的面颊开始发红。

那么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时代,老史会躲到哪去呢?

“老史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他这人从不给别人添麻烦,但我们不应旁观,他其实很需要我们。”艾可仰头望天在自言自语。我的脑袋像有一股洪流涌动:老史提着一盏快要熄灭的孤灯,在一条迷失方向的夜路里寻觅挣扎。

“我想不单是我们想找,他们也在找。如果被他们找到,那老史真的是必死无疑了。”艾可依然坚定地仰着头。

一道闪电终于撕碎浓重的乌云,巨雷在低低的云层中炸响,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压下来,瞬间把这个世界变得一片混沌。我和艾可被鞭子一样的雨点抽打着。

“那就让我们一起找到他吧。”我抹扯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艾可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俩将剩下的酒一起干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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