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沙

铁原这个地方很冷很敏感，一家五口人被大雪困在此间僻壤，也同样微妙难解又寒彻心扉。

韩国电影《铁原纪行》的起始是在铁原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退休，妻子、儿子、儿媳从城里赶来参加典礼。仪式显然没能让盛装的妻子满意，显得潦草、敷衍，就连学生也来得不多。结束后，一家人在小餐馆吃饭，沉默的父亲宣布了一个决定：离婚！家人震惊之余，被告知暴雪封路，他们不得不缩在父亲被催着要腾出去的宿舍里。

无可奈何的封闭空间里，清晰地构建起一个家庭空间结构，情节就这样铺陈开去。两个儿子都缺钱，都想开口问父母要钱买房子。婆媳二人逛超市，儿媳本来想趁机多买点让婆婆付账，结果被一眼识破，悻悻然而归。母亲得不到回答，愤然用雪块狠狠砸父亲的背，色厉内荏。

生活破碎也总有情感缓和。儿子们在打地铺时回忆起了童年，一起痛快地砸大树上的雪，一起替父亲出头对抗领导。一日三餐被郑重其事地一一展现，煮土豆特别符合画风。最后，父亲神迹般地亮出了自建小屋，那是他的伊甸园，显露回归自然的决心。电影没有光怪陆离的故事，戏剧冲突也是克制的，但却显露出一种纯粹感。影片获得釜山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新浪潮大奖”，导演金大焕的这部处女作被赞：“画面构图巧妙，技术娴熟，在叙事结构和对家庭关系的阐释方面新颖独特。”

在许多家庭题材电影里，女人，尤其是母亲的形象都是隐忍、温顺、委屈的。《铁原纪行》里出现的女人却都不讨喜，甚至比大雪纷飞的寒冬更令人瘆得慌。霸气傲娇、彪悍利落的母亲，眼神凛冽、语不饶人;唯唯诺诺、刻意讨好的儿媳妇，时刻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总令人担心这堆笑的脸下一秒就会冷下来。反倒是电影里的男人们，更容易彼此理解，并获得和解。

活得最自我的还是寡言的父亲。家里家外，他都处于边缘，一辈子没有得到过重视。他被说太与世无争、只想把学生教好，始终被妻子看不起。影片几次出现了“拍照”：一个家庭最光鲜的和睦景象，出现在西装革履、鲜花簇拥的合照里。领导在欢送宴会上也要装模作样，对着镜头与职工握手合影。不合流的父亲显然十分厌倦这种虚伪的合影。隐忍了大半辈子，父亲退休后，不仅要离婚也拒绝合影，将所有关系加于身上的不如意，统统任性抛下了。

“铁原”这个地名在我们的印象里，总是与激烈的战争有关，著名的“铁原阻击战”伤亡人数极其惨重。导演金大焕在柏林影展分享拍摄心得时，指出故事设定在那里，正是有地缘深意的。铁原是地处韩国与朝鲜边界的军事重镇，至今仍在“南北分治”状态，小城的紧张气氛暗合家庭冲突，希望通过电影反映韩国现时高龄化社会及离婚率高的现象。

俗话说“少时夫妻老来伴”，可现在夫妻做了半辈子，到老却分手离婚的不少。日本出现了“熟年离婚”，韩国“黄昏离婚”增长势头迅猛，韩国老年夫妻离婚率甚至超过了年轻夫妻。《铁原纪行》完成于2014年，等电影终于2016年4月21日在韩国上映时，“黄昏离婚”数据又创下了新高。

亚洲普遍出现的中老年夫妻离婚现象，也是核心家庭替代了传统的大家庭后的结果。有专家指出：“大家庭的家庭成员较多，夫妻的注意力和矛盾容易被分散和缓解。随着家庭的小型化，夫妻的矛盾不能有效地被缓解。一些50岁以上的夫妻，在子女大都成年或成家立业后，为了摆脱痛苦婚姻的束缚，选择了离婚。”

同样是讲述一家两代人微妙情感的电影，有人会联想起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但那些家庭的父母子女间还维持着表面的一团和气，而运用了大量长镜头、低机位的《铁原纪行》却赤裸裸地解体了一个家庭。

韩国电影拍家庭题材，与日本越刮越盛的恬淡清新风不同，传达出的冲突与矛盾更能让中国人心有戚戚。中国有部电影《过年》，同样讲的是隆冬时节难得团圆，可一家人貌合神离，最后各自归去。《过年》反映的是“父母的悲哀”，子女大了各有各的算盘。而《铁原纪行》不仅有“父母的悲哀”“子女的悲哀”，更有“夫妻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