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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山在那里

2016-07-22杨鹏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28期
关键词:登山队马洛雷蒙德

杨鹏

风雪越来越紧。在陡峭的山脊上,两个伙伴一步一顿,在缓慢地向上挪动。突然间,前面的人停下来转过身,两个人对视了片刻。这里距离峰顶的垂直距离,只有200多米了。

“我相信,在人最困难的时刻,上苍或许会告诉他应当怎样做。如果我们继续攀登,一定能够登顶,但是也一定会葬身在这里……我们已经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可惜还是不够。隔着护目镜和呼啸的狂风,我能看出兰伯特在向我咧嘴笑着。于是,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开始下山。默默地沿着山脊,向下,向下……”

他们停下来的位置,在珠峰南坡的海拔8600米处。

整整一年之后,1953年5月29日。接近正午的时刻,晴空下的阳光照着两个小黑点,出现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

“我默默地在心中念着:‘珠穆朗玛,我很感激你!……这时,我想到了我最亲密的朋友兰伯特,他仿佛就站在我的旁边。我的脖子上,系着咱们去年失败后你送给我的红围巾。现在,我可以把它交还给你了。”

1953年5月29日,首次登上珠穆朗玛峰的埃德蒙德·希拉里拍摄的丹增诺盖

十几分钟后,阳光伴着微风,目送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下山而去。夏尔巴人丹增诺盖和新西兰人埃德蒙德·希拉里,刚刚创造了历史,第一次在世界之巅留下了人类的脚印。

夏尔巴人是藏族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一支。家境贫寒的丹增,出生在尼泊尔北部的山村,日后定居于印度的大吉岭。终其一生,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尼泊尔人还是印度人。当然,他对此也毫不在乎。从20多岁起,丹增就开始为欧洲的各国登山队做背夫,终于在39岁的时候,收到了珠穆朗玛女神的礼物。在加德满都、孟买和伦敦,他和希拉里受到人们的夹道欢迎。在白金汉宫,他们从女王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勋章。

除了接受无数次的采访,丹增还在一位美国作家的协助下,完成了英文自传《雪域之虎》(Man of Everest)。书中没有对并肩取得辉煌的希拉里着墨太多,倒是屡屡提到他“最亲密的朋友”:瑞士人雷蒙德·兰伯特。前面引用的他在峰顶的感受,颇有一点“新婚之夜想念旧爱”的味道。

兰伯特和丹增同岁,都是1914年出生。从任何角度衡量,他作为登山家的能力、勇气和坚韧都是无可挑剔的。在此前攀登其他雪山时,他由于冻伤而切除了所有的脚趾。在第一次放弃珠峰之后,1952年的11月,兰伯特和丹增再一次向峰顶冲击,再一次在狂风暴雪中功败垂成。在50年代,珠峰北坡的中国西藏一侧,禁止国外登山队进入。而南坡的尼泊尔政府,每年只恩准一个国家的登山队进入。第二年(1953)将轮到实力强大的英国登山队。对手必将不惜代价,向即将加冕的女王奉上厚礼。

与兰伯特一起的两次冲顶尝试,帮助丹增被英国登山队选为希拉里的冲顶伙伴,也帮助他和希拉里顺利地登顶和下撤。仰望着似乎触手可及的峰顶,假如兰伯特坚持要冒险冲刺,丹增也必须一道向前。除了向导的责任、朋友的情谊,还有一根绳索把两个人紧紧相连。一个人滑倒,就会被伙伴拉住。如果丹增独自下撤,很可能在回到营地之前,就滑入冰谷丧命。

失败之后的兰伯特,生活得像夏尔巴人一样简单坦然。在英国登山队出发之前,他详尽地向对手介绍了自己攀登的经验细节。当载誉而归的英国登山队在苏黎世机场暂停,他赶来热情地向对手祝贺,从丹增手中接过了代替他到过峰顶的红围巾。此后,兰伯特的登山事业并没有持续太久。1959年,他转行成为一名出色的飞行员,专门在瑞士的冰川地区执航,直到72岁的时候退休。

除了丹增的自传,在我读过的十几本专门讲述珠峰攀登的书中,兰伯特的名字至多被一笔带过。在维基百科里,“雷蒙德·兰伯特”仅有英法德三国文字的条目,寥寥数语。就连谷歌都很难找到他的一张照片。

毕竟,他从未成功地登顶珠峰。要知道,60多年来已经有数以千计的勇者“征服”了珠峰。80岁的老者、13岁的男孩,还有盲人、双腿截肢者;有夫妇在峰顶举行婚礼,有孪生姐妹携手登顶,当然,也有人乘着直升机越过最危险的地段,成功登顶……仅2013年,竟然有650多人登顶!

假如那一股冷风和一团水汽没有在珠峰汇合,兰伯特的名字必将取代希拉里,在维基百科里享受80多种语言的词条。南坡到达峰顶之前的最后一个障碍:一面约10米高的陡壁,将被命名为“兰伯特台阶”,而不是“希拉里台阶”。瑞士人的那张大胡子脸,将会出现在世界各国的邮票上,还可能像建筑师柯布西耶一样,荣登瑞士法郎的钞票。

要不要用生命,换来最极致的荣耀?凡夫俗子们显然连面对这种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像阿Q不配姓赵一样。但是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永不放弃的攀登、前进,不计代价的牺牲,难道不是人类进步的主要动力吗?据说是生命最高尚的价值吧。

以个人为例,不到而立之年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向往飞蛾扑火式的爱情!这恐怕也是绝大多数人最有可能实践的悲壮行为了。作为绝大多数人的一员,我曾经积极投身于一段执著的单相思。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珠峰竟然在我的悲壮行为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今天我仍清晰地记得,在美国某大学的图书馆里,偶然地发现了登山家马洛里的传记《最狂野的梦》(The Wildest Dream)。从上午到黄昏,我没有离开座位,直到一口气把它读完。

瑞士人雷蒙德·兰伯特(左二)和丹增诺盖(右)

剑桥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英俊高挑的乔治·马洛里,是1924年英国登山队挑战珠峰的主力。6月8日,在北坡的营地里,登山队的其他成员最后一次隐约地看到他和伙伴埃尔文。两个极小的黑点,在大约海拔8400米的位置向上蠕动。很快,峰顶就被阴云遮盖。他们也从此消失了。那一刻,他们已经刷新了人类攀登高度的新纪录。转身下撤,就可以安全地回到营地,日后还有机会再次尝试。时间是下午13点多,马洛里非常清楚,继续向上,即便成功登顶,也只能在夜色中筋疲力尽地下撤,这无异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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