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鹏



征求意见

◎魏鹏

一

王斌点上一支烟，吐出的烟圈在他的头顶变幻出一个又一个飘忽不定的图案，一会儿像田野上的晨雾，缓缓地飘移上升，一会儿像砖瓦厂烟囱里冒出的灰烟，在无风的日子里笔直地喷出。

他知道天快亮了，他也知道这一夜他起草的《镇域崛起计划》已是无可挑剔的了。但一支烟过后，王斌倦意全无，他又趴到电脑跟前，用手拍了拍电脑的显示器。王斌的电脑是组织科刘科长用旧了的电脑，显示器接触不良，但又找不出哪根线哪个部位接触不良，屏幕的最上边常常显示一道刺眼的白线，其余部分则是不见太阳的白天，可只要用手拍它两三下，屏幕上就显示出他刚刚打完的《镇域崛起计划》了。这让王斌想起自己多年前用过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用手拍两下，或是猛地往床上一摔，就出乎意外又似意料之中地响起来了：各位听众你好，现在是《每周一歌》节目，请欣赏《牧羊曲》……

王斌拍拍显示器，又暗自笑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学会拍马屁，却无意中学会了拍显示器。这不，用左手从左边拍一下，再用右手从右边拍两下，显示器就恢复常态了。王斌又习惯地拍了两下鼠标，然后按住鼠标上的滚动轮，一点一点地向下拨动，那显示器就显示出镇域崛起的三年计划来：一是指导思想；二是奋斗目标；三是主要举措；四是立足当前……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王斌就在草稿上改了起来：他将原来的“三年”改为“三十年”；将“指导思想”改为“总体思路”；将“主要举措”改为“工作要点”；又将一些逗号改成句号，句号改成破折号，破折号改为省略号……然后，王斌才躺到床上，脸含微笑地睡去。

二

“7点了！7点了！上不上班？点不点名？”王斌刚合上眼皮，机关食堂的老沈就来敲他宿舍的门。

王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刷牙，洗脸，吃饭。他把一根油条、两块烧饼放在半碗豆腐炒豆芽上边，又盛了一碗小米稀饭端进自己的办公室兼寝室里，边吃边把《镇域崛起计划》打印出来，装进文件袋里。

放下饭碗，王斌夹着文件袋赶到政府大会议室参加机关点名。点名之后，魏镇长简单地强调当前的几项工作，点名例会就算结束了。魏镇长刚要出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只见他向王斌招招手说：“王秘书，昨天让你写的计划写好了没有？昨天忘了告诉你，这个三年计划党委、政府非常重视，指导思想要明确，目标任务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要像树上的桃子，看能看得见，蹦一蹦就能够得着。总之，要高度重视，认真对待，最后还要征求方方面面的意见，才能形成这个指导性文件。”

“魏镇长，我连夜赶写了一个初稿，你先看看……”王斌边说边从材料袋里掏出十多页的材料，交给了魏镇长。

“拿笔来，王秘书，拿笔来！”

王斌连忙把一支红色的签字笔递给魏镇长，魏镇长就把“三十年”改成“三年”，他用红笔圈去了一个“十”字，由于用力过猛，圈不但圈得不圆，还把纸给划破了。

“马虎不得啊！王秘书，一定不能马虎，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人最讲认真！”

“是，是！是的！”

“这个地方，还是用指导思想更确切一些。”

“是的！是的！”

“王秘书，标点符号看似事小，但也反映出一个人的能力和水平，甚至还可上升到一个人对待工作的态度。”

王斌看到魏镇长把破折号改成句号，把句号改成逗号时，就像拍显示器似的连拍自己的脑门：“真是的！我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呀！改得好！改得好！”

魏镇长将王斌在凌晨改动的地方，又一一给改了回去。然后又用手拍了拍王斌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改好后再多打几份，发给班子成员，征求条条块块的意见。党委赵书记还要专门召开会议，对这个计划进行专门讨论……”

“是！是！好的！好的！”王斌脸上的笑容，比魏镇长的意味深长还要意味深长。

三

王斌按照魏镇长的意见，把改好后的《镇域崛起计划》打印发给每个班子成员。

几个星期之后，王斌几乎把这事给忘了，更不记得自己在《镇域崛起计划》里都写了些什么的时候，镇党委赵书记却突然想起召开班子会议，听取班子成员对《镇域崛起计划》的意见和建议。

“王秘书，你上次交给我的《镇域崛起计划》我不知放哪里了。你再给我打一份，下午开会时我要用。”陈副镇长对王秘书说。

“你看这些天忙的，简直不知道自己都忙什么了。你交给我的意见稿也不知被谁拿去了，王秘书，你再帮我打一份。”组织科刘科长对王秘书说。

“王秘书，你上次交给我的意见稿，有没有电子版？你把电子版的发到我信箱里。”宣传科户科长对王秘书说。

王斌拍拍显示器，找出一个月前写的《镇域崛起计划》，又打印了若干份，再一次发给班子成员，以便征求大家的意见。

班子成员拿到《镇域崛起计划》，开始用红笔或用黑笔或用蓝笔，进行圈圈点点，人人准备在班子会上发表意见。

在党委小会议室里，赵书记让王秘书把《镇域崛起计划》征求意见稿读给班子成员听一听。王秘书说：“意见稿已发给大家了，再读一遍是不是……”

赵书记抬起头来，把目光从意见稿移到王斌的脸上，王斌就低下头去，埋头读了起来。

班子成员有的品茶，有的嗑瓜子，有的反复抚摸着胸前的领带，有的看着窗外树枝上的麻雀发呆……

王斌读完后，赵书记就把目光从王斌的脸上向魏镇长移去。魏镇长不等那目光扫过来，就开始发表意见了。

“这些天来，王秘书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工作，从基础数据到目标计划，都进行了反复的核实论证，应该说，王秘书对这个计划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就连标点符号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陈副镇长说：“这个计划结构合理、提法新颖、数据详实，政策措施切实可行，令人信服。”

宣传科户科长说：“这个计划主题鲜明，思路清晰，重点突出，既体现了继承性和务实性，又体现了创新性和号召性。起点高，目标准，经过三到五年的努力，完全可以实现。也就是说，计划对崛起的定位、举措都是切合我镇实际的，我认为是切实可行的。”

组织科刘科长说：“这个计划定位科学准确，目标明确，措施有力，符合我们的镇情，具有很强的前瞻性和感召力。特别是立足当前这部分，内容写得很全面、很具体，文字功底也非常扎实。”

纪委朱书记一直在看着窗外的两只麻雀。眼看就要征求他对草稿的意见了，他却屁股一撅，上卫生间去了。

接下来是政法委郭主任发表意见。郭主任把领带往下一放，仿佛要站起来，但他依旧是坐着说：“崛起离不开稳定的环境，计划中写到的平安创建和谐发展非常到位，如能扎实做到计划中写到的这几点，我们镇的崛起指日可待。”

接下来发言的是党委张副书记。张副书记把茶杯往面前的桌子上郑重地一放，俨然要发表长篇大论，然而他只是说：“我要说的，大家都已说到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感觉有两处的标点，似乎还值得商榷。大家不要笑，标点的问题不是小问题，前苏联有个作家叫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是个大作家，他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论述标点符号的重要性。他借勃拉戈夫的话说，标点符号可是件大事，连普希金都谈起过标点符号。标点符号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思想有条理，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明确，句子易解，意思清楚。标点符号就像音符，它们把文章连成整体，不让它支离破碎。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还说，在必要的地方及时地打上一个句号，能起到多么惊人的作用！比如……”

“好了！好了！我们是在讨论镇域崛起计划，不是讨论标点符号！”赵书记把手中的签字笔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食指略一用力，笔杆就翻了个跟头，他顺势地用笔帽敲着桌面，一边敲，一边说。

四

在党委小会议室里，讨论仍在进行。

赵书记说：“我们应该站在全县经济社会跨越发展、冲刺全国百强县的高度，来制定镇域崛起计划，没有镇域的崛起，何谈冲刺百强县？因此，在镇域经济这个层面上，必须把文章做活、做足、做到位。我看了计划的初稿，个人感觉目标定位还需进一步提升，措施还需进一步强化，主导产业、副业的发展蓝图还需进一步明确。请大家结合我们镇实际，结合各自分管的工作，畅所欲言，集思广益……”赵书记一边用笔轻轻地敲着桌面，一边抬头看着魏镇长。

“大家继续发表意见。”魏镇长就说了这么一句，算是对赵书记目光的回应。

“从农业发展这个层面来说，我认为应突出特色农业、设施农业、观光旅游农业，要在计划中明确提出设施农业是我们的主导产业，生态旅游业是我们的第一副业。”陈副镇长把大腿翘到二腿上，上上下下地摆动着。

“从宣传这个层面上说，计划中还应突出不同的方式和方法。须知，再好的计划，如果宣传不到位，如果宣传这个层面出了问题，一切都等于零。”户科长接着说。

“从政法这个层面来说，虽然计划中写得很到位了，但还应突出我们镇的实际，紧密与我镇的实际相结合，特别是在村级这个层面、在企业这个层面、在镇直机关这个层面，甚至可以说，各个层面，都不能忽略，要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强调稳定压倒一切这个理念，要把这一理念渗透到整个计划的各个章节中去。”不知何故，郭主任在说这番话时，就把那条紫红色的领带解了下来，随手放进了身边的手提包里。

这时，窗外的两只麻雀不知飞向什么地方了，可朱书记依旧呆呆地向窗外望着，仿佛那两只麻雀仍在枝头蹦来蹦去似的。但当再次轮到他发表意见时，他又双手抱着肚子向卫生间走去，不知是心急还是步子迈得急的缘故，刚走两步就放出一个响屁。

张副书记没有接着发言，他连喝了两口白开水（不知何时他把茶叶倒掉，换成白开水了），然后才向王斌招一招手。王斌连忙来到张副书记跟前，张副书记小声地对他说：“刚才我又看了一遍，发现这两处的标点非改不可！”说着，又用手一一指给王斌看，“至于是改成逗号还是改成句号，会后我们再商量，看看到底是哪个更合适些……”

“说到组织这个层面，我认为还应在计划中强调考核机制，切实做到工作上去，待遇上去，工作下来，待遇下来。”刘科长强调，“这个层面的这个问题，不能没有，这是非写不可的……”

刘科长还没有讲完，他突然看到赵书记的手机像老鼠见到猫似的在桌面上哆嗦起来，就把下边的意见咽进肚子里，再也不说一个字了。

赵书记把手机拉到眼下看了看，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说：“各位的发言都很好，为修改这个计划动了不少的脑筋，出了不少的主意。但是，为了把这个指导性的文件制定得更加科学，更加切实可行，我们还要进一步征求方方面面的意见和建议。最近这几天，我将随县党政代表团到南方沿海地区进行学习考察，镇上的工作一时顾不上了。王秘书要把今天大家发表的意见，全都写进计划中去，不断地进行充实和完善。明天，魏镇长再主持召开一个老同志、非党人士和人大代表座谈会，王秘书要做好会议记录，把大家的意见一一记录下来，我从南方学习考察回来后，还是要看的。”

五

赵书记从南方考察回到镇里，王斌就向他汇报说：“计划修改后就交给魏镇长了，魏镇长分别召开了机关离退休老同志座谈会、非党人士座谈会和人大代表及在我镇工作的县政协委员座谈会，大家对《镇域崛起计划》提出了二十八条修改意见，有的说计划中忽略了教育，有的说对再就业重视不够，有的说对民生工程提得太少……我按你的要求，全都记录下来了。赵书记，你看，全都在这里。”

赵书记接过王斌递过来专门整理打印给他的会议记录，匆匆地扫了一眼道：“还真像诗人说的那样啊——给点海水就泛滥了，给点阳光就灿烂了，给个提意见的机会就找不到北了，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王斌一听，直直地愣在了赵书记的办公桌前，像根钉子钉在那儿似的。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