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汽水

讨厌的小老太太

86岁的奶奶已在病床上度过了八个年头。最近，听妈妈说，她开始神志不清了，经常一个人胡言乱语。我听了，有一些惆怅。

生病前，奶奶精力旺盛。她一米四九的小个子，身体灵活，嗓门奇大，是个快乐但令人讨厌的人。

她爱与人吵架，起因都是些那个年代里农村典型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她不“记恨”——无论把人家骂得多惨，睡一觉就忘了，第二天仍笑嘻嘻地问候别人：“吃饭了吗？”

这样一个老太太，在病倒后的前几年，尽管躺在床上，精神状态却一直很好。我常和爸说：“也许是因为奶奶没什么文化，加上有些小孩子脾气，心宽，能吃能睡就感到满足，所以即使每天躺在床上也不会胡思乱想吧。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得抑郁症了。”

那时，我们都同意这样的观点，也第一次为奶奶有讨人厌的性格而感到高兴——毕竟没心没肺的她躺在床上能够过得怡然自得。可近两年，奶奶的精神状态还是越来越差了。

去年春节回家，问她：“奶奶，好些了没有？”她蜷缩在被窝里，盯着屋子里唯一的小窗子照进来的一丁点儿阳光，有些凄凉地笑笑说：“好？我是在等死了，乖儿。”

我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接话，鼻头直发酸。

我和她的祖孙情来得太晚，以至于我们并没有几次像样的相处和交流，而现在她似乎失去了和我好好说话的能力。

第一次示好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爷爷奶奶对我的漠然。小时候在村子里和同伴玩耍，奶奶路过时，我叫她她都不应，只用余光瞪我一眼，然后冷冷地路过。

我妈说，在我两三岁时，有一次跑去奶奶那儿讨吃的，结果被奶奶骂“饿死鬼”，“老子又不欠你的！”妈妈当时听到了，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说我还那么小，就被骂得那么难听，她感到非常内疚，很抱歉将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我妈嫁给爸的第二年，奶奶就与她水火不容，分了家。但婆媳间还是吵，吵得鸡飞狗跳。小时候，我妈常抱着我哭，说奶奶如何重男轻女，如何冷待我们母女，而爸爸和爷爷又是如何维护奶奶的。她牢牢地抓着我这个没有发言权却可能是她唯一后盾的孩子。

大人间的恩怨，就这样无形中转移到我身上。对我来说，爷爷奶奶像是熟悉的邻居，而不是亲人。

印象中，奶奶第一次对我示好，是我要去上高中那天。她突然畏畏缩缩地走到我跟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手里捏着皱巴巴的20元钱，“乖儿，拿去当生活费嘛。”我十分惊讶，有点受宠若惊。在我的思维中，我们不该有这样亲密的行为。

我愣了一秒，想说“不用了”，结果我爸一巴掌拍开她的手，恶声恶气地吼她：“哪个要你的钱，死老婆子！”那时，因为奶奶，我爸和妈经常吵架，日子过得窝心，对奶奶便日渐生出了厌恶感。

被爸爸骂了之后，奶奶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然后嘟起嘴，瞪了我爸一眼，嘀咕着走开了。那一刻，看到她失望离去时佝偻的背影，我对她被我爸那样粗鲁地对待，有些难受。

我们都在渴望亲近

我开始重新审视奶奶，发现她并非妈妈所说的那样讨厌我。她曾经的确对我太过冷淡，但后来她是想亲近我的。从我上高中开始，每次周末回家，她都会冷不丁地出现在我的周围，远远地看着我，眼神小心翼翼的，满脸堆笑。

我猜想，她不敢大胆地亲近我，一是因为那么多年来我们祖孙从没说过几句话；二是因为她怕我妈骂她。

记得上了大学以后，每次寒暑假回家的头一天，她都要跑来看我。我妈不允许她进屋，她就呆呆地站在门口中央，笑得像个孩子一样腼腆地盯着我。逆光中，她梳着两根小辫子，两只手相互抓着端在胸前。她上身浑圆如球，两条腿细得像圆规。

那个画框中的奶奶，和蔼、亲切。我会忍不住叫她：“奶奶，进来坐啊。”她应一声“好的”，却仍待在原地，因为她看到我妈表现出不高兴的神情。我妈会冲她吼：“滚开！”语气跟撵一条狗似的。我听了很难过，爸爸听了也不舒服，但我们都不再说话。

我们若替奶奶说话，我妈就会难过、怄气，觉得我们都抛弃了她，不理解她曾因奶奶受过的极大的伤害和吃过的太多的苦。其实，那时70多岁的奶奶，因为失去了爸爸的庇护，已经不和我妈吵架了，甚至有点畏惧我妈。

另一方面，奶奶老了，吵不动了。她上身仍然很胖，但背越来越驼，走路时会不由自主地往前蹿。她的左眼也瞎了——有年夏天打谷子，一粒谷子跳进她的左眼，她疼了好些天却不肯去医院，认为是中了邪请了附近的神婆来治，结果后来送去医院时，眼睛就保不住了。

我理解我妈，她认为奶奶不应该得到我的好感，因为是她一个人辛辛苦苦将我拉扯大的。

有一次，当我试图跟她沟通，让她看在奶奶老了的份上，对奶奶和善一些的时候，她愤怒地对我抱怨：“你为什么要替你奶奶说话！你小时候，她根本没管过你。现在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她就想来享你的福，凭什么！”

我知道，我无法消除妈妈对奶奶多年的积怨。但好在，妈妈没有阻止我对奶奶好，而妈妈也在奶奶病倒后尽了该尽的义务——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对奶奶最大的谅解。

她变得愈发温和

奶奶因小脑出血站立不稳住院时，医生本说她病情较轻，只要经常下地活动，很快就能重新走路。可年近80岁的奶奶像是老得懒得动了，索性开始长期卧床。

跟她同岁的爷爷，颤颤巍巍地在床前伺候着。我很佩服爷爷，无论别人对奶奶的评价有多差，他都默默地跟在奶奶身后。

我工作以后，每年春节回家，都会给爷爷买酒，给奶奶买些营养品和吃食。我不大计较他们曾对我的冷漠，只是觉得他们老了，应该得到一些善待。

我记得，奶奶牙口好，又喜欢吃零食。只是，近两年，奶奶饭量减少了，零食也不爱吃了，人越来越瘦，一直浑圆的上身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每次回家，我都会先去奶奶的屋看她。有一次，我没先去她那儿，而是在院子里叫我妈，这时就听她在屋子里喊：“乖儿，是你回来了吗？”

我很诧异，因为每年我都会想，如果我不站在她面前，她应该就不记得有我这个孙女了吧，毕竟我和她这辈子的交集实在太少。

奶奶见到我总是异常兴奋和热情。她会慌忙从床上坐起，伸出干枯的手，招呼我吃这吃那，甚至让爷爷给我煮荷包蛋。在她那一辈人看来，荷包蛋仍是最好的吃食。她还是爱梳两根小辫子，只是一头白发乱糟糟的。她脸上的皱纹愈发多了，令她看起来很温和。她那没了眼球的左眼往下耷拉着，浑浊的右眼发出幽幽的光芒。她坐在床沿上，两条细腿甩来甩去，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快乐的孩子。

不知从何时起，再看着我时，她的脸上没了腼腆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熟悉和亲切。

我倒是很奇怪，原来她可以跟我说那么多话。她会说起年轻时和爷爷是如何走到一起的，说起那时的日子很苦，生活条件差，她是如何在三十几岁之后就绝经，再也怀不上孩子的……

我很难想象，一年365天，她都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度过。有时也会想，此刻的她这么快乐，难道每年都在期盼我们见面的这一天吗？

奶奶，希望下辈子我们还是祖孙，是那种没有隔阂、只有满满温情的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