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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活出中国人的精气神

2016-07-04张洪

今日中国·中文版 2016年5期

张洪

《孔子随喜》、《人间随喜》、《其人如天》在华人文化圈中,台湾学者薛仁明是近年来备受瞩目的写作者与讲授者,与孔子“感而遂通”的天性相合,喜欢读古书、看京戏,或只是流连于青山、白云之间的他更多的是一个“中国文化的体验者”。

聚焦于两岸中国文化的发展以及个人的生命实感,近年来,薛仁明感同身受地体认中国文化的点点滴滴,并把他活出来的心得传达给世人,他说,“修己,才是一切的根本。”

化育是一种气场

在北京雅宝城一所名叫“心宅”的都市禅堂中,大家宽衣舒袖席地而坐。由薛仁明主讲的中国文化公开课历时5天,前两天《论语》,后三天《史记》。薛仁明身着白色中式布衫,盘腿坐在台前,温婉笃定,讲起中国文化的“那些事”,宛如史书中走出的古人。

中国文化如何使一个人受用?有人说薛仁明是做几分,谈几分,熟读胡兰成、师从林谷芳,习儒释道二十余载,他的经验更多地呈现在语默动静之中。

19 68年,薛仁明出生于台南的一个小渔村,早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有过良好的学术训练,却在学术生涯起步之后,隐居台湾乡间,“往来无鸿儒,谈笑皆白丁”,在淳厚的乡村民间格物致知,“恢复应有的敏感”。

初三时,第一次接触《论语》,薛仁明便有明显的挫折感。“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被老师诠释成“所学的知识若能经常复习是多么快乐的事情!”这让饱受复习之苦的他十分沮丧,自感“跟圣人无缘”。

殊不知,当年的叛逆竟然成了今天的养料,历经沧桑之后,《论语》已经深入薛仁明的骨髓。他佩服孔子的“庄严朗豁”,尤其佩服先师的“气息万千”,两千多年后,“还忍不住想当当他的学生。”

“这本书对我有吸引力,是因为它提供了一个生命状态的映照。不是对孔子所说的道理,而是对这些人的生命状态有兴趣。”

5年前,薛仁明辞掉教书的工作,随后,开始在不同场合教授《论语》。台下热切的眼神是一种动力,结束的时候每每会被围住。对于自己辞职的“决绝”,他说,人多少要有一点“赌徒”性格,把一些可以依附的、让人有恃无恐的东西摈弃掉之后,再来的因缘可能会跟人的“生命本质”更有关系。

“这些年,中国第一次遇到百年来的大变化—大家心中突然都有种‘有家可归的苛求”,这让薛仁明感觉恰逢其时,在他看来,“所谓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就是中国人找回真正的‘自己”,想要找回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近历史上有价值的人,亲近那样的生命状态。

他告诉学生,最好的学习“就是去接近能够校正你生命的那些能量”,最大的教益则是“大化无形”。古人最好的教育是“随师”,亲历了老师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化育是一种氛围、气场,在这种熏习中,润物细无声,心不知不觉就被打开了。”

“不清不楚”的精妙之处

相对于崇尚“思路清晰”的西方,中国人追求的是“通透”。

从结构上来说,《论语》非常模糊,同一个问题在不同的场合会有不同的答案,很难抻出一个清晰的理论架构。而在薛仁明看来,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精妙之处。在西方,人与人是“契约”关系,对一切都要拎清,“而概念太清晰,便失去了弹性,无法对应所有的可能性。”

薛仁明认为,中国文化的精妙之处就在于“不清不楚”,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虽然模糊,但里面有清晰的内核—看情况而定。”他举例说,比如“青”字,青天白日,代表的是蓝色;青山绿水,指的是绿色。朝如青丝暮似雪,又变成了黑色。

子路和冉有都曾问过“闻思行诸”—听到就要去做吗?孔子因材施教,给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论语》中,同样的问题,最常见的还有什么是“仁”,源于不同的生命体认,孔子也是“应机说法”。

“我们读书其实本质上是要去亲近这些人,亲近这样的生命状态。因为旁边没有这么好的人,不得已只好去读书。”

这些板上钉钉的道理,让学生劳嘉静“听得通身舒畅,仿佛身体里某些脉络被打得有些松动了,没有那么紧了。”甚至,她还生出这样的感想,“如果老爷子(孔子)还在,能够成为他的学生,在他身边听他说话就好了,即使不能成为学生,搬个板凳坐在旁边听听也心满意足。”

听课之余,薛仁明还会安排学生看几场中国戏剧,算是对中国文化体验的“落地”。他眼中的戏曲担当着教化的功能,其最核心的表达就是中国人的生命状态,看戏曲的过程是大化无形的自我校正。带学生看戏,“并非简单的京剧专业理论的讲解,而是通过看戏让学生回到整个中国文明的生命状态中来。”

《龙凤呈祥》中,裴艳玲饰演的乔玄甫一出场,薛仁明就开始教他的学生如何“入戏”。“在中国人的思维中,胡子、水袖、翎子都是肢体,都是戏。”他告诉学生,虚实是中国文明的关键词,如踏入门槛,左脚跨,右脚不跨;抬轿子,轿夫走了,乘轿者还留在台上等等,都是虚实的妙用。

京剧人物的出场,有时会慢悠悠地前三步,后三步,我们的长辈看得津津有味。现代人却多半会觉得拖沓,薛仁明认为,这是因为现代人“被西方式‘目的、‘情节绑架了。”在他看来,“中国最伟大的东西结构都是松散的。”中西方看戏,角度不同。西方就是故事、情节,越紧张越有张力越好。中国的戏是照理说要紧张了,忽然一下冲淡下来,“按下不表”,又岔到另一个情节上。他说,这就是中国人的态度—即使在关键时刻,也要有能力不沾不滞,才有办法峰回路转。

“《林冲夜奔》30分钟的戏,从头到尾一个人,只讲一句话:老子不爽,要上梁山。几乎没啥情节、故事,却把情感发挥得淋漓尽致。”

听完薛仁明的讲解,“心宅”的主人翟赴昱概叹,“原来京戏是这样玩儿的。”他感觉“一扇门打开了”,过去只在春节晚会上听“一耳朵”京戏,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他感慨说,“主要是薛老师这个人在讲,人到了,东西自然就到了。”

用不同的方式“指月”

被中国文化深度滋养后,薛仁明的底气不经意间流露,“你自己的生命状态够好,就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近年来,薛仁明几乎每年都会出一本书,不掉书袋的他所言所说,无非是自己的切身体验。

关于读书,与博览群书的观点相悖,薛仁明认为“阅读量不一定要大,重点是反复咀嚼,读出味道来。比如《史记》,熟读几篇就好。戏曲亦然,不需要看上百出,一二十出反复看,足矣。”他告诉学生,“阅读更多的是惯性,习惯浅的自然就会浅。”比如《论语》,3岁和9 9岁都能读,不同的年龄,读出的气象不同。他叮嘱那些年轻的妈妈,“绘本只能偶尔让孩子看,就像偶尔吃一顿麦当劳。”并笑言,“一个小孩子听《甘露寺》长大和听周杰伦长大将来肯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

如今,薛仁明的讲座已经预约到了年底,有人听完课后“载欣载奔”,有人“有种淡淡的喜悦像底色一般显现”,还有人感觉“三观尽毁”。

不管是《论语》、《史记》还是戏剧,五天下来,大家发现讲的是同一个事情。有学生得出这样的结论:“薛老师所有的课都是手指头,用不同的方式告诉我们月亮在哪儿。”

对于学生是否受用,薛仁明并没有过高的期望,“每一场讲座,只要看到有几个人眼睛发亮,或走出去的时候神情明朗一点,就可以了。”对那些回到家中,切实面对自己生命中的贪嗔痴并立意改变的学生,薛仁明称自己正好踢到了“临门一脚”。以往的经历累积到一个点上,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有机会踢到那一脚非常开心!”

今日中国:为什么会对中国文化有如此深的缘分,是一种宿缘吗?

薛仁明:我从小在乡下长大,父母是文盲,没有家学渊源,从小就很羡慕有家学渊源的同学。但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才明白,很多东西都是有得有失的。虽然没有家学这一块儿,但是我跟整个民间的东西没有隔阂。

后来读了经典,感觉就是在总结以前在民间所见所闻的生命经验。把读到的经典和生命经验连接起来需要一个过程。这个生命经验很多中国人都有,只是没有机缘读到经典,更重要的是,没有机缘将两者对接在一起。

今日中国:孔子是您最喜欢的历史人物吗?您笔下的孔子如此有性情,他还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圣人吗?一个圣人的标准是什么?

薛仁明:只能说,他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人,孔子凡事擒得住,也托得开,所以,他从心所欲,不逾矩。我还很喜欢其他一些人,喜欢刘邦,他某些地方非常天才。还佩服司马迁,他把《史记》写成那样,每个人可以写到那么精彩,非常了不起。

什么叫圣,什么是贤?我的定义很简单。所谓贤人就是生命状态好的人,而圣人则是生命状态好到让我们觉得做不到的人。

今日中国:您曾经说过,修己是一切的根本。所谓修己,以您的标准,具体的方法是什么?

薛仁明:孔子看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我觉得最简单的修行就是先学会这样一个胸襟,这样一个气度。你在一个十户人家处能看到别人的好,单单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修行,这是比打坐飞起来腾空还要大的修行。先从周遭看不惯的人开始,转过来的一刹那,就是在修了。

今日中国:今天,亭台楼阁、琴棋书画等已经式微,周围更多的是麦当劳和星巴克。在这样的环境下,如何才能把一个民族的生命状态保持好?

薛仁明:以汉服来说,汉代和明代的服装很不一样,提倡汉服的人容易执着形式,既然汉代和明代已经不一样了,那我们今天也可以和汉代和明代不一样。但是汉代和明代虽然不同,我们一看就知道,还是中国的东西。

今天很多东西变了,我们不见得要像汉服运动一样,去复制古代服装,其实也复制不来。但是就像明代人,他们穿的,我们看起来还是中国人的衣服,他们根据当时的时空环境弄出了自己的衣服,今天这个时代也是一样,只要那个精神在,自然就会慢慢生出一种适合现代人的文化生态。

今日中国:有人说中国文化的传承在台湾,您亲历其中,对此认同吗?

薛仁明:不要过度美化台湾,台湾有台湾的问题。台湾有几点可以让大陆参考:第一,台湾儒释道三家的延续性比大陆好。第二,台湾儒释道三家的平衡一直做得比较好,不像大陆现在刚恢复传统,经常可见某些儒家的排他性。第三,台湾民间的整体保存比较好,毕竟没有经历过政治运动。

困境是,现在台湾在走下坡路,年轻人对中国文化缺乏情怀,他们不喜欢,不讨厌,只是“无感”。

2014年,我在北大讲了三场,台大讲了两场,两者有很大的反差。北大讲完后会围上来一群学生。台大那两场演讲听众较少,大家听完就散去了。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台湾在政治上有意识地去中国化,从李登辉开始,这个氛围一直存在,没有断过,即使马英九也反转不过来。第二是台湾的资本主义化、物质化。很多东西都是有惯性的,从小看迪斯尼长大,很难对中国文化有兴趣,因为从小就被那种东西豢养,胃口已经固定。

大陆这么大,走了很多地方,我发现一些地方的文化生态保存得很好。比如2015年我去了三趟云南的建水,那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城,目前商业化还不严重,不像丽江已经“沦陷”,大理在“沦陷”的边缘。建水人的生命状态跟这座古城是搭配的,看得到一些古风。在那里,至今还很重视祭祀,清明时,家族的人挑着食物去扫墓,供品摆好之后,男女老少就开始找地方坐下来开吃,这顿饭要吃一两个小时,小孩子在一边放风筝后来我才领会到,这是跟祖先一起吃团圆饭。

团圆饭对中国人而言不仅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今天我们在除夕跟亲人吃团圆饭,到了清明,则是跟去世的祖先吃团圆饭;这样的饭吃着吃着,人就踏实,就有归属感,就会是曾子说的“民德归厚”。

今日中国:学历史出身的您,最喜欢中国哪个朝代?

薛仁明:现在很多人在讲唐代,但是认真讲,唐代虽然大,可汉代还有一种更厚重、更质朴的东西在。我们现在讲汉人、汉语等,并非偶然。这群人,不受时代所缚,明亮爽快,也才会有日后400年汉家岁月。我们内心深处觉得汉朝的状态离我们更近,更本质。

今日中国:从师多年,从林谷芳先生那里学到的最精髓的东西是什么?

薛仁明:过去读书,就只是读书,没机会看到书后面的那个人。听别人讲中国文化,也只会觉得他谈得不错,可终究仍是隔了一层。但林老师不一样。他活出中国人该有的生命状态,让我看到一个真实而鲜明的人。我看他如何应对生命中的种种起伏,也看他如何应对生命中的贪嗔痴。

有一次,林老师在佛光山演讲,下面有三个有特异功能的人,同时看到他在放光。此事传出去,次日有人见到林老师就问,听说你昨晚放光了?林老师回答:“有没有放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回家被老婆骂了,我还是凡夫一个!”这一下就拉到了本质:修行的本质不是放光,而是要切实面对自己生命中点点滴滴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