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思

那是1986年的秋天，俺娘从百里外的乡下来到城里。刚坐下不久，娘就对我说：“儿啊，你的脚好出汗，穿皮鞋忒捂得慌，不如布鞋透气养脚，穿着舒坦。”说着，俺娘就从布包裹里掏出一双“千层底”。那时，俺娘已69岁，瘦弱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上老老少少、坡里家里事情又那么多，可她老人家竟然还考虑得这么周全。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颤，一股热泪顿时涌满双眸。

为了让娘开心，我当即表态：“娘，我这就穿穿试试！”俺娘听了，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看着娘高兴的样子，我突然打趣道：“娘，不知道您这次做得合不合脚？”俺娘听了这话，故作生气地说：“你个浑小子，你的脚大小、宽厚，娘心里最有数。”她还用手比划着说，“你的脚从大半拃、一拃，到一拃多，哪一次娘给你做的鞋，都不勒脚、不挤脚，要多合适有多合适。”我接着俺娘的话夸：“主要是俺娘的手艺好。”俺娘一听我的赞美，咧开嘴笑了，还说，不是娘的手艺好，是俺儿的脚端正，好做鞋。

娘捋了捋稀疏的银发，叹了口气接着说：“儿啊，娘岁数大了，眼也花了，以后也做不动了。娘知道，你们公家人不兴穿这样的鞋，但放在办公室里时不时地穿穿，养养脚，也挺好的。”我哪能拒绝老娘的这分舔犊深情呀，马上穿！

新鞋挺括、硬邦、有些紧，我使了好大劲儿才蹬进去。穿上后跺了两下脚，觉得挺合适的。这时，俺娘蹲下身子，摁摁脚趾顶部，又把手指伸到脚后跟试试空儿大小。俺娘一边说合脚合脚，一边嘿嘿地笑了起来。看到娘佝偻的身子、银发稀疏的头顶，我急忙弯腰把她老人家扶起来。娘很自豪地盯着我说：“俺说呢，尺寸不会差了的。”望着娘慈祥的笑容，我激动地紧紧抱住了娘。

每当回忆这一幕，我都禁不住热泪盈眶。我久久注视着娘做的“千层底”，又想起娘在白天的劳作空隙或在昏黄的油灯下为我们做布鞋时的情景。

打糨糊是做鞋的第一步。娘先在铁锅中放些凉水，倒进小麦面和玉米面的混合面，然后一边搅匀一边加火，保持开而不沸，用小火慢熬。渐渐地，锅内就断断续续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吹起晶莹剔透的气泡，飘起诱人的米粥香。我在一边，突然觉得肚子咕咕直叫，要不是盼着新鞋穿，恨不得马上就舀上一碗喝个肚儿圆。记得当时俺娘说：“熬糨糊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工夫到了自然成。”她一边说，一边还不时用搅拌的小棍儿挑起糨糊，查看黏稠度是否到了火候。

第二步是做袼褙。这是做鞋底、鞋帮的主要原料。俺娘把平时积攒的边角布料和旧衣服之类的布块几乎全部派上了用场。她老人家先在案板上贴上旧报纸，刷上一层糨糊，再把一些很破旧的大布片，拉紧均匀地贴在案板上。然后是第二层、第三层。第二、三层的布片更是大小不一、五颜六色。

俺娘挪动着一双小脚忙忙碌碌，一会儿沉思，一会儿裁剪，一会儿摊铺，一会儿抚平。只见她蘸着糨糊像是挥笔泼墨，一丝不苟得巧妙拼凑着那些多色的布片。乍一看，俨然一幅山水画。我想，如果俺娘学过画画儿，或许能成为出名的画家呢。最外面的一层，用比较结实、颜色趋于一致的较大布片贴满，然后再刷上一层糨糊，在太阳下晾晒。等晾晒一番后，揭下干透的袼褙，硬邦邦的整张能举起来，发出“咯嘣咯嘣”清脆的响声，煞是悦耳，还有香气哩。

我不懂布片层次组合的奥秘、规则，就问俺娘。娘告诉我，表面要好看，里面要实在，表里相衬才好。听了娘的话，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三步才是纳鞋底。这个要下真工夫。每次纳鞋底的时候，俺娘先把袼褙比照鞋样剪下来，选上七八层包边添衬，然后再叠在一起稍加固定，就成了鞋底的毛坯了。这时候，只见娘左手握住鞋底，右手紧握锥子，先扎透毛坯，再持着针线用顶针顶过去，然后拽住针线，扬起右手。随即，麻线就从她头顶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此循环往复，麻线拉动的声音像是二胡发出的音符，非常动听。此时的娘，像是在用心演奏一首优美的曲子。

看到娘在拉麻线末端时总是再加力一拽，我曾经很费解，就问娘。娘直视着我说：“纳鞋底针脚要匀要密要实，不然的话，鞋底是不经磨容易烂的。人误鞋，鞋更误人。”我点了点头，记住了娘的话。

鞋帮用袼褙和里外面料缝制在一起就行了，比较容易;鞋面圆口的边沿用黑色布条包边缝合，讲究针脚匀称美观，也不是太费劲;再用白布条包缝一周鞋帮底沿，用力道的针脚绱鞋。这是最后一步，娘的杰作大功告成了。

千针万线，才能做成一双鞋。那针脚一行行、一排排，密密麻麻、匀实整齐。可究竟有多少针，我至今也没有办法弄清楚。娘纳鞋底时间长了，手酸痛，眼发花，也时常会扎破手指。每当看到娘流着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吮，我的心就会“咯噔”一下子，发紧、发疼。

孩提时候的每个春天，我都能穿上娘做的新鞋。新鞋穿在脚上，暖在心里。虽已记不清楚曾穿破过多少双娘做的“千层底”了，可娘打糨糊、糊袼褙、纳鞋底，用嘴吮手指上的血的情景，却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那一双双老布鞋，纳进了多少星光、多少鸡鸣，纳进了俺娘的多少辛劳、多少慈爱呀？

转眼间，娘已离开我们多年。可那双老布鞋，我一直珍藏着。每年夏天，妻子都会精心地把这双老布鞋拿出来，在阳光下晒一晒，防止潮湿霉变。每一次临近娘的寿辰或忌日，我捧着这双凝聚着母爱的老布鞋，心里都沉甸甸的，陷入對俺娘的深深思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