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宏

一

还记得在班务会上葛大明同志做的自我介绍，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因为我爸姓葛，所以我叫葛大明，大明是我爷爷起的，他希望我做人做事正大光明。当初，我和我爸都嫌名字太土想改掉，但是我爷爷不同意，他说要改连姓一起改了，我的名字就是这样被写进的户口本。现在我非常习惯这名字，他给了我无限的正能量，告诫我不论去哪儿都得本分，期待着和战友们一起进步，谢谢大家。”

“这就完了？咱这有规矩啊，新调来的战士自我介绍不能少于十分钟。”

“副班长，请你和战友们到工作和生活中去了解我吧，今天我就准备了这么多。”

“我不相信你一个大学生士兵没这个水平，难道你小子准备搞特殊。”张秋水的话让葛大明的脸至少出现了两种颜色，零星点缀在脸上的几个痤疮也憋得通红。

“好了，十分钟的废话也抵不上一句有营养的话。葛大明同志的介绍很成功，解散。”

“班长，谢谢。”我在包房收拾行李的时候，葛大明溜了进来，他的致谢让我很意外。我担心他把我当成亲人，把张秋水当做敌人，就多说了几句。

“大明，副班长说的没有错，他让你详细地介绍，也是为了今后更好地开展工作。中央提出改进‘四风，讲话假、大、空属于形式主义。你讲的话很实在，我只是客观地做了评价，所以你得正确对待。”

从那以后，我知道葛大明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同志。他的另一个特点也很明显，不爱说话，即便是有人讲了笑话，他也只是咬咬嘴唇，很少露牙；说话一般是短语，最多是个短句。用张秋水的话形容，八棍子也扪不出一个响屁来。有许多战友叫他“闷葫芦”，在班里能跟他聊上几句的恐怕只有我了。偏偏那只不开眼的乌鸦这次专门挑战他的自尊心。

团里组织开会，通知各连到团部集合，青山连到团部的距离足足有十公里，没有车。指导员王天来说，有车也不坐，这是体能训练的绝佳机会，也是赏景的好机会。这里的山座座刀劈斧砍，也许是哪位下斧的神仙不忍心，相互之间还有点联系。有高山的庇护，这里的树也异常茂盛，惬意又放肆地生长着。它们的周围还埋伏着密密麻麻的小瀑布，隔个几公里还会出现个体型大的。路上，山涧的小溪就没消停过，溪里边的无鳞鱼也时不时地露个脸，但是它却不敢太嚣张，因为这片天空上每天都会有禽类的博览会。这里最凶猛的禽类不是苍鹰而是乌鸦，这里的天空是乌鸦的天堂，群鸦来了孤鹰也得让三分。尽管美景如画，但看上几年也会出现审美疲劳，所以听了王天来的话，队伍几乎没什么反应。

会议结束后，队伍中间议论纷纷，这次会议内容是关于改进工作作风的，这个会却比往常的会还延长了半个小时，大家显得很沮丧。

“改进作风，需要过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家没有注意到吗？这次开会的内容都是‘干货，平时我只记两行，这次我记了足足两页。”指导员说的是实话，队伍里的窃窃私语少了许多，但正是这样，整个队伍显得更加安静。就在离青山连不到二百米的时候，突然队伍的上空传来了几只乌鸦的鸣叫，紧接着整个队伍炸开了锅，带队的指导员下了两次肃静的口令，还是有奚落的笑声。只有葛大明没有笑，两只乌鸦在他的头上、衣服上拉了坨粪便，而且是脚前脚后。

“班长，葛大明不见了！”

“我去，不会是拿枪杀乌鸦去了吧。”王新坤的俏皮话就像他柜子里存放的子弹壳一样多。

“别胡说八道。”我放下了手中的扑克牌，还没等我发表意见，张秋水就和机关枪一样开了火。

“慌什么，今天是周末自由活动，只要他没出营区，你管他在哪？再说，现在部队软硬件设施这么好，让他跑他都不会跑。炸弹，班长，该你出了。”我想想也是，张秋水讲的有道理，自理时间，还是不要干涉太多，况且葛大明往常都去四楼图书室读书。我跟他说过，自理时间读书不需要请假。

“郑班长，斗着呢？”连部文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打报告啊！别以为是连里的总管我就不敢收拾你小子。什么事？”

“班长，别挤兑我，总管还不是你调教出来的。”

“别贫嘴，有事说，没事走。”

“班长，连长问你们班的档案照片洗好了没，后天就要上交机关。”

我把照片电子版的光盘交给了文书。

“你把这个光盘交给葛大明，什么事和他说，没看我们都忙着呢吗，赶紧滚。”

“哎！娘家不欢迎我啊，我还是回婆家吧。”文书给我做了个鬼脸拿着光盘走了，留下了大家成串的笑声。

“班长，这就是你带的兵，能说相声。”

“说相声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捧哏，你小子是逗哏。”王新坤向我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嘴里却嘀咕着近墨者黑呀。

离点名还差一个小时，我们结束了“斗地主”，葛大明依然没回来。

“王新坤，你去四楼图书室把葛大明叫下来，今天全团点名，让他提前准备。”

王新坤并没有完成任务，二十分钟过后葛大明还没找到。全班的人开始撒网式寻找，从四楼到一楼，从晾衣场到训练场，从礼堂到食堂，就是葛大明不在。

“班长，不会是真的跑了吧。”张秋水的心里也开始没底。

“不会的。”逃兵是不会戴帽子扎腰带的，我发现葛大明被子上的帽子腰带都没在，但是我很生气，毕竟离点名只有十分钟时间。

“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他，太不像话了。”我看了一眼张秋水。

“就是收拾你也得把人找到了再说呀。”

葛大明一回来，张秋水就扑了上去，有准备的我横在了中间，尽管如此葛大明还是吓了一跳。

“副班长，干嘛？”

“干你！”

“有什么事点完名再说。”全班的人气呼呼地跟在了后面。看大家都很生气，我反而有些同情葛大明，毕竟他是在点名的前十分钟穿戴整齐回来的。让我好奇的是他的手里拿着三样东西，一个闹钟、一个MP4和一本书，书里边还夹着一张纸和一支笔。

点过名之后，大家都冷静下来，张秋水还主动道了歉，但是对葛大明的“失踪”，他依旧持批评意见。不光张秋水，包括我在内的全班人都想知道，葛大明这三个小时零五十分钟在哪里？

“图书室、班里都在‘斗地主，全连上下都在‘斗地主，我去了卫生间，锁上门，看书、听音乐、写感想，但我定了闹钟。”

“三个多小时你都在厕所蹲着？”

“蹲累了我也站会儿。”葛大明的认真回答，让全班的人都没绷住。

张秋水朝我摆了摆手。

“班长我服了，我看今天的会就这样吧。”

“葛大明同志，下次去哪儿你还是得说一声，解散吧。”

过了一个礼拜，葛大明同志又成为全连的焦点。

七一，单位组织全连到革命圣地西柏坡参观。由于第二天还要执行任务，机关决定乘坐高铁去。战友们都很兴奋，大部分人都没坐过高铁，葛大明也是。

登车前我把车票发给了班里的每名同志，一阵小跑，我们跟着队伍登上了六号车厢。正在大家都在忙着找座位的时候，一个深沉的男中音在车厢中间响了起来。

“班长，我是2B，我是2B！2B坐哪？”

“大明，你2B 呀，靠窗！”听到大家的笑声，我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从此，葛大明又多了一个代号。

二

葛大明还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不光体现在语言上，消费观也如此。每到周末外出，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之外，他从不乱买东西，其他战友买零食最便宜的是绝味鸭脖。葛大明也买，但多数是武汉包子。

“班长，我爸从老家过来看我，行不？”

“好事啊葛大明，我去给你请假，你赶快去酒店订个好点的房间。”

“住连队的招待间就行，干净、安全，我照顾起来还得劲。”

“那也行。”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以往战友家属来队，可都是挑市里最好的酒店订，不上星级都不满意，因为亲人几年都来不了一次，况且现在工资涨了。

为了迎接父亲的到来，葛大明还专程找文书打了一张旅游行程表，这细心劲让副班长张秋水赞不绝口。但葛大明对他父亲的饮食安排让同志们有了意见。

“这个葛大明平时自己抠抠索索的也就罢了，可是他爸来了还是那么抠门。”

几天来，葛大明带着他父亲参观完了营区后，还去了附近的景区旅游，但每到饭点都按时赶回连队食堂交伙食费吃自助餐。

点完名，我悄悄叫住了葛大明。

“大明，是不是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借你钱，也可以组织班里的同志赞助点，你带叔叔到外边吃点好的。”

“班长，咱连队的伙食不好吗？”他的反问让我半天没缓过神来。

葛大明的父亲走了以后，我和葛大明的话没有那么多了，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连队组织玩“杀人游戏”，他去一楼的多媒体室学习幻灯片和电脑设计；班里组织斗地主，他去四楼读书室读书写评论。有一种文体活动葛大明同志是参加的，打篮球，在球场他是得分最多的一个，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他的话很少，给别人传球的时候也是一个字：“球！”

周末自由活动，班里组织玩“杀人游戏”。差了一个人，葛大明如果参加就刚刚好。

“葛大明，你来顶个人。”张秋水直接点了将，但葛大明没有接令。

“副班长，我不会。”

“你做法官，很简单，我可以教你。”

“副班长，你还是找其他人吧，我有事。”

“啪”的一声，张秋水把扑克牌摔在了准备好的课桌上。

“有人我会叫你吗？告诉你葛大明，这是集体活动，不是你有事就可以不参加的。”

“副班长，如果是命令我参加，游戏对不起，没意义。”

“装什么装，往多媒体教室跑就有意义了？整天在图书室写写画画就有意义了吗？训练之余不能娱乐吗？”

“可以，但要有分寸，‘斗地主能把青春斗没，‘杀人游戏要把我们军人的杀气杀光。”

“少穷白活，现在是和平时期，打仗我们也是后方。”

“副班长，忘战必危，作为一名军人你的想法很危险、很可耻。”

“你大爷，葛大明，不是上面有纪律，班长护着你，我早干你了。”见张秋水站起身来抄起了板凳，我又横在了中间。

“张秋水，你把板凳放下！”我拍了拍葛大明的肩头，“大明，你去忙吧。副班长没其他的意思，年轻人别当回事。”

“班长，没事。”葛大明拿着书本去了四楼，张秋水坐在板凳上燃起了一根烟，吐出了一连串的烟圈。

“班长，你看他那个 样，吵架也就那两个字。”

“抽烟去厕所，顺便再去叫个外班的人来顶数。”我实在不想因为两个人的争吵破坏了气氛，训练了一周，大家确实需要这个活动缓冲一下。游戏开始了，战友们又兴高采烈起来，但我隐约有一丝愧疚感，不知道是听了葛大明刚刚的那番话，还是因为刚刚在游戏前发生的小插曲。

在基层连队，男人们有两个自由的天堂，一个是茅房，另一个是澡堂。到了澡堂，大家才真正感觉到整个人类平等了，但也有人不平衡，大家互相调侃着、比较着。还有的人把这里当成了K歌房，大多数唱的是摇滚乐或那种声嘶力竭的情歌。

“ 班长，去洗澡吧。”

“你葛大明邀请我，虽然昨天洗过了，但我也必须去。”尽管我对他不合群的事情有些小介怀，但谁又没点小缺点呢，况且葛大明的朋友不多，如果我再对他冷冰冰的，闹不好他真的去拿乌鸦撒气。那乌鸦可就倒了霉了，这小子可是个神枪手，上午全连组织打靶，葛大明得了个第一。今天洗澡的人会很多，去晚了要排队。这小子还挺贼，洗漱哨过后不铺被子就拉着我去洗澡。尽管来的早，澡堂里还是聚集了白花花的一片小鲜肉。

澡堂升腾起的水蒸气，和玄幻小说里形容的仙境一般，也像是“中国好声音”舞台上放的干冰，似乎营造了一个天然的唱歌氛围。澡堂里这些不安分的天体个个现了原形，顿时民族、美声、通俗纷纷上场。葛大明一首《强军战歌》飚了出来，技惊四座，“全堂”肃静，他唱完之后，战友们集体鼓掌。

“实力派呀！专业水平，去参加青歌赛吧。”

“班长，不敢，不敢。”

“谦虚啥，你不敢谁敢呀，郑班长，你们班葛大明可是音乐学院的高才生，学美声的。”搭话的是三班的许四多，这个战友姓许，话多，吃的多，干活多，朋友多，又喜欢看电视剧《士兵突击》，崇拜许三多，所以大家都叫他“许四多”。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四多。”

“郑班长，咱连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再说了我和大明是新兵连战友。”葛大明朝我点了点头，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我发现了他腰上有一大块不规则的疤痕。

“大明，你这腰受过伤。”

“烫的。”看葛大明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我也就没再继续追问。我提前出来在换衣间换衣服的时候，许四多追了出来。

“郑班长，你想知道葛大明腰上的伤怎么弄的吗？”

“不想。”

“不想，我也告诉你。”

我就知道许四多憋不住，他要是能憋住的话就不可能跟出来。

“新兵连的时候，我们野外演练，葛大明刚往水壶里灌了开水，紧急集合号就吹响了。团参谋长讲评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人家葛大明愣是没吭声，首长讲评完之后，这小子才去的卫生队，医生都服了。知道我们整个新兵连怎么评价他吗，这小子要是参加抗美援朝，能做第二个邱少云！事后团里的首长去卫生队看他，这小子早缠着纱布到训练场上了。所以啊，他的腰上就留下了这枚特殊的‘军功章。”

听了许四多的话，我的小心脏抖了一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认为这是许四多在讲故事。

三

副班长张秋水的父亲得了尿毒症，请了十天的事假回家。得知这一情况之后，全连倡议捐款，没过几天，全团、整个基地甚至地方的一些公益组织都送来捐款，一统计，足足有二十万元，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报道发挥了作用，引起了各方的关注。这篇报道并没有署名，是在网络媒体平台发出的，只留了青山连的对外电话。

其他班里的每名同志捐了一百，尽管没有做要求，但是班里的每名同志捐了三百，我捐了五百，葛大明竟然捐了两千。

张秋水回到连队的第一件事，不是销假，而是要求我召开班务会。在班务会上，他对同志们表示了感谢，还向葛大明道了歉。

“大明，对不起。”

“副班长，扯远了，叔叔身体才是重要的。”

散会后，张秋水叫住了我。

“班长，你说那篇报道到底谁写的呢？”

“连长、指导员都不知道，我咋知道？”

“我该如何报答大家啊？”

“好好工作。”

“班长，这次葛大明真让我意外。”

“何止让你意外，让全连的人都意外，幸亏没听你的，给他送到别的班。”张秋水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圈发红，我拍了拍他的肩头。

“逗你呢，别多想了，赶快去销假，葛大明同志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文书推门而入，打断了我和张秋水的谈话。

“下次你进门再不打报告，我揍你小子。”文书看我说话没有露牙，知道我是认真的，就退了出去。

“报告！”

“进来，什么事？”

“郑班长，连长指示，七点钟过后学习室集合，政工网的李干事要来进行网络安全的授课。”

“网络平台就好比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看似平静无奇，实则危机四伏，确保网络安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我们每名同志守住心中的‘黄线。”

“李干事，黄线是什么？”只要是有授课，上等兵王新坤从不会放过提问的机会。

“这名同志问得好，黄线就是我们每名同志都该遵守的保密警戒线，线外边的坚决不能碰。我们青山连，是网络安全先进基层单位，同志们的保密意识都特别强，就比如说，你们单位的葛大明同志在前些天向政工网投募捐的稿件时，就很自觉地规避了部队番号及内部电话等问题，他的做法就值得我们学习。”话一讲完，全连的人都站了起来鼓掌。我知道，大家不光是为了李干事的授课，还为了终于找到了那篇报道的作者。这个时候，我回头望了张秋水一眼，他没有鼓掌，而在用手擦眼泪。

四

就在大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葛大明准备走了，他收到了军校的录取通知书。

葛大明上学走的前一天，全连集合送他，连长让他讲两句。

“连长，话肯定说，但我不擅长演讲。”

“大明，别谦虚了，有什么话要送给全连的同志？”

“战友们，谢谢你们的帮助，特别感谢班长郑海宇和我班全体战友，在哪儿我都不会给青山连丢脸。今天我要和战友们分享‘三个少、三个多。我想也许我们少玩会儿‘升级，提高的空间也就有了，素质一定会升级；少打会儿‘够级，把脑子空出来了，工作必然会积极；少斗点‘地主，学习的时间就出来了，让‘地主也歇会儿。多动心，心动才能行动，行动才会有结果；多学习，学习才会长知识，知识不白学；多树几个理想，有理想动力足，万一有一个实现了呢？听党指挥，报效祖国，让我们说的更有底气。最后我想对大家说，就算是和平时期，我们军人也不是‘打酱油的。”

葛大明的话讲完，全场肃静，接着掌声雷动。

“这是他留给五班的光盘，你带回去看。”从连部回来，我把班里的人召集起来，一起观看。

“战友们，这是连里上报档案那次，我未经允许复制了你们的照片，根据你们每个人的情况，在多媒体教室帮你们制作了电子档案，不管你们在部队还是退伍，都能用得上。请记住，我们青年军人不是‘打酱油的，我葛大明会和五班的弟兄一起奋斗。”

“班长，我们要向葛大明同志学习！”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其实，就在得知他被水壶烫伤却面不改色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他当做了心中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