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罗民达是在工厂南大门失踪的。要说打水是不应当到南大门去的。锅炉房在北大门方向。不知为什么罗民达拎着俩暖壶走向南大门并在那里失踪。

人们久久候着罗民达的开水沏茶，便急着出来寻找。今年工厂形势渐渐好转，产品开始有市场。厂方透露要给工人晋升一级工资，生二胎者除外。人们终于有了一点儿好心情。

这种大好形势下，罗民达却失踪了。

人们找到工厂南大门的时候，看到那两只暖壶稳稳当当立在花坛一侧。拎一拎，沉甸甸的都已经打满了开水。

喝着罗民达打的开水，人们的表情都显得有些紧张。这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十六分了——罗民达失踪整整一个小时。

维修组的工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坐着。没有人提出前去保卫科报案。

屋里的气氛显得很沉。大有人人自危的趋势。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终于打探到一个线索，说罗民达拎着暖壶去打水的路上，曾与变电室值班电工张第相遇。

人们立即去往变电室找张第。

小个子张第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儿。

张第好像正在打电话。见一窝蜂拥进这么多人，他连忙放下电话显得不知所措。

张第承认他是罗民达失踪的目击者。张第说话的时候，语无伦次好像非常心虚。对失踪这个字眼儿表示茫然。他认为不应当说罗民达失踪了。罗民达为什么会失踪呢？罗民达是有去处的。

他眨着一双小眼睛说那是一辆灰色的车，北京吉普吧。就是中美合资的那种。罗民达左手拎着一只暖壶右手也拎着一只暖壶往工厂南大门走去。那辆北京吉普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出来的，一眨眼就停在罗民达近前。那辆北京吉普停下了，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朝罗民达挥着。罗民达好像跟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从吉普车中走出两个人来。

都是便衣吧？

张第被问得发怔。便衣？对，都穿着便衣。他们为什么要穿制服呢？他们没穿制服。

你没看到有人跟踪罗民达接头吧？

张第又一次被问怔了。接头？接什么头啊？就像送密电码那样的接头啊。没有，没有。为什么要接头呢？

张第是在困惑之中讲完这个故事的。

罗民达将那两只暖壶放在地上，他刚刚直起身就被那两个人给推进吉普车。那车，嗖的一声就开走了，飞快。

没拉警笛吧？

没拉。我没听见拉。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只剩下那两只暖壶。

维修组里无声无响。人们吸烟喝茶，将沉重的气氛吸进去喝进去，五脏六腑盛满了惊慌。罗民达没有失踪。罗民达被一辆北京吉普给弄走了。如今的公安局办案，是不跟工厂打什么招呼的。罗民达能挺住吗？他可是老大啊。

维修组的上级是维修科。维修科的科长来了。他问，罗民达干什么去啦？

没人说话。

王连贵，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名叫王连贵的维修工站起身，随着科长走出屋子。

工人们开始议论时局。

出了事人人有份，谁也跑不了。

应当叫那三个人立即从工地上撤回来。

谁也不许当“叛徒”。

王连贵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白酒。

王连贵说，科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担任维修组的组长。还说厂里就要实行股份制了。

那罗民达呢？罗民达是维修组的老大呀。

王连贵说，罗民达不是被吉普车给弄走了吗？科长说没了罗民达咱们的工作也不能停摆。

王连贵，你是不是把咱们在外边承包工程干私活儿的事儿，向科长坦白啦？

王连贵摇了摇头说，都打起精神来。下午咱们去修理那台三百吨压力机。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张第坐在变电室里，继续打电话。他是个大龄未婚青年。打红娘咨询专线。

他有些羞涩。他鼓起勇气告诉红娘，他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零一斤，国企职工，有房。

之后他听到环形磁带放出一个又一个女性征婚者的简况。张第静静听着。之后他放下电话，发呆。

张第看了看墙上的钟。下午两点钟了。他估计今年工厂能够试行股份制。他估计今年仍然解决不了婚姻问题。

电话铃响了，张第拿起听筒。

—个悦耳的女声说，嘻嘻……你经常在电话里征婚是吧？嘻嘻，我是总机小李……

张第不知说什么才是。

电话断了。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

罗民达拎着两只暖壶走到南大门。这一刻非常安静。南大门的门卫去了厕所。这时罗民达发现自己对工厂的南大门是非常生疏的。每天上班下班走的都是北大门。于是南大门这一刻的宁静，就给罗民达带来一种陌生的压迫感。

一辆北京吉普猛地停在罗民达眼前。车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召唤罗民达。

罗民达不知吉普车里盛着一个与他有关的故事。他先是怔怔看着，神色渐渐严峻起来。他认为郊外那个工地的事情暴露了。他心中考虑着对策。

从车里走出一个人，高高大大白白皙皙的。罗民达认出他是工厂的保卫科长。

保卫科长说，上车吧上车吧，正找你这样的人。上车啊，你听见了吗？

罗民达抵触地说，我还要去维修那台三百吨压力机呢。保卫科长拉着罗民达的胳膊说什么三百吨八百吨的，天大的事情也得撂下。走！

罗民达有生以来首次乘坐吉普车。吉普车疾驶向前。车中没人言语。罗民达忍受不了这种沉寂。

你们，要把我弄到哪儿去呀？

吉普车朝这座城市的心脏驶去。

罗民达心里说，问题严重啦？

坐在他身旁的大胖子是厂里的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打着呼噜睡着了。

罗民达大声向保卫科长说，你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啊？我那两只暖壶还在南大门放着呢！

保卫科长回头看了罗民达一眼。

你叫罗民达吧？你叫唤什么！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罗民达立即泄了气。我还盼着能赶上实行股份制呢。

工会主席说，明年啊咱们厂跟法国合资。到时候可以买一辆宝马啦。

王连贵思想斗争非常激烈。他原打算下个月泡病假去练摊卖皮鞋的，如今一下子被任命为维修组组长。这大小也算个领导了。管着14个工人。

王连贵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工厂下一步是个什么样子。实行股份制，股份制是个什么样子呢？中外合资据说可就要淘汰一大批工人了。总觉得前景不大清晰。

王连贵领着大家去干活儿了。

修理那台三百吨压力机，大伙儿都弄了一身油泥。王连贵看出大家心里都慌慌张张的，像一群溃逃之前的国军。

王连贵掏出一盒万宝路，大声说，抽烟抽烟，大家都别慌里慌张的，跟做贼似的。

为什么慌慌张张的呢？大家都明白，是因为郊区的那个工地。罗民达在那儿包了一个机电安装工程。维修组的工人轮流去工地干活儿，用厂里的工具设备给自己挣钱。罗民达又多了一重身份：工头儿。

如果事发，大伙儿都得倒霉。

王连贵抽着烟，大发感慨，还是当工人好！不用担惊受怕的。

吉普车驶到一座巨大建筑物前。工会主席已经醒来，下车前去与站岗的武警说明情况。

罗民达趁机问吉普车司机。这是什么地方？司机根本不搭理罗民达。

工会主席回来说，必须办理入门手续。

保卫科长和工会主席一起办手续去了。

罗民达将头探出窗外。他看清了这巨大建筑原来就是这座城市的市委大楼。

工会主席和保卫科长回来了，司机立即不说话了。有了入门证，吉普车驶进了市委大院里。人们下了车，罗民达随着。

这是罗民达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市委大楼。会议室在二楼。

罗民达蓦然想起郊区的那个工地。今天轮到谁去工地干活儿了？可能是魏勇和穆洪杰。这个工程做完了，能赚四万元。到最后可别闹个分赃不均出现内讧。反正得工头说了算。

一行人走在二楼的甬道上。一个人将他们拦住了，询问。

工会主席向这个人诉说着此行前来的目的。那个人显得气势磅礴，认真听着。

罗民达一眼瞥见有一扇门半敞着，认定是洗手间，就一步迈了进去。不是洗手间。一间房子空空荡荡。两个老头子正在下着一盘象棋。

罗民达看了一眼局势，就认为那个精瘦的老头儿是个臭棋篓子。罗民达同情弱者。

他为精瘦的臭棋篓子支了一着儿。臭棋篓子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很愤怒的样子。之后这臭棋篓子思考着，还是采纳了罗民达的建议，从谏如流跳了马。

这时候，楼道里的工会主席遭到那个人的激烈指责。

保卫科长奋起辩解。我们厂的金书记，的的确确是来参加国营大中型企业党委书记座谈会的。说是讨论如何扭亏增盈使企业走出困境。我们的确接到了电话，说金书记心脏病猝发，倒在市委会议室里。

保卫科长还没说完，就遭到更为激烈的指责。

屋内的臭棋篓子被惊动了，是谁在楼道里吵嚷啊？这机关的风气怎么变成这样啦！我没离休的时候……哼，这样能建设四化呀！

罗民达十分勇敢地向这位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臭棋篓子解释了吵嚷的原因。

工厂接到电话，说金书记来市委开会死在这里了。工厂就派车来人抬尸体。可市委保卫处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情，大中型企业党委书记座谈会已经圆满结束了。

臭棋篓子听罢一拍大腿说，以讹传讹呗！不搞调查研究就下结论，往往是盲人摸象，刻舟求剑，只识弯弓射大雕。

听着这种语言的杂烩，罗民达对这位臭棋篓子印象极好。他有些留恋地看了这老头儿一眼，转身就走。

你怎么走哇？

啊，我该走了。

把你的电话给我写下来，我要找你下棋的。

罗民达怔怔站着。

臭棋篓子掏出一支钢笔，扔了过来。

罗民达找了一张纸，写下了工厂的总机和分机号码，又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臭棋篓子接过号码看了看，又看了看罗民达，朝他十分天真地咧嘴一笑。

工厂总机的小李是个身高体壮的姑娘。一天八小时工作，小李作为一个姑娘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小李还有一颗异常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她几乎监听工厂所有的电话。

这样总机小李就知道了许多事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便抱怨这个世界事情多得烦人。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她突然被保卫科长传唤。保卫科长要求小李认真回忆今天早晨从八点十分到八点四十分之间，有多少从外线打进来的电话。

出什么事情啦？小李问道。

保卫科长看着小李的那双金鱼眼，十分愤怒地说，有一个电话打进来，谎报金书记倒在市委二楼会议室。搞得我们扑了个空。金书记听说这事也很生气，要求火速破案。

小李摇了摇头。电话太多了我根本记不清楚。我早就要求将人工台改成自动台，厂里就是不采纳我的合理化建议。

保卫科长一无所获。他问小李，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情况呢？

小李想起那些她在一天八小时之内从电话里所听到的秘密。小李觉得一言难尽。

保卫科长又去调查别的线索了。

在总机小李眼里，工厂是另外一个模样。

明年实行股份制，大家就都成了股东了。

罗民达花了十六元，打了一辆面的回到工厂。迈进维修班休息室，刚刚从三百吨压力机维修现场撤回来的工人们，正在抽烟甩扑克。

王连贵见罗民达走进来，不知如何是好。罗民达抄起一只茶缸喝了一口水说，不是早就说过八小时之内不能打扑克吗？因小失大的道理给你们讲了多少遍啦？

人们呼啦一声都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他。

王连贵说，你你，回来啦？公安局……

一个维修工抢先说，王连贵已经顶替你当了维修组的组长。世道已经变啦！

人们纷纷告诉罗民达他已经下台了。罗民达一下子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陌生了。这时，保卫科长推门走了进来。

保卫科长说，你就是罗民达吧？跟我走吧快点儿。咱们上午好像见过面。

张第与总机小李站在变电室门外。小李说，—天八小时工作，该下班了。张第鼓起勇气说，你怎么知道我经常收听热线电话里的征婚启事呢？

总机小李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譬如说，游厂长爱吃什么，金书记……不说了不说了，这都是秘密。

张第说，金书记没死吧？

总机小李十分惊诧。你怎么会认为金书记死了呢？这都是谣言。金书记刚才正四处打电话辟谣呢。

张第有些尴尬。今儿早晨一上班，我打电话听气象，串线了吧可能是串线了，我听见电话里说什么金书记死了。死在市委……

总机小李说，别说了！你千万不要说了。会把你牵连进去的。我想，你是个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吧？所以你不要再说这件事了。

张第说，谢谢你对我的提醒。

总机小李眨着那双金鱼眼，笑了。

罗民达坐在保卫科长对面。

保卫科长说，你谈谈吧。要敞开思想。

罗民达看了看手表说，一天八小时工作，我已经到了下班的钟点，有话就快说别占用我个人的时间。

保卫科长正色道，你要端正一下态度！

罗民达笑了。

保卫科长说，咱们厂出了一件谎报金书记猝死市委的案子，这你是知道的。上午你也一起去市委准备搬运死尸的，结果并没有死尸。现在就要查一查这个谎报电话是谁打的。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罗民达说，现在有头绪啦？

对！有头绪了，下午有两个电话打到厂部，声称是什么市委姓吴，找罗民达。就是找你呀。那个谎报电话说金书记死在市委，而又有电话找你并声称是市委。罗民达，所以我们将你列为嫌疑。说，你在市委认识什么人吗？

罗民达摇摇头。

这就更可疑了。一定是号称市委，这与那个谎称市委的电话是否有某种联系？你说。

我从出生到现在，只去过一次市委，就是今天上午你们弄我去的。什么谎报谎称啊，我一概不知道。

这时候跑进一个人来。保卫科长立即站起。

这个人说不要审了不要审了，刚才又打电话来了，原来是前任市委书记吴大为同志。罗民达呀，你就是罗民达同志吧。

罗民达看了看这个人，问保卫科长，这位是谁呀？

保卫科长恭敬地说，这就是金书记呀！

罗民达便觉得这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金书记说，吴书记非常想跟你下棋。罗民达这才明白，敢情那个臭棋篓子是前任市委书记。

于是他对金书记说，老吴这个人脑子是有毛病，说话办事一阵两火的，没准儿。你给老吴打电话告诉他，说我这几天工作太忙，没空儿陪他下棋。过几天再说吧。

金书记呆呆地望着罗民达，傻子似的。

罗民达一步三摇回到维修组时，早过了下班的时间。可是维修工们谁也没有回家，好像都在等待罗民达的音讯。

罗民达大声说，从明儿起我就不来咱厂上班啦！我去郊区那个工地当监工去。慢慢呀，我就往资本家上熬！我他妈的不当工人啦。

王连贵和工人都望着罗民达。

你真的辞职不干啦？别是咱厂把你给开除了吧？

是我把咱厂给开除啦！

一个维修工说，你是老大，你走了，我们大伙儿可怎么办呀？

罗民达说，有党领导你们啊。谁愿意到我那郊区工地干活儿，咱照样欢迎！

王连贵说，罗民达你要是成了资本家，我就到你手底下去当工头儿。我就愿意当工头儿。

罗民达跟大伙儿一块儿走出维修组，往工厂的大浴室去洗澡了。

这时候，张第与总机小李，正躲在变电室里接吻呢。

天上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太阳，往西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