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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

2016-06-24文也

六盘山 2014年4期
关键词:羊倌张英孩儿

文也

1

狗孩儿是听到爷爷的喊声,才从草垛里把头伸出来的。

狗孩儿的头伸在草垛外,就像个古怪的大头虫。他乱蓬蓬的头发上顶满了麦秸,两只弯弯的好看的大眼睛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小声叫了声:“爷爷!”然后,狗孩儿“嘿儿嘿儿”地笑着,从草垛的大肚子里钻出来。

“你怎么跑到草垛里去了?”爷爷一边问,一边用手摘掉狗孩儿头上的麦秸。

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拄着根枣木棍子做拐杖。爷爷长而瘦的身躯扁扁的,在这夏日的夜幕里佝偻的如同一只大虾。

“你的衣服呢?怎么把衣服还疯丢了?”爷爷把一双昏花的老眼杵到狗孩儿红光光的身体上问。

狗孩儿两只瘦瘦的小手抚摸着爷爷拄在拐杖上的两只干瘪如鸡爪似的大手说:“衣服让他们抢去了。他们好几个人把我按倒,脱了我的衣服,想摸我的尾巴。他们脱光了我的衣服就再也抓不住我了。我像小鱼儿一样从他们的手里一滑就跑了出来。”狗孩儿说着还笑嘻嘻地做了“滑”和“钻”的姿势。狗孩儿抬起头看着爷爷的眼睛,继续说:“爷爷,你别看他们比我大,但谁也没我跑得快。我就这样……”狗孩儿光着脚在原地做着拼命奔跑的样子,脚下发出“噔噔噔”轻微的声响。“他们谁也追不上我。后来,我就藏在这草垛里了。”狗孩儿为自己取得的胜利兴奋不已。

爷爷看着眼前满脸稚气的狗孩儿,不由猛烈地咳嗽起来。狗孩儿机灵地来到爷爷身后,想给爷爷捶背。可是,狗孩儿举起手才到爷爷的腰。狗孩儿说:“爷爷、爷爷,你蹲下,我够不着。”爷爷没有理会狗孩儿,待咳嗽渐缓,便狠狠骂了句:“这些狗杂种,又欺负我的狗孩儿!”爷爷骂完,转过身拉住狗孩儿的手就走。

狗孩儿知道,爷爷这是给他要衣服去。爷爷走得慢,狗孩儿等不及,就挣开爷爷的手蹦蹦跳跳在前面带路。有爷爷在,狗孩儿谁也不怕。

2

狗孩儿不是爷爷的亲孙子。

爷爷是个老光棍。爷爷也是个老羊倌儿。

爷爷六十三岁那年在草滩放羊时捡到了狗孩儿。爷爷见狗孩儿长着条尾巴,就知道狗孩儿的爹娘把他当怪物给扔了。那时,狗孩儿生下没几天,扔孩子的那家人竟吝啬到连一块儿襁褓也舍不得用,而是垫了一块塑料布把孩子放在草滩上。爷爷一来是可怜狗孩儿,二来是自己没个亲人。当时,爷爷就从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羊身上挤了羊奶喂他。等他吃饱后,爷爷就脱下上衣把他包了,然后把两只袖子绾了死结,把狗孩儿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继续放羊。

转眼,狗孩儿已长到八岁,爷爷也放不动羊了。爷孙俩就靠平时的一点积蓄过日子。

爷爷一边跟在狗孩儿身后走,一边想起发生在前年的那件事:那是一个严冬的傍晚,爷爷和狗孩儿放羊回来。爷爷生火做饭时,发现没了盐,就让狗孩儿去小卖部买盐。可是,爷爷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狗孩儿回来。等他找到小卖部,还没进门,就听到狗孩儿在小卖部里“爷爷——爷爷——”扯破嗓子地叫喊。那时,爷爷的身体比现在强多了。他一脚把小卖部的门踹开,只见狗孩儿被村里的几个闲汉按在柜台上褪下裤子……爷爷一气之下,就把小卖部给砸了。第二天,小卖部掌柜的报了案,要他赔东西。乡派出所来了两名警察。爷爷说:“他不欺负我的狗孩儿,不摸我狗孩儿的尾巴,我能砸他的东西?”两名警察是从大城市刚分到乡派出所实习的。他们听说狗孩儿有尾巴,不相信。爷爷就让狗孩儿褪下裤子。两名警察看着狗孩儿的尾巴,眼都直了。他们哆嗦着手摸了摸。其中一个长着娃娃脸的警察问:“能动不?”狗孩儿就左右上下摇了摇。狗孩儿的尾巴不大也不小,就像个三寸长的胡萝卜,倒长在尾骨上。两名警察看了狗孩儿的尾巴,回到小卖部说:“你们强行褪下狗孩儿的裤子,看人家的尾巴,是侵犯人权。老羊倌儿要是起诉到法院,你们都得坐牢。让人家赔东西的事,,以后就不要再说了。”爷爷活这么大岁数,这是第一次和人翻脸。

爷爷想着这些事,不觉就随着狗孩儿来到张英家的栅栏门外。张英家院子里拴着的那只大黄狗听到栅栏门外的脚步声,便从狗窝边站起来猛扑狂吠,指头粗的铁链子被拽得哗啦哗啦直响。爷爷在黑暗中伸进手把栅栏门内的铁钩摘下,狗孩儿利索地把栅栏门向里推开,爷孙俩在狗的“威胁”声中,平静地走进了张英家的院子。

这时,张英家院子里的灯突然亮了。张英媳妇圆滚滚的身子从两扇门中挤出来。她拧着一对粗眉,张一张厚嘴唇说:“哟!是老羊倌儿。这大半夜的有事?”张英媳妇的声音在狗的吠声中显得十分尖锐。虽然她此时并没有什么情绪,但仍然可以从她的声音里听出那种刁蛮女人令人讨厌的强势。爷爷不冷不热地说:“我是和你家小宇要我狗孩儿衣服来的。”

张英媳妇好像被针扎了似地叫着说:“唉哟哟!这就稀奇啦,你家狗孩儿的衣服,怎么和我家小宇要?”

狗孩儿直着脖子说:“是你家小宇带着村里的孩子抢走了我的衣服,不跟你要跟谁要?”

这时,张英媳妇才注意到狗孩儿。她用那双小眼睛怔怔地看了看狗孩儿,见狗孩儿果然一丝不挂,就回头朝屋里喊:“小宇小宇,你拿了狗孩儿的衣服?”张英媳妇喊了一声,见屋里没有人答应,就返身进屋,从被窝里揪出一个同样红光光一丝不挂、剃着小平头的小子。张英媳妇松开小男孩的胳膊,在他的后背响亮地拍了一巴掌问:“是不是你拿了狗孩儿的衣服?”这个叫小宇的小男孩儿,低着头不说话。张英穿着大裤衩赤裸着精瘦的上身和小腿,赤着脚趿拉着一双沾满了泥巴的布鞋从屋里走出来,二话不说朝小宇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吼道:“拿没拿?”小宇被他爹猛不防踢了一脚,咧开和他妈一样的厚嘴“哇哇”哭开了。狗孩儿站在爷爷身边,看着小宇的脓包样,两条清秀的眉毛就拧在了一起,大眼睛里露出一丝不屑和愤怒。他张开薄薄的嘴唇,童稚的声音就像一门小钢炮脆生生地射向正在哭着的小宇:“你哭管屁用,快还我衣服!”小宇不接狗孩儿的茬,只顾咧着厚嘴哭。张英看看狗孩儿又看了看小宇,又抬脚。小宇吓得一闪继续哭着说:“扔到河里了。”张英抬脚又要踹,爷爷说:“张英,我是给我家狗孩儿要衣服的,不是来看你打孩子的。”爷爷说完,就拉着狗孩儿去了河里。

河在村边,有二三十米宽。肮脏不堪的河滩里有各种各样的垃圾、零零散散的野草、大小不一的石块儿、淤泥……一股清澈明亮的河水亮晶晶地把乌七八糟的河滩分为东西两半,然后,从一座小石桥下缓缓流过。

爷爷和狗孩儿从桥头的斜坡下了河滩,黑灯瞎火地摸索着寻找狗孩儿的衣服。午夜时分,狗孩儿哈欠连天地说:“爷爷别找了,回家吧!”爷爷说:“回吧!爷爷也走不动了。”于是,爷俩踏着漆黑的夜色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狗孩儿和爷爷又来到河滩转了一圈,依旧没有找到狗孩儿的衣服。爷爷只好领着狗孩儿又朝家走。爷爷要给狗孩儿先弄身衣服,最起码也得先弄条裤子,总不能让狗孩儿大白天的光着屁股在街上跑吧!

回到家,爷爷从一堆烂衣服里找出了自己的一条又肥又大补了好多补丁还有窟窿的裤子,端详了半天,又比划着狗孩儿的腿用剪刀把两条裤腿剪下来,但还是短了。狗孩儿把“新裤子”穿上,只到小腿处。狗孩儿双手提着裤腰,低头看着自己腿上的“新裤子”不由“嘿儿嘿儿”笑。他把宽大的裤腰打个褶向右一卷,用一根布条系住。这样,他的“新裤子”就不像裤子,而更像一条裙子。狗孩儿左看看右看看,伸伸腿儿蹲一蹲,又是“嘿儿嘿儿”地笑个不停。

就这样,狗孩儿算是勉强又有了一条裤子。可上衣和鞋,爷爷再想不出一点儿办法。

3

爷爷领着光着脚丫赤着上身的狗孩儿再次来到张英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张英媳妇在屋里透过玻璃窗看到他们来,就出了院子。她解开大黄狗的铁链子抓在手里,把狗孩儿和爷爷挡在栅栏门外。大黄狗不再像昨夜那样狂叫,它听话地和张英媳妇并排站着,对门外衣着褴褛的爷孙俩呲着牙,发出一声声沉闷的低吼。张英媳妇黑着脸拧着两道粗眉张着厚嘴唇问:“老羊倌儿,你又来干什么?我家小宇不是说了,衣服扔在河里吗!?”爷爷被张英媳妇的举动和问话气得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狗孩儿站在爷爷身边,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大黄狗。爷爷咳嗽过后,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说:“我和狗孩儿去河里找了,没找到。你再问问小宇到底扔哪儿了。我家狗孩儿,就那一身衣服……”爷爷不想再和村人发生冲突,尽量使自己的话,说得缓和些。

“哎呀呀!老羊倌儿!你这是讹人呀?难不成我还赔你身新的?”

爷爷再次被张英媳妇的话呛得咳嗽起来。爷爷说:“张英媳妇,可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想问问,你家小宇把衣服到底扔哪儿了,我们好去找。怎么就让你赔了!咳咳咳……”

张英媳妇说:“老羊倌儿,你可别见张英不在家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再不走,我就放狗了。”她说着就低下头抖了抖手中的铁链,撅起两片儿厚嘴唇发出两声:“咻、咻”声。大黄狗得到主人的命令,便猛地把两只前爪扑在栅栏门上,并发出令人害怕的狂吠。

狗孩儿见张英媳妇要放狗,就在地上捡了两块石头,挡在爷爷面前。

爷爷一边咳嗽一边说:“张英媳妇,你别不讲理。你要不讲理,咱找个讲理的地方。咳咳咳、咳咳咳……”

“你去吧!去乡里、去县里、去省里,看我怕不怕你个老不死的!”

张英媳妇撒了泼,骂出一堆难听话,气得爷爷浑身如筛糠。他颤巍巍拉起狗孩儿的手“咳咳咳、咳咳咳”地离开了张英家的门口。

这时围观的乡亲很多,老老少少都有,但没有一个人为爷爷和狗孩儿说句公道话,更没有人愿意为狗孩儿弄一身衣服来。

爷爷离开了张英家,并没有去找说理的地方。因为爷爷太累了,他拉着狗孩儿回了家。爷爷一进家门就说:“狗孩儿,爷爷身上软得不行,你做饭吧。吃了饭,咱找村长去。”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狗孩儿不会做饭。狗孩儿只会熬小米稀粥。

狗孩儿熬了小米稀粥,给爷爷端到炕上。爷爷不喝,让狗孩儿先喝。爷爷躺在炕上还在不停地咳嗽。爷爷不喝,狗孩儿也不想喝。狗孩儿把稀粥倒回锅里,上了炕蜷缩在爷爷身边睡了。

4

狗孩儿是被一声闷雷惊醒的。

外面的天空黑压压的,不仅有电闪雷鸣,还有瓢泼大雨。破烂不堪的小土屋里漆黑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狗孩儿睁开眼,感觉到害怕。他坐起来一边推一边急促地喊:“爷爷爷爷,外面下雨了。爷爷爷爷……”可是,无论狗孩儿怎样推怎样喊,爷爷就是不答应。

这时,一声清脆而尖锐的雷声在房顶上炸响,狗孩儿吓得“爷——”一声尖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爷爷、爷爷”地哭开了。霎时,雷声再次响起,紧接着一道闪电利剑一样从麻纸糊的窗户上射进来,正好照在爷爷白惨惨的脸上。狗孩儿借着闪电的光,看到爷爷左嘴角上挂着一丝蚯蚓样的血红。爷爷放了一辈子羊,风餐露宿落下了这个毛病——见风或生气就咳嗽,咳嗽的厉害就吐血。爷爷吐血了,爷爷又病了。以往爷爷一病,狗孩儿就去河对面的村子里找一个叫苏大夫的人。苏大夫来上一两次,爷爷的病就会好。想到苏大夫,狗孩儿立马止住了哭声。他给爷爷盖了一条破褥子,跳下地冲出院子——

雨依旧疯狂地下着,雷声一声接着一声,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狗孩儿赤着上身光着脚丫在大雨中奔跑。他的“新裤子”水淋淋地贴在他细瘦的腿上,太深的裤裆蹼一样牵扯着他的双腿,使他总是没跑几步就摔倒一次……

狗孩儿跌跌撞撞来到村边的石桥时,洪水早已涨满了河床,漫过了石桥,只有几根半尺多高的石桥栏露在水外面。这些石桥栏,在狗孩儿的眼睛里摇摇晃晃的,似乎要随着涌动的洪水漂走。但狗孩儿想也没想就双手抓着桥栏上了桥。桥上的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腰。狗孩儿紧抓桥栏小心翼翼在水下面挪动着双脚。有几次,他的大裤子差点就把他小小的身躯拖倒在水里,结果都被他聪明地化险为夷。三米、两米、一米……再有大大一步就到对岸了。狗孩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他兴奋地“嘿儿嘿儿”笑了起来。这时,他双腿用力一跃,双手就离开了桥栏。可是,狗孩儿的双腿并没有跃起来。确切地说,狗孩儿的这一跃只具备了跃的形式,实际上还没等他真正地开始跳跃,就在他的小手松开桥栏的一瞬间,身子就被洪水掀翻了。他的那条肥大的“新裤子”装满了洪水和泥沙,沉重得像一块儿石头把狗孩儿小小的身躯拖拽在水底,再没一丝一毫上浮的机会——

第二天,雨过天晴,洪水也退了下去,乡亲们在离村子不远的泥沟里,发现了一具被洪水冲撞的肌无完肤且面目全非的小孩儿的尸体,但乡亲们还是从这具小小的的尸体上认出了这就是狗孩儿。因为狗孩儿尾骨上那条胡萝卜似的小尾巴正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冲着乡亲们“嘿儿嘿儿”地笑着。

“哦!该给这孩子弄身衣服穿!”乡亲们此时都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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