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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颐酒店事件的冷追问

2016-06-23赵军

凤凰周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性工作者黑社会乌龙

赵军

北京警方的案情通报,终结了网络空间对和颐酒店女房客遇袭事件各种离奇的“阴谋论想象”,这不过是卡片招嫖团伙成员为保护“地盘”而误将女房客当作“同行”拖拽驱赶的偶发治安事件。随着涉案人员落网、涉事酒店整改、尤其是警方针对“卡片女”的新一波打击整治,这一事件将很快淡出人们的视线。不过,对于“卡片女”问题,对于那个距我们并不遥远的“隐秘江湖”,该事件却为我们留下了诸多值得思考的疑问。

“卡片女”怎么会这么多?

“卡片女”当然不是什么新的社会现象,但其“风行”到普通居民也能通过自家门缝享受“宾馆待遇”的程度,“风行”到分发卡片需要“黑道保护”、大搞恶性竞争的地步,却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按“理”,这一现象是有违“常理”的。一方面,2010年以来,以北京为代表,“扫黄”声势一浪高过一浪,性工作者应该越打越少才对,在“群众基础”堪称翘楚的朝阳区尤应如此;另一方面,同一时期微信等社交软件的普及,也应极大压缩“卡片”这种前数字化信息承载工具的使用空间。然而,现实并没有按照“常理”出“牌”。性工作的存在有其深刻而复杂的社会原因,只要社会条件不改变,只要需求与供给的基本面不改变,就总会有一定数量与规模的人群进入这个产业。这与它是否合法,警察实际执法力度的强弱没有必然联系。所谓“犯罪饱和法则”、“气囊效应”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前期主要针对色情场所的“扫黄”尽管不可能从整体上消灭性产业,但却足以改变性工作者的从业地点和从业方式。正是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卡片女”这种从前性产业中的“非主流”从业方式逐渐走到了前台,其数量、规模以及竞争激烈程度迅速步入“上升通道”。和颐酒店女子遇袭,只是“卡片女”市场竞争白热化所引发的一起“乌龙”事件而已。

她们为什么会受控于“黑社会”?

和颐酒店事件呈现给公众的,不仅是性工作本身,还有控制性交易市场、大搞恶性竞争的违法犯罪团伙。在法律要件上,这些人未必够得上“黑社会(性质的组织)”,但“黑恶势力”与性产业若隐若现的关系却很容易体察。在大众舆论空间,要求严打强迫、组织卖淫团伙,严打控制、盘剥性工作者之皮条客的呼声变得强烈。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被大众忽略的重要问题:性工作者为什么会受控于“黑社会”?与预先存在一个十恶不赦、贪得无厌的“黑社会”,然后通过引诱、胁迫、绑架、贩卖、暴力、甚至毒品等非法手段无情控制、压榨“小姐”卖淫的“剧本想象”不同,现实生活中的“鸡头”(男朋友/老公)、“皮条客”(老板/妈咪/司机/中介)、卖淫团伙(公司)更是为了满足性工作者诸多地下生存需求而存在的。性工作的非法化导致了性工作的地下化。在地下化的产业环境下,性工作者不得不依靠这些同处社会边缘的群体力量为自己开拓市场、提供最基本的安全庇护。事实上,即便与“黑社会”/“卖淫团伙”五五分账,也比提心吊胆地单干挣得多、挣得轻松、挣得安全。在性工作非法化的语境下,实际的“扫黄”力度越大,性工作者对“黑社会”的依赖就越强,“黑社会”的生存发展空间也就越大。这条规律在几乎所有将无被害人的市场行为非法化、犯罪化的社会治理实践中被反复证明,美国当年禁酒令的实施与黑手党的成长就是一个极为著名的实例。

她们为什么更容易被害?

早在和颐酒店事件发生之初、警方案情公布之前,当舆论空间中的主流发声还在“想象的矫情”中讨论针对女性的“性别暴力”以及人们对“家庭暴力”的态度时,就已有基于日常生活经验的网友“猜中”了事件的“真相”,揭出了性工作者置身其间的那个凶险江湖的冰山一角。事实上,大约在2005年到2009年之间,大众传媒曾密集报道过一系列的“小姐被害”案件。2010年之后,该领域的报道被“扫黄”、“打黑”、反腐等内容取代,“小姐被害”问题逐渐淡出公共话题空间。但就笔者的调查而言,“小姐被害”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反而一直都是困扰警方的一种极为典型的类型化罪案,相关预防和侦破工作均极为困难。在《边缘的权利》(中国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中,笔者用回归方法计算出了不同类型“小姐”在不同工作情景中的不同被害风险。模型数据表明,性工作者离开所在场所为客人提供性服务的可能性每上升一个层级,其实际被害的发生比将上升至3.466倍。用日常生活语言表述就是,对色情场所的打击会迫使性工作者脱离传统的色情场所,转向类似“卡片女”这种更为“灵活”、“流动”的性服务模式,这种转向在增大警方查禁难度的同时,也必然会增大她们从业过程中的被害风险。

她们的生死为何难引“主流”关注?

和颐酒店事件之所以在极短的时间被迅速聚焦,源于这个事件的话题性。单身女性的“夜行权”、女性的自我保护技巧、公共场所的“性骚扰”、针对女性的“性别暴力”、家庭暴力及人们对家庭暴力的态度、酒店安全、消费者人身权利保护、色情业“泛滥”、黑社会“猖獗”,甚至于酒店与犯罪集团或某些管理部门与犯罪集团所可能存在的“暧昧关系”,如此等等,在当下网络话题生态中均是极好的大众消费素材。然而,这个“乌龙事件”的真正要害与核心:性工作者所面临的巨大被害风险及其极为边缘化的权利状况,却难以引发主流社会的关注与讨论。如果没有“乌龙”,如果当天在和颐酒店被打的真是一名“卡片女”,这个公共事件就不会“存在”了。这反映的不仅仅只是现代法治意识的淡薄(性工作者的合法人身权利也同样值得法律保护)、社会问题意识的缺乏(性工作者被害只是诸多亟待解决之深层社会问题的征表)或某种悲悯弱势之“人文情怀”的丢失,它更反映了经过持续经济增长和急剧阶层分化之后的巨大社会变迁。今天,我们不可能再基于共同的底层草根生活经验而“笑贫不笑娼”,不会再像解放之初的那一代革命者将鬻入勾栏的妓女视为需要“拯救”的“阶级姐妹”,甚至都不会用八九十年代的“家国情结”或“主人翁”姿态去探讨反思“小姐”们所遭遇的问题。“我们”的宝贵资源应该用来关注“我们”的问题,“她们”的问题不需要、不值得“我们”去看见、去听见,除非因为某种“乌龙”关涉到了“我们”。但其实,这种将“他们/她们”隔绝于“我们”的心态,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遭遇的最大、也最为棘手的问题。

“呼吁中”的“严打”有用吗?

既然“乌龙”到了我们,我们当然就不能袖手旁观。我们需要安全的消费场所,我们需要干净而没有“卡片”的酒店环境,我们需要能让我们的妻女被优雅对待而不被误认为“小姐”的生活空间。于是,质疑酒店及警方管理不到位,呼吁加大“扫黄”力度的声音,顺理成章、乘势而来。在“民意政治”的逻辑下,警方对包括“卡片女”在内的性工作者的新一轮打击是必然的,但问题是,这能够解决哪怕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吗?它会不会成为某些新问题的开端?一个原本折射“卡片女”人身权利状况恶化的公共事件,最终却以对这个群体的“打击”而收场,这其中有无潜在的悖论?在政治学和大众传播领域有一种广为人知的理论叫“沉默的螺旋”,说的是那些自认为正确且广受欢迎的观点会在舆论空间被持续放大,而那些即便合理但却可能遭到攻击的观点,则会被人们以沉默的方式对待。这就为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决策风险——仅仅依据表面的“意见气候”,未必能做出符合社会客观需求的正确选择。在有关性工作的社会治理上,我们或许还需要更详尽、更深入、更理性的经验研究。在此意义上,和颐酒店事件所带给我们的这些“冷追问”,即便没有答案,也有其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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