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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奏疏中的警世之言

2016-06-18周树山

公务员文萃 2016年6期
关键词:徐福宫廷皇帝

周树山

古代士大夫上给皇帝的奏疏,本不以文章词采取胜。奏疏是写给皇帝的,它不负担向百姓宣传、统一思想的任务,所以必须要言之有物;受书写工具的限制,臣下的奏疏也不能信口开河,长篇大论。做官的士大夫,除了起于草莽的开国臣子,多为满腹经纶的知识人。历代皇朝稳定之后,都要举荐重用读书人,形成稳定的文官集团来理政治国。所以后人在史书上读到的很多奏疏,不仅感到它指陈时弊痛快淋漓,而且为其文采斐然、广征博引、说理透辟而击节赞叹。李斯的《谏逐客疏》、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等都是名篇。

仅西汉一朝,贾谊、晁错、董仲舒、东方朔等名士且不论,即便那些不为后世所重,其名并不彰显的人物,因其奏疏留于史册,我们读后仍感到文有可采,人有可风。下面聊举数例,以证斯言。

“天下以言为戒,最国家之大患也”

在西汉的历史中,梅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没有高官显爵,也没有运筹帷幄的庙堂之功,攻城略地的安邦之举,最大的职位不过是小小的县尉,顶多相当于如今的科级公务员。然而《汉书》上竟有他的传记,不为别的,只为他有两篇“上成帝疏”,所以班固堂而皇之地把他列入正史。其身虽灭,其名犹存,其言犹应为后世所铭记。

梅福的“上成帝疏”中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即“天下以言为戒,最国家之大患也”。这是针对汉成帝不纳天下之言,对言者治罪加戮的恶政而提出的告诫。中国历史上,告诫统治者广开言路,不应以言治罪的言论很多,著名的有《召公谏厉王弭谤》,里面提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厉王一味堵塞言路,甚至用卫巫这样的耳目“使监谤者”,卫巫“以告,则杀之”,造成万马齐喑的局面,还沾沾自喜,自以为能消除谤言而安居高位。三年后,这个用特务监视言者,用刑罚来惩治言者的厉王就被推翻了。

梅福提出统治者必须重视“知识人”(士)的言论和见解,方可补弊政之失:“士者,国之重器。得士则重,失士则轻。”他引用《诗经》中大雅的名句“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说明吸引众多知识人参政的重要性。他举出两个例子,说明当知识人面对迫害言者的暴君时,是会跑到敌国发挥所长的。一个是古代的箕子,他是纣王的叔父,在暴君治下身心遭到迫害,性命难保,他佯狂而保命,后跑到周,写成《洪范》这样的著作;另一个是汉初名臣叔孙通,他本是秦人,逃脱了秦国的暴政归汉后,为汉朝制定了礼仪制度。这并非他们叛国背亲,实在是因为暴君治下,“不可为言也”。

统治者欲求天下长治久安,必须广开言路,奖励那些敢于进言的人,使人才脱颖而出,“今欲致天下之士,民有上书求见者,辄使诣尚书问其所言,言可采取者,秩以升斗之禄,赐以一束之帛”,如此天下之士方能砥砺奋发,吐忠言,献良策,使国家充满旺盛的活力。当然,并非所有的言论都可取,其中必有不正确的偏宕之言,统治者当有“言者无罪”的胸怀和气度。汉朝建立以来,有三次大的危机,吕后篡位,霍氏、上官氏两大权贵家族的反叛之谋都危及汉家社稷,其原因都是不能广开言路,止逆谋于初萌所致。

梅福上疏,没有得到皇帝的理睬,自此隐于家中,读书养性。等到王莽专权,汉室衰微,他毅然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了。梅福晚年落魄,终入狂狷一流,逃不过帝王专制时代下层知识人的悲剧命运。

“舍法度而任私意,奢侈行而仁义废”

“立德、立功、立言”,古人称之为“三不朽”。官职和名位从来不是衡量一个人历史地位的标准,笔者读史书,见有些人已是宰相或名列三公九卿之位,但其名字仅在别处被提及,却找不到他的传记。无他,盖因其人平庸,没有嘉言懿行或事功建树可被后人所铭记。中国古代史籍浩如烟海,如梁任公所言,一个人从孩提时把卷而读,至白首而不能穷尽。历史上为职官者言,所行不过是尽职尽责之事,所言不过是应兴应革之务,当时之政事与今日之政事肯定风马牛不相及,但千年之后,古人针对时政时务所发议论,今人犹觉言在当前,事或有别理却相通,岂非太阳底下无新事,古人之言不可废乎?

贡禹,汉元帝时人。此时的西汉王朝历经数代,离王朝新兴,制度草创之日已远,统治集团已然怠惰,讲究奢侈享乐,渐趋腐败。贡禹上书,历数腐败奢华之弊,列举之事直指皇室。他首先指出远古大治时代的情形:皇室内只有九名嫔妃,养八匹马,宫墙只涂灰泥,木门之类也没有雕刻花饰,皇室所用器物不雕画,打猎的园囿只有方圆几十里,且与百姓共用。税赋很轻,除什一税外,没有其他的赋敛徭戍之役,千里之内的事皇室自己去办,千里之外鞭长莫及,设几个官吏管事——这样一幅远古的大治图,的确令人向往。

汉代开国及后来的几任君主还是较为节俭的,可“后世争为奢侈,转转益甚”,严重到什么程度呢?贡禹在奏疏中列举了几项:“故时齐三服官输物不过十笥,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巨万。”“三服官”是专门管理为皇帝及宫廷做衣服的官员,因为作坊在齐地,称“齐三服官”。从前每年不过向宫廷呈送十竹箱衣服,现在专给宫廷做衣服的人就达数千人,每年耗费巨万。专为朝廷制作金银器物的作坊在蜀地广汉,仅此一项,年耗五百万。“三工官”是为宫廷服务的机关,管理宫殿庭园修缮等事务,每年支出五千万之巨,东西织室是为宫廷织造绢帛的作坊,每年也要耗费五千万。贡禹还说,他曾随皇帝到过太后所居的东宫,其赐臣子进食的桌案和杯盏,皆用金银文饰,而东宫奢华之费难以计算。贡禹责问道:天下之民因为大饥荒而死去者成千上万,甚至人相食,宫廷豪华奢靡,达到如此惊人的地步,君主口口声声说受命于天,为民父母,难道应该这样吗?老天难道看不见吗?

汉元帝是个不错的皇帝,看了贡禹的奏疏,觉得虽言辞激烈,但还是忠于社稷之臣。于是下令减少宫廷的马匹、粮谷和御苑中饲养的老虎等食肉猛兽,把宜春下苑的土地与贫民耕种,罢免了齐三服官和供宫廷娱乐的角抵之戏,并提拔贡禹为光禄大夫。

贡禹不是贪恋禄位之徒,不久便向皇帝辞职,要求回家终老。皇帝赞扬他“守经据古,不阿当世”,称还要听他治国理政的宏论,要他保重身体,为国珍重。不久,拔擢他为御史大夫,名列三公。贡禹虽年老,却毫无衰暮之气,在位数年,心系国事,给皇帝上书几十次,言为政之得失。他提出改革人头税(口钱),汉武帝横征暴敛,重赋于民。民生子三岁就要交人头税,不堪重负。又提出裁减大量吃官饭的冗员,皇帝近臣及侍中以上官员不得经商私卖,与民争利。如有犯者免官削爵,永不录用做官。还提出废止汉武帝兴起的以钱赎罪和以钱买官的弊政。

因为王朝是世袭的,言祖宗之恶,揭祖宗之短,向为当朝统治者所深忌。但贡禹追根溯源,毫不留情地批评汉武帝暴政所造成的恶果:有钱可买官,能够在官方文书上说假话,做假账的谗巧之徒可任显职;好勇斗狠,以暴力欺压百姓者使居大位;品德败坏,行如猪狗者,家富势足。当官能够攫取财富才算好汉,干坏事只要获得利益就是英雄,全社会以此为标准,以至于兄弟父子以此相勉励——这就是汉武一朝的社会现实。

曲突徙薪

古人说理,善于取譬设喻,我们读先秦诸子之文,这种印象格外深刻。史书上这种例子也不胜枚举。大将军霍光死后,霍氏家族骄奢不法,茂陵有一个叫徐福的人预言:“霍氏必亡。夫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众必害之。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当时的霍氏家族,正当烈火烹油,如日中天之时,徐福能有这种断言,说明他很有远见。他三次上书汉宣帝,建议皇帝抑制霍氏家族的特权,但三次上书,皇帝“报闻”而已,并未引起重视。

不久,霍氏家族因谋反被诛灭。一个权势显赫的家族转瞬覆亡,正应了后人的一句话: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霍氏覆灭之后,许多揭露其阴谋的人都得到了封赏,但官家并没有理睬徐福。于是,出来一个人为徐福鸣不平,他给皇帝上了一道奏疏,文不长,录如下——

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旁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向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亡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耶?”主人乃寤而请之。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向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亡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唯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

突,烟囱。让烟道拐个弯儿,把旁边的柴草移走,免于发生火灾——这是已经看到危险的人善意的告诫。主人对劝告“嘿然不应”,结果发生了火灾。火被扑灭,主人请客,“曲突徙薪亡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上书的无名氏讲这个故事是要皇帝赏赐曾断言霍氏将反,应抑乱于未萌的徐福。后来,身居闾巷的徐福得到了朝廷赏赐的十匹绢帛,又被录用为国家公务员。

开明的执政者对曲突徙薪者不应该“嘿然不应”(更不要说治其罪),如果改变“天下以言为戒”的做法,更多的曲突徙薪者就会勇于进言,把“舍法度而任私意,奢侈行而仁义废”的恶行丑事揭露出来,不至于在祸患发生之后,浪费大量的社会成本。所以,还是那个卑微的小人物梅福说得对,“天下以言为戒,最国家之大患也”。

(摘自《同舟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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