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祯

在欧洲音乐史上，男性音乐家成千上万，女性音乐家却凤毛麟角。我以前只知道门德尔松的姐姐芬妮·门德尔松和舒曼的太太克拉拉·舒曼两位。后来，我又知道法国也出过一位当过巴黎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的路易丝·法仑克夫人（Louise Farrenc），我曾经在2011年7月的《音乐爱好者》中写过她。

为什么在十八九世纪欧洲古典音乐界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我觉得原因可能有两个：

其一，在当时的欧洲，一般来说，只有中产阶级以上的女性才有机会接受音乐教育。而这些女性即使很有音乐天分，社会和家庭对她们的期望往往也只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做个贤母良妻就可以了。在经济上，她们可以依靠丈夫或丈夫的家庭，完全不必靠自己的音乐才能去养家糊口。

其二，有产阶级的女性抛头露脸地去登台卖艺或千方百计、低声下气地寻找出版社出版她们的作品，不是很光彩的事情。社会和家庭并不期待女性能成名成家，所以她们的音乐才能最大的表现场合，可能就是家庭音乐会了——弹一首曲子，娱乐一下亲朋好友。这就是当时欧洲女性学音乐的全部目的。而克拉拉和芬妮这两位女性之所以会在音乐史上有点名气，主要因为她们有位音乐家丈夫或弟弟，肯支持并鼓励她们在音乐方面努力作出贡献。

到了十九世纪后期，社会已经出现了一些改变，所以像路易丝·法仑克这样的女性也能以她的音乐才能去做一番事业。但是，“她是十九世纪唯一一位把一生都贡献给音乐，而且能以音乐为生的女音乐家！”

在这里，我想谈的是另一位很有特色的女作曲家：第一，她出生在英国这样一个十分保守的国家；第二，她生活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过渡时期；第三，她不但是位女作曲家，还是一位坐过牢的女革命家。她就是埃塞尔·史密斯夫人（Dame Ethel Smyth）。

埃塞尔·史密斯，英国女作曲家和女权运动领袖，1858年4月23日出生在英国伦敦一个高级军官家庭中。父亲约翰·豪尔·史密斯（John Hall Smyth）是位炮兵少将。埃塞尔家有八个兄弟姐妹：六个女儿，两个儿子。埃塞尔排名第四。

埃塞尔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保守、严厉、古板的英国军人。埃塞尔·史密斯在她的自传《留下的印象》（Impressions that Remained——Memoirs of Ethel Smyth，1919）中详细地讲述了他们兄弟姐妹幼年时因调皮而受到他们父亲的严厉惩罚，而她“是六姐妹中唯一真正被痛打的一个”。比如，有一次，她因偷吃麦芽糖被当场抓住，她不承认，父亲用她祖母编织用的两三英尺长、有象牙头儿的针鞭打她，打得她两周以后保姆帮她洗澡时还看得到伤疤。她说，她母亲到了晚年，回想起她父亲对她的惩罚，还难以忍受。

埃塞尔的母亲是一位慈母，所以她与母亲的关系十分亲密。在谈到母亲对她感情世界造成的影响时，她说：“比我大很多的女性，在我的感情世界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跟当时比较保守的英国家庭里的女孩子一样，埃塞尔和她的五位姐妹一开始也是在家里接受教育的。1872年至1875年，埃塞尔在珀特尼学校（Putney School）学习。在学校里，埃塞尔虽然也参加了音乐活动，但并没有显示出十分突出的音乐天才。她对音乐真正开始产生兴趣，是从她离开学校后在亚里山大·欧文（Alexander Ewing）那里接受私人音乐教育开始的。欧文夫妇俩都成了埃塞尔的好朋友，欧文鼓励她以后从事音乐事业，他太太则鼓励她从事文学创作。后来，埃塞尔的父亲史密斯将军对他女儿与音乐老师夫妇的亲密关系产生了怀疑，就解雇了欧文，中断了埃塞尔的音乐教育。然而，为时已晚，埃塞尔已经决定要进莱比锡音乐学院继续深造。那时，她十七岁。

史密斯将军当然十分反对他女儿去德国学习音乐，他希望为女儿找个丈夫早点结婚成家。埃塞尔的母亲虽不怎么反对她学习音乐，但也无法真正帮助她实现自己的理想。埃塞尔倔强的性格导致了她与父亲的多次冲突。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参加任何家庭社交活动，甚至绝食抗议。最后，她父亲终于答应她的要求，同意她去莱比锡学音乐。那时，她十九岁。

在莱比锡音乐学院，埃塞尔师从卡尔·雷尼克（Carl Reinecke）。学习期间，她还见到了德沃夏克、格里格和柴科夫斯基等大音乐家。但是，一年之后，她觉得莱比锡音乐学院并不能真的满足她的要求，于是她离开音乐学院，做了德国另一位著名音乐家海因里希·冯·赫尔佐根伯格（Heinrich von Herzogenberg）的私人学生。赫尔佐根伯格是克拉拉·舒曼和勃拉姆斯的好朋友，于是，埃塞尔在老师家又认识了这两位大音乐家。在此期间，她写了著名的《D大调弥撒曲》，明显有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的影响。

埃塞尔不但与她老师赫尔佐根伯格关系很好，也跟他的太太莉索尔关系密切。她在自传中提到，她在给莉索尔的信里说了“她心里所有的秘密”，包括对性爱的看法：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完美的爱一定得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这种看法，显而易见，是很愚蠢的”。后来有一段时间，埃塞尔还搬进了赫尔佐根伯格的家，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

埃塞尔开始作曲，并逐渐在德国有了名气。她写各种乐器组合的室内乐曲、钢琴作品和歌曲。这些作品大部分都在私人场合演奏过，而她1883年写的《弦乐五重奏》（Op. 1）和1887年写的《小提琴奏鸣曲》（Op.7），甚至在莱比锡布商大厦音乐厅公演过。

不过当时，埃塞尔在英国却无人知晓。1890年4月，埃塞尔在英国的首次亮相，就是伦敦水晶宫（Crystal Palace）演出她的乐队作品《D大调小夜曲》。同年10月，又上演了一首她的序曲。1894年1月，她的《D大调弥撒》也在伦敦阿尔伯特音乐厅演出。这部作品气势宏大，雄伟庄严，完全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女作曲家的作品，给英国听众留下了极其新鲜而深刻的印象。

最使英国听众吃惊的是，埃塞尔竟然创作了好几部歌剧，这在当时英国音乐界是极其罕见的。1898年，埃塞尔在德国魏玛首演了她的第一部两幕歌剧《范塔希欧》（Fantasio），这是一部用德文演唱的歌剧。1902年，她又上演了第二部德文独幕歌剧《森林》（Der Wald）。1906年，她的第三部法文歌剧《肇事者》（Les naufrageurs）也在德国上演了。史密斯一生共写了六部歌剧，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

与此同时，埃塞尔也逐渐开始参与当时正在英国兴起的女权运动，为女性争取选举权。这可能跟她于1910年认识了女权运动的领袖爱米琳·潘克赫斯特（Emmeline Pankhurst）有关。1999年，美国《时代》杂志曾把爱米琳·潘克赫斯特列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一百个人物之一。埃塞尔参加了“女性社会和政治联盟”（Womens Social and Political Union），领导了示威游行，还写了一首《女性进行曲》（The March of the Women）作为这个运动的战歌。

这一女性运动从游行示威发展到打砸反对派议员的窗户之类的暴力行动，埃塞尔还因此被判过两个月的徒刑。英国指挥家比彻姆有一次去监狱探望埃塞尔，看见她狂热地从监狱的窗口伸出手去，用一把牙刷指挥窗下的女性们高唱她的《女性进行曲》！

埃塞尔晚年听力逐渐衰退，所以音乐作品写得不多，但却写了好几本书，其中四本是自传和回忆录，还有五本则是以她的一生经历为基础的小说。1910年，英国杜伦大学（Durham University）授予埃塞尔名誉音乐博士学位。1922年，因埃塞尔对英国音乐的重大贡献，她被女王授予了爵位，所以名字中就加了“Dame”这一称号。

埃塞尔一生没有结婚。她唯一的异性亲密朋友是赫尔佐根伯格太太莉索尔的妹夫、美国哲学家亨利·布鲁斯特（Henry B. Brewster）。她在给布鲁斯特的一封信里写道：“对我来说，热烈地爱一位我的同性，比爱一位你的同性更容易。”埃塞尔七十一岁时，爱上了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

1944年5月9日，埃塞尔在她的家乡沃金（Woking）去世，享年八十六岁。

埃塞尔的音乐出过唱片的并不多，我只有两张唱片。

第一张是德国cpo公司1996年出版的唱片，收有两首重奏曲，由曼海姆弦乐四重奏团和大提琴家格利斯海姆（Joachim Griesheimer）演奏，曲目为：

最使英国听众吃惊的是，埃塞尔竟然创作了好几部歌剧，这在当时英国音乐界是极其罕见的。1898年，埃塞尔在德国魏玛首演了她的第一部两幕歌剧《范塔希欧》（Fantasio），这是一部用德文演唱的歌剧。1902年，她又上演了第二部德文独幕歌剧《森林》（Der Wald）。1906年，她的第三部法文歌剧《肇事者》（Les

1）E小调弦乐四重奏

2）E大调弦乐五重奏

这张唱片中的第二部作品《E大调弦乐五重奏》是埃塞尔的早期作品，写于1884年。而第一部作品《E小调弦乐四重奏》，则是她的后期作品，1914年在维也纳出版，那时她已经是英国女权运动的骨干了，不过我在音乐中并没有听出任何激进、革命、叛逆的元素。

总的来说，埃塞尔的音乐并没有明显的英国音乐特征。我一向不太喜欢英国音乐的那种自我膨胀、虚张声势、大而空洞的特征，但在埃塞尔的作品中根本听不到。我觉得她的音乐反而有很明显的德国风格，有些片段很像勃拉姆斯。

第二张唱片是英国Chandos公司1996年出版的，收录了埃塞尔的两首管弦乐作品，由索菲·兰东（Sophie Landon）担任小提琴独奏，理查·沃金斯（Richard Watkins）担任圆号独奏，BBC爱乐乐团协奏，女指挥家马丁内斯（Odaline de la Martinez）指挥：

1）D大调小夜曲

2）小提琴和圆号协奏曲

这张唱片中的第一部作品就是埃塞尔首次在英国公演的那部作品，这部用乐队演奏的小夜曲有四个乐章，更像是首交响曲。第二部作品则是埃塞尔最后的作品之一。以小提琴和圆号作独奏乐器的协奏曲不多，在我看来，将弦乐器和铜管乐器放在一起独奏，音色不但显得更多彩，而且也更平衡、协调。这首协奏曲气势十分恢宏，慢板乐章却柔美、优雅，是一部非常好听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