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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铁

2016-06-06纳兰妙殊

小说界 2016年3期
关键词:车厢

纳兰妙殊

小时候,爸妈带我去北京看亲戚。亲戚家住一套两室一厅,晚上我们就睡他家儿子的卧室。他儿子比我大两个属相,时年六岁,对卧室被占一事颇为不满,在执行爹妈命令、不情不愿地“陪妹妹玩”之际,经常显示出身为皇城根小爷们儿的傲慢,并努力强调他的京片子和我的普通话之间的差别。

有一晚他听说我们明天要坐地铁去市郊某处,便问,你有皮鞋吗?

要皮鞋干什么?

他得意起来,原本朝天的鼻孔和一边嘴角都开始往上翘。坐地铁一定得穿皮鞋,你不知道哇?

我开始有一丝慌张,摇头,我,我有塑料凉鞋。

得嘞您哪,没皮鞋你坐什么地铁啊?你知道地铁每天都谁坐吗?中南海里的大人物:国家主席、国家总理、外国人,都坐地铁上班儿。您穿一破塑料鞋,让总理瞅着,碍眼不碍眼?让老外瞅着,寒碜不寒碜?我们北京地铁啊丢不起这人,所以门口专门有一检查鞋的,不穿皮鞋根本不让你进去。

那要是没穿皮鞋、还有急事、必须坐地铁怎么办?

他胸有成竹地说,人家早想到这一点了——地铁站口专门盖了一个大商场,专门卖皮鞋,男鞋女鞋小孩鞋,各种号的都有。你拿你零花钱买一双呗。

我完全被吓住了。我尚未熬出领取零花钱的资格,爸妈对我的衣履管制很严,肯定不会给我买新皮鞋。于是最后绝望地问,我穿凉鞋的时候还穿着袜子,不光脚,也不行吗?

他已经改用鼻孔瞅我,细长眼睛斜到一边去,满脸“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的样子,慵懒而随意地说,穿上袜子就不是塑料鞋啦?别逗了您哪……

第二天,我满心不可说的惊惧,跟爸妈一路走路去搭地铁,左看看爸的三接头,右看看妈的高跟鞋,低头看看自己的“破塑料儿”,忽然在地铁口就地蹲下,哇哇大哭起来。

多年后,我定居在北京,我那位小哥哥却跟着他的粤地美人到广州生活去了。偶尔在长辈家相见,聊起当年他吓得我不敢进地铁的行径,人们哈哈大笑,他的声音从一片笑声里挣扎着冒出来:人家伦敦人当年坐地铁是要全身正装的,绅士一水儿礼帽领结,女士一水儿长裙皮鞋,我才不是瞎说!

他确实不算瞎说,有老照片为证,伦敦人当初把坐地铁当成赴宴会一样隆重的事,稀罕嘛。而北京上世纪五十年代修成的第一条地铁线路一号线,最开始不对外开放,主要用途是战备疏散,必须单位开介绍信才能参观乘坐,不是穿布鞋塑料鞋之穷措大有资格进去的。八十年代开放作为民用,但其神秘高级色彩久久挥散不去。

长大后我在北京又认识了更多土著青年,跟我的小哥哥一样,他们小时候都互相传过关于地铁的故事,比如哪个站的建造为防“冲了龙脉”,地底下镇了兵器和法器,比如一号线的军事意义,如果敌军打到北京郊区,一号线一天就能输送五个师的兵力……

地铁实在是城市的恩物。它像污水处理管道一样,把那一道道不得不流动又有害无益的人流引到深深地下,用粗长的铁匣子把它们束拢起来,啪地关闭盒盖,然后盒子被远远掷出去,滴溜溜地滑啊滑啊。一切混乱与地上的世界无涉——地面上自有地面的乱,不能再给地面添乱——升上地面,人造灯光被抛在身后,日光在出口等候迎迓,一时如欧律狄刻重回人间。

地铁属于年轻人。有励志鸡汤文宣讲说:二三十岁时挤地铁你是fighter,四五十岁还挤地铁你就是loser。意思是到四五十岁你就该阔了,应该自己开车或者坐别人给你开的车。不光是因为不想做loser,四五十岁的人挤地铁已经会有些吃力了。地铁属于年轻人。年轻人木着脸冲向各个车门,另一群年轻人从里面冲出来,汇成一道洪流,每张脸上都已经在提前忧虑:是否能在地铁通道的竞速中脱颖而出?是否能在车门前的队伍里名列前茅?是否能在冲进车厢抢座位的对决中独占鳌头?再向后想想,下了地铁还要再搭五站公交才能到家,到家还要随便做点晚饭糊弄胃还要打开电脑加一会儿班……那种整齐一致的表情与步频略似一种邪教。以焦虑为燃料,人群拥有了一种集体速度。这种速度的生成基础是一支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从全国各地遴选出的青壮年军团。电梯还嫌不够快,要自己上下楼梯,上楼梯时一步两梯,展示健身房跑步机上锻炼出的身手,目不斜视,轻功卓绝,宛如楚留香附体,跑成了对一边电梯上木立的僵尸群们的活体鄙视——速度一定得比电梯快,否则受这个累岂不毫无意义?下楼梯时则双脚交互点击梯级,双脚和脚踝出奇灵活,疾如手指点击鼠标,笃笃笃地看得人眼花,一道青烟便下去了。

我跟小薛有时也是这副鬼样子:目不斜视地跑上楼梯,一道青烟地跑下楼梯,额外要炫耀自己是多么轻盈敏捷——当然,那是去程的时候,下班回程谁还有力气跑,在电梯上木立一具僵尸不倒已经很不错了,这时斜眼看着一旁楼梯上嗖嗖往上跑的朋友们,暗叹:你们有种!……还不留着点劲儿进车厢站桩,你们是不是傻?……

《左传》中郑庄公与母亲关系差,放狠话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后悔了,挖地道,“隧而相见”,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我乘地铁常想起这几句,自然,庄公探母不是真的融融泄泄——因为见了面“母子如初”,娘儿俩“初”时感情就很一般——每天早晚与乌泱乌泱的人群相见,大隧之中的我也只能是悲悲戚戚。

我妈到北京来看我,她没到用老人卡的岁数,但年轻时上山下乡腰腿落了点伤病,上下楼没那么利落。在没有电梯可搭的站点,她只能用相对较慢的速度上下楼梯,于是不断有年轻人从她身后拐着弯冲下来,绕过她,再回到被她打断的直线轨迹上,留给她一个脚步笃笃笃的背影。显然,她挡在人家冲锋的路线上了。谁也不愿意一再体验碍手碍脚的感觉,后来她就宁可多倒几趟公交也不搭地铁。我妈最怕耽误人家的事。

其实走得慢不是问题,只是那种气氛,让无事要赶的人自惭无事,肃然起敬,“你们忙,你们忙”。

北京地铁有不少通道只有楼梯没有电梯,深圳地铁亦如是,大部分五十级台阶只设一个上或者下的单向扶梯,完美契合这座移民城市的年龄。你看,驾驭这样的交通工具是有一定的健康门槛的。

不单是上下楼梯的问题,车厢才是最不友善的部分。多年前听说七十年代的东京地铁里有一种职业,负责在人太多地铁门关不上的时候,从外面推人,人们以之为笑谈。现在某些时候大家会感到遗憾,自动投币刷卡的公交车上有售票员,地铁里却不设推人员。这几年增设了“文明引导员”,是因为为了抢座每天有四五起吵架、厮打事件,从车里打到车外,引导员不管推人,管的是拉架。

早晚高峰每个车门处排着弯弯曲曲的队伍,车门打开,露出填充得满满的、软绵绵的人肉墙壁,人们一哄而上,朝肉墙撞去、每次车门关闭之前,总有最后几个试图粘贴到墙上、又无奈掉落回来的人。有些人认为用包挡在两扇门中间,车门就能自动弹开,但车门跟电梯门不一样,不知趣,不开,于是包跟着车走了,人还在原地。北京地铁五号线天通苑站,早高峰时每天人多得像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先在站外曲里拐弯的露天限流栏杆里排队,不到十米的距离,至少得排半小时,进了站,再等两到三趟车才能挤上去。被裹挟在中间的人多如九天神仙,双脚腾空地进入车厢,但在每个人都迸发出海格力斯之力、推挤向前之际,神仙们的肋骨岌岌可危,每根都有断折之虞。

我一直以为地铁门是自动开合,不像公交车那样,有售票员负责喊“等一会儿关门啊等一会儿!后面还有位抱小孩的女同志。大姐您不用急!(从车窗里探出半拉身子朝外喊)我们等着您上车再关门”,但后来看到有一位善意的国内地铁司机(知乎网友奥妮克希拉)这样说:“按规定,开关门作业时间为十秒钟,不过碰到有些老年人离门只差几步路,我都会等一等再关门。早高峰期,地铁车门关了,见一大群赶着上班的年轻人涌来,也会再开一次门,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动作,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因为又要再等几分钟而迟到……”

所以地铁车门夹住人的手、包和衣服,应该只怪抢进抢出的人速度过快,车门太多,司机又照顾不过来,如果蜈蚣的脚崴了一只,它一时也难以分辨是哪个百分之一在疼。

车厢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温度本应宜人,不过据地铁工程师说,空调是按照最大客流量的时候能满足需求而设计的,温度高低实则决定于载人密度。

人的尊严在于是被当做一个人还是一具身体看待,显然挤上车的一刻,尊严就被扔在车厢外边了。《007:皇家赌场》里有一句很著名的台词,邦女郎维斯帕走进电梯厢,冷冰冰地对邦德说:“你坐下一趟电梯,这个车厢已经装不下你和你的ego了。”人的ego是需要空间的,地铁车厢装不下那么多人和他们的ego和dignity。人类躯干部分每一块皮肤都与四面八方的人贴合在一起,这是我们最亲密无间之际,也是最彼此憎恶之时。

挤得稍好些的时候,可以拿出手机、Ipad看看,戴上耳机,灵魂出窍、元婴离体,假装自己不在这个地方。狗血电视剧、真人秀、“康熙来了”这些够热闹而且可以让智力暂时休眠的娱乐资料,填充了大部分上下班族的地铁时光。旁边的人总免不了歪头跟你一起看。我尝试过在人群里用kindle看《论美国的民主》,不行,看不下去,最好成绩是看了半本《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并且全程都在伤心地希望自己能变得像尼尔斯一样小,这样就可以骑着地铁里的老鼠跑掉了。挤得糟糕的时候,连小臂弯折起来那一点空隙都欠奉,只能双臂下垂保持人棍一样的姿势,像一盒百奇饼干中的一根。不能看手机不能看Ipad,只能数对面人们后脑勺上的发旋。

就在我写这篇短文的早晨,我的一位女友在微信群里说,她在地铁里被人性骚扰了,那男的趁挤得谁也不能动,暗暗用膝盖来回蹭她的大腿。不幸她并没有英勇地当场抓捕骚扰者,因为怕上班迟到。但——“我掏出面巾纸往里擤了一大泡鼻涕,他下车往前走,我跟在后边,把鼻涕都抹他后襟上了”。

挤车上下班时间有时长达一小时,难免内急。但地铁洗手间稀少,藏匿之深又如蓝胡子的密室,只服务那些结实的膀胱和腿脚。北京地铁一号线西单站每天人流量均以十万计,每天早晚高峰换乘的客流超过四万人。这么多人,西单站却只有四号线站台南端有卫生间,想要方便至少得步行四分钟,这还没算排队时间。女厕只有三四个坑位,高峰期排上十分钟并不算多。但工程师们诉苦说,地铁在地底下,让污水往上倒流你们以为很容易啊!……所以某天看到新闻地铁里有人大小便失禁,也觉得是应有之义。

这样一想,坐公交车多美!公交车有风景。公交车慢悠悠地开,拐弯,窗外是晨曦,花圃,道旁树,红绿灯,街边门脸,冒烟的煎饼果子摊,明朝建的城门楼子,斜上方还有被电线和树枝分割的天空。车子开啊开啊,超过了耳朵里冒出两根白线的慢跑姑娘,超过了后面驮着小椅子、小椅子里塞着胖小子的蹬自行车母亲……遇上乱闯乱跑的年轻人,个把暴脾气的司机师傅还得探头骂一两声,教育两句。有时两辆同数字的公交车擦身而过,两个司机互相鸣笛示意。人在公交上,眼睛远远近近的总有地方搁,只要不挤得太难受,没几个人低头看手机看书,都看徐徐变换的街市风景。每天跟着公交线路复习一遍栖居之所,堪算诗意之一种。

地铁没有风景,没有人世的陪伴,没有缓冲,只有人和铁匣子生硬的关系;只有一个方向一个速度,不拐弯,一站就是一整句直着喉咙的呐喊;没有平仄,到站要停才歇气。短暂地一停,像点个逗号,然后再一头扎进黑洞子里。窗玻璃被那黑暗变成了镜子,映出另一群模糊灰暗了一层的人影,其实还是我们自己。就像美术字加一圈阴影更立体,那些拥挤、木然、满面油汗的景象乘个平方之后,痛苦也立体了。谁也不敢抬头看镜子里孤清的自己。人和人的关系被提纯,因此显得相濡以沫,又互为地狱,一群咬紧牙关的豪猪。

——这时格外明白何为“万人如海一身藏”。有人“逃离北上广”,因为恐惧这种渺小感,有人“逃回北上广”,也因为被陌生人包围的匿名生活比起狭窄的熟人社会更有安全感。

然而,地铁多快啊。

只这一个优点,就足以让人们每天挤断肋骨也要抢上去。

偶尔有想不开的人在地铁里卧轨自杀,大家的反应是:“……(此处省略脏话二十字)又有人卧轨了,地铁紧急停运了,转线路上班迟到了,公司罚款,全勤奖也没了,地铁公司管赔付吗?!”

世界每个城市的人对地铁的感情都像老夫妻一样爱恨交织。我国地铁因为使用时间普遍不长,簇新锃亮,设施好使,常令歪果仁们感叹羡慕。一个住在英国的朋友抱怨英国地铁说,历史太久远了,所以设施老旧,所以特别爱坏,各种各样坏,她从伦敦市区搭地铁去机场,贝克街站的信号灯坏了,没赶上飞机,怏怏转回家,结果另一个站的某设施坏了,只能拖着行李箱走回去,心里给伦敦地铁写了一万字哥特式咒骂。不过很多人嘲笑伦敦地铁里人们特别爱看书,是因为没有手机信号,不看书只能大眼瞪小眼,她又辩护说不是的,伦敦人是真的爱看书。

比起来,德国人和法国人也喜欢在地铁里看书看报,一走进车厢,几乎每个人都默默用眼睛吞吐面前文字,形成一种不薄不稠的舒适气场,那场面真是迷人。

莫斯科的地铁是前苏联建筑宏大叙事美学的集中展现,但其不便利也很够人一呛:在车厢里是看不到车站名的,大部分车站都不会在站厅的墙上和柱上标示站名,车厢里也没有灯牌显示报站,人声报站倒是有,是俄语广播,俄语属于印欧语系斯拉夫语族,就算会点英语法语也没法用上连猜带蒙的本事,只能先数好要坐多少站,上车之后一路数下去。下了车,想找到准确出口?站里没有地图,地铁出口不分类,遇到几条线路交汇的站点,只能靠走来走去,一次次尝试,祝君好运……

好吧,忽略那些不便,不挤成一团的时候,地铁确有属于地铁的美,美极了,尤其夜间地铁,有一种独具科幻感的浪漫:深深地下的铁盒里,与世隔绝,冷硬晶莹钢管一根根笔直竖立在窄径上,像稀疏林地,灯光或惨白或昏暗,列车运行时咣当咣当的声音,犹如一种机械感的配乐……

人多时则浪漫也无,美也无。人群总会毁掉所有美感,参见公共假期国内所有旅游景区。

以城市为背景的影视剧,无论讲爱情故事还是惊悚、悬疑,地铁总是上好的舞台。科幻美剧《疑犯追踪》(Person of Interset),拯救城市被害者的隐形富豪与特工选择一处废弃的地铁站台作为大本营,工作室就布置在一个地铁车厢里;美国恐怖片《地铁惊魂》干脆编排出一个住在地铁隧道里的畸形人。很多年前我还是个会被粉红chick flick(言情片)击中的小女孩,看了全智贤和车太贤主演的《我的野蛮女友》,里面那对情侣相识于地铁站,全智贤喝醉了,呕吐在地铁车厢里——吐在了一个老爷爷的脑袋上,然后众目睽睽下醉倒在地板上。后来两人热恋期间在地铁上玩打赌游戏,赌人们走过车厢,先跨过地上一道线的是左腿还是右腿,输的要挨耳光……那时我觉得情人一起乘地铁简直浪漫死了,全料不到多年后我和小薛坐地铁坐出了另一种浪漫:挤在人肉罐头里,我被三个男人压胸贴背地围在中间,他胸前也依偎着两个睡眼蒙眬的女人,我们隔着人墙怅然对望,努力把手从人缝中向对方伸过去……

再讲一个我深深迷恋的电影情节(片名不舍得告诉你们,就当我忘了吧):某个纽约之夜,一个作曲家小青年人生第一次走进一家同性恋酒吧,看了火辣的脱衣舞表演,被其中一位最性感的舞者迷得目不转睛。之后他搭地铁回家,坐了一阵,一个穿T恤牛仔裤的平头男孩走进这个车厢,坐在他对面的长椅上,赫然竟是刚才的性感舞男。他装作若无其事,左顾右盼……简直老天有眼,舞男君头歪到一边假寐,他得以酣畅淋漓地饱餐美色。忽然,那人睁开眼睛,与他对视。他竭力掩饰惊慌,起身走到门边。车子到站停靠,他下车之前忍不住回头向那男孩脉脉一笑。在最后一刻舞男君追出地铁车厢门,停在目瞪口呆的他面前,问“你住附近吗”……

编剧和导演们从来不会让类似情景发生在公交车上。公交车上的帅哥没有吸引力,地铁上才有。略带阴森的幽闭空间增加了无形的性张力。

很多欧美男明星都有地铁街拍照,汤姆?希德勒斯顿,克里斯?埃文斯,本?卫肖……有个中国迷妹去英国看本?卫肖的舞台剧,出来搭地铁就撞上本也在等地铁。有一家英国网站TubeCrush.net,专供用户上传偷拍的地铁帅哥照片,该网站创始人之一说:“我们网站的第三大浏览量来源是中国,其中最大的浏览量来自广州和上海。”

也就是说,妖都和魔都的妹子们花痴力最高。被地铁折磨得奄奄一息、生趣全无之际,能见到一张清甜皎洁的面孔,简直像久旱逢甘霖,难怪女人们会感动得想要偷拍(但男人拍女人就会被叫做“电车痴汉”——日本地铁里有用手机偷拍女孩子裙底的宅男,专享这个称呼)。曾在罗马地铁里遇到一队结伴出行的学生,男生都高高大大,面孔是雕塑里的大卫、阿波罗、赫尔墨斯活转来的样子,女生都雪肤长腿,青春在牙齿和颧骨上闪光,我看得发呆,自惭形秽之下,根本没力气掏手机,这时才知道敬佩偷拍者的勇敢。

地铁另一美处是卖艺者。以巴黎地铁为例,卖艺人无处不在,衣履并不脏得令人掩鼻退避,反而都很有点吉卜赛或嬉皮士的派头,戴小礼帽,穿皮靴,扎骷髅头巾,手腕脖子上缠着细珠子项链,当然都旧兮兮的,但此时敝旧反而是清贫艺术家必不可少的装饰,犹如第奥根尼斯和颜回必须衣衫褴褛。有时他们会组起一整个吹拉弹唱的团队。据常住巴黎的人说,有个古典室内乐乐队已经在地铁站活跃了几十年,各种肤色国籍的团员换了不知多少轮,但乐团一直是铁打的营盘。他们常年认认真真演奏,跟卡内基音乐厅里的人们一样也是艺术家,只不过舞台是地铁站。

巴黎地铁交通公司(RATP)不阻止艺人卖艺,反倒站出来以东道主身份举办地下歌唱大赛,每年定期办两次,先海选,招募优秀音乐人在地铁演出,在一个月的选拔期内,由RATP工作人员与乘客组成评审团,从一千个团队或独立艺人中选出三百名优胜者,于未来的六个月中在地铁车厢或行人通道为乘客表演。类似活动纽约地铁(MTA)也在搞,名唤“Music Under New York”,通过筛选,音乐家们可以得到MTA的支持,在地铁站里获得固定场地和表演时间,人们还能到MTA官网查询具体表演日程。

北京地铁的广播里声称“严禁乞讨卖艺行为”,不过前几年还是总能见到,常见的是烧伤患者和他的母亲,还有牵着小孩的妇女,他们把一个音效奇差的音箱扛在后背上,一根线连接手中的麦克风,跟着播放的音乐哼唧,以职业化的面无表情一步一鞠躬,喃喃说“谢谢,谢谢,好人一生平安”。乘客们的视线多半牢牢黏在手机或对面空气里,偶尔有掏钱的,给完钱之后也立即把头低下。这是卖惨,不是卖艺。

此处可有一种类似“每况愈下”的审度:“艺术之都”是怎样的?去最逼仄最不艺术的地方,看看地铁通道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卖艺者。

地铁站厅的布置是否够艺术,则要看交通局的手段品位与设计。看我国的地铁,西安地铁站每一站都有独特花押,车站标识都以颜体书法书写,半坡站天花板犹如半坡人居住的棚屋,永宁门站立柱镶神兽朱雀,象征西安城墙南门。重庆地铁站里有方言介绍,“方脑壳”“冒皮皮”,有巴渝传统婚嫁迎娶习俗图。我最熟悉的北京车站,站点装修当然更是处处“北京欢迎你”,雍和宫站的粗大立柱都漆成正红,护栏是汉白玉雕花,雕出龙、牡丹等等,北土城站做成青花瓷风格,南锣鼓巷站有四合院的灰砖、檩条、砖雕,圆明园站北侧墙上有大水法遗迹的石材浮雕,还介绍了园内四十景……总之都是宏大叙事。

不过你们想听实话吗?游客们会觉得哇好美,停下来举着Iphone拍照,在北京挤地铁上下班的青年呆钝着脸经过,美感能激起的只是麻木和一丝凄凉。美则美矣,与我何干?打扮起来是给外人看的,不贴心。小时候我妈妈一到要招待贵客时,动辄把姥姥传给她的镯子、我爸送的生日礼物项链都披挂上,到客厅去巧笑倩兮,谈笑风生,这时我就觉得妈不大像妈了。商品房的样板间都整饬洁净得令人发指,自己家里还是乱一点才有家的样子——墙上留着家中小孩从一岁到五岁的身高铅笔线,柜门上贴着奥特曼卡通贴纸……不过话说回来,像我觉悟这么低的人很少,北京是全国人民的首都,西安重庆也都是国际化大都市,凭什么要亲切?亲切多小家子气。

被咱们的地铁宠坏之后,好多人出去玩,都被外国地铁的破烂窄小惊呆了,资本主义社会确实水深火热,不说别的,就那巴黎地铁站的入口竟然是露天的,连个玻璃棚子都不给盖,开口小得像地上漏了个洞,地铁站牌就一人来高,比报刊亭还不起眼,两根寒酸的铁条子,漆成邮政绿,进去一看,天花板低得像贫民窟房子,再瞅那车子那墙上画得乱七八糟啊,好好的车厢画成了垃圾站的废铁皮。捯饬得好的站倒也有,不过破烂也确实太破烂啦——以上言论乃综合我几个朋友父母出国游览的感想。

叔叔阿姨们有所不知,容我细禀,巴黎地铁入口以绿色(邮政绿)盘曲状铁枝撑起的站名标牌,是设计师赫克托?吉马德的杰作,因其新艺术派风格闻名,巴黎地铁公司还将之当做礼物,向墨西哥、芝加哥、里斯本、莫斯科、蒙特利尔各赠送了一座。英国人则认为巴黎地铁比伦敦地铁更让人放松,因为巴黎地铁隧道不是管状而是拱形的,就像城堡里的酒窖,从街面上打一个窄洞,然后从下面挖宽,这正是美感之所在。

至于涂鸦,其口碑与评价十分微妙,它是一种又野气又骚气、生机勃勃的公共艺术。比如,研究纽约现代艺术的专家就坚信,并非所有乘客都讨厌涂鸦,地铁涂鸦是年轻艺术家发挥想象力、服务纽约文化的渠道。要我表态的话,我只能说那年搭地铁去巴黎圣母院,还没出站,就看到墙上通天通地一整幅几米高的涂鸦,繁复美丽,犹如包裹睡美人城堡的藤蔓,那种震撼竟不比几分钟之后看到的圣母院逊色多少。那幅涂鸦估计早已不在,但在我这个外国旅人心中,它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一样是巴黎魅力的一部分。

我还听说在纽约42街时代广场站,转站过道上每隔几米写着短短一句话,连起来像一首小诗:

So tired(累死人了)

Overslept(睡过头了)

If late(如果迟到)

Get fired(就会被炒鱿鱼)

Why bother?(管他娘的)

Why the pain?(为什么要受这个罪)

Go back home(回家去吧)

Just do it again(大不了重新来过)

作为一个经常送上门让地铁虐待的青年,我所向往的地铁文学便是上面那种。

每个人在地铁站里听到见到的是不同的东西,日复一日从生到死,每个城市人都把自己的一部分有意无意地留在地铁里——口香糖、手指尖的鼻涕痂、面巾纸、交通卡、手机,清晨、傍晚、生命……

女学者刘瑜写过一篇关于纽约地铁的短文《1路地铁》,“很多人讨厌1路地铁的脏乱差,但是崭新和丰富之间,只能二选一。一个破破烂烂的地铁,就是一部还没有被篡改的历史,所以它的破烂就是它的贞洁。”而且,“任何一个有一百年历史的事物,怎么能仅仅是工具呢。那些破破烂烂的站台上,有过多少故事啊……那么多梦想和它们腐烂的气息。”

“树矮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崭新有时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缺陷。北京一号线地铁的旧站台上一定也曾有无数故事:穿健美裤的模特应聘成功,等地铁回自己的出租屋,满面喜悦地幻想着未来变成第二个潘虹;到地坛公园跳迪斯科的中年妇女与新认识的男舞伴一起等地铁,彼此都觉得投缘;从北大听讲座回来的学生们等地铁时激烈争论……那些乘地铁的人群里,一些面孔日后将被世界所熟知:摇滚青年崔健跟他的乐队排练完毕后,站在站台上聊天,海子低头匆匆走进打开的地铁车门,脑子里盘旋着某一首诗……

地铁也在跟人们的生命一起折旧、磨损。与那些神采奕奕、不舍昼夜的新站相比,我更爱那些老站备受摧残、伤痕累累、疲态毕现的容貌。我已决定在这座城市老去,因此,我也在耐心等待我每天踏过的地铁站变老。

有一天晚上,我参加朋友的婚礼,获得一个可以把手伸到其中的彼得兔布偶。回来时乘地铁,转地铁时走过漫长的通道,通道中间一道铁栏杆,把人流分为向东走向西走的两条河。我一边走一边扬起手中的彼得兔玩偶,让兔子的双臂向对面的人们无声开合,做拥抱状。没有人抬头看,没有人理会我。忽然,一个被步履匆匆的母亲抱在手里的小男孩望见了我的彼得兔。

在隔着栏杆错身而过那一刻,他惊喜地扬高眉毛,张大嘴巴,向我伸出了一只张开的粉红色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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