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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

2016-06-03张雨

参花(上) 2016年5期
关键词:帅帅回家妻子

张雨

当警察找上门时,他正在自家的小场院里打太极。他本来不愿涉足任何运动,但无奈这几年应酬颇多,大吃大喝把自己的身体弄得异常脆弱,各项指标不停地往上涨,就像那年岁似的。到了不惑之年,也越发爱惜起自己的身体来,这不,每到傍晚时分,当红霞满天、家畜归笼之时,他就慢慢悠悠地打上几段太极。一来,这极富中国味儿的运动是咱老祖宗千百年智慧的结晶,比西洋的那些玩意儿强多了,也不知怎的,年岁越大,他越觉出中国的好来。二来,和那些激烈的运动相比,太极是虚静之物,平时在官场上闹腾够了,也需给自己留一方安静的空间。

看见两位面目严肃的中年交警推门进院,他有一种自负自得的情绪,以为是村上哪个毛头小伙子又惹下了什么乱子,警察特意来向他这个村支书记通报一声。继而,他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火,怒气密布在他修理得油光干净的圆滚滚的脸上,“好不容易清静一会儿,又来打扰我,没有我,这世界还不能转了怎的!”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仍然闭目。

来人走到他面前,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差点跌倒地上。他愤怒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举着一个工作证。

“你涉嫌一起肇事逃逸案,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

一时间,无名火蓦然熄灭,脑子顿时变成了冬天的雪地。

“我?我……我很长时间没有开车了,你们肯定是抓错人了……”临出门了他才清醒过来,结结磕磕地解释。

“到局里再说!”身边的胖脸警察用一种雷打不动的口气责令他。

走到门口,他发现村里的男男女女早已聚集成一个大大的弧形,惊异而略带欣赏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他定定神,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张三的麻木,李四的诧异,王五的幸灾乐祸,也看到了老婆关切而惊恐地从屋里跑过来。他被交警押着走到警车前,又被像葫芦一样塞进了车里。坐在驾驶座上的青年警察发动引擎,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围簇地坐在他两侧,紧紧看守他,防备他逃跑。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警车。

“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啊?我这些天都在家,怎么可能交通肇事?!”他侧过脸去质问交警,急得脖子上青筋暴凸,一张白净净的胖脸憋得通红,呈现喝醉了酒后的猪肝色。

胖交警严厉地摆摆手,制止他,不让他说话。

见交警对他电闪雷鸣的,像对罪犯一样,他更琢磨不清自己是犯了哪门子的事情。他考虑到是不是有人对他打击报复,或者栽赃陷害,可他怎么也理不清思绪,烦闷至极。他侧过脑袋,看到路边熟悉的庄稼地匆匆倒退着,可他感觉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生硬,整个人都在下沉坠落,仿佛离开了繁华温馨的人世,一种遭受遗弃的感觉袭上心头。

“也许村支书就干不成了!”他悲哀地想,同时许多不良的念头一一闪过,那些隐隐约约的想法渗进血液里,像无数精神病毒在身体里肆虐,他做着最坏的打算。

昏昏沉沉地到了警察局。当他坐在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警察面前接受询问的时候,他的双手开始发抖,接着是双腿,进而蔓延了全身,一直抖个不停。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重新记起一些事情,他觉得那半个多小时比他活的这五十二年还长。

——不是吗!罪行能够承担,冤枉却难以接受。

当妻子儿子来看他的时候,他心里略微晴朗些了,他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事,自己不是什么也没做吗?心里无愧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他倒不是在心里骂交警,而时暗暗诅咒想害他的人,或者世界上真有鬼,冥间有鬼在暗里害他。

妻子火急火燎地问他到底在外边犯了什么事,她好回家求人帮忙,该花钱的花钱,该找熟人的找熟人。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这半个多月我天天回家。我在村委忙得跟个三孙子似的……”感到妻子都怀疑他,他有点恼火,说话的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度。

“可是,可是,到底是什么事?那个受害者已经死了呀!”说着,妻子嘤嘤哭了起来。

还没到五分钟,刚才一路“护送”他来到警局的瘦交警来到他们面前,严肃地把他的妻子带了出去。妻子虽然有些焦急,但为了让他安心,又补充了几句安慰的话。

交警队里的领导大模大样地去过他们家几次,说是要了解了解情况,并在村头转悠了好几圈,一再申明:“我们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三天后,妻子儿子开车来接他回家。妻子的脸上神采飞扬,不过还残存着一丝疲惫,看来这几天她也同样受尽煎熬。

儿子安安静静地跟在交警身后办手续,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倒是妻子守在他身边,噼里啪啦讲个不停。从妻子兴奋的话语中,他知道是他们村的几个老街坊救了他。“这次呀,多亏帅帅他爸。”妻子感叹道,“有人盗用你的车牌号,那辆车子简直和你的车子一模一样!”那个时候,他正站在自己的车外做扩胸运动,尽情地享受户外明媚的阳光。不知怎么,他感觉今天的天空特别蓝,特别干净,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路上仨仨俩俩的行人,悠闲地徜徉在斑驳绿荫之下。马路上虽汽车如织,但更显示出一种忙碌的快意。听见妻子说话,他不由心里沉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侧身坐进了车子里。

妻子说家里准备摆酒席,打算为他压惊洗尘。“人都请齐了,我还得回家炒菜呢。这次就算是个意外事故吧。”妻子不无感慨地说。他有些洋洋得意,鼻息中带出一丝轻蔑的哼声。妻子也不管他,继续说道:“可不是吗?那个肇事的小伙子是西王庄的,他爸爸以前是他们村的村主任,不过眼下啥也不是了,听说他一个什么亲戚在镇工商所上班。这小子就是作死,喝了半斤白酒还敢开车上道,这不,夜里撞死人了。亏得帅帅他爸认识那个人,见过他开的那辆车。帅帅他爸是个有心人哪!他怎么就记下了你的车牌号?你的车牌号我都没用心记。一场虚惊,权当一场虚惊吧!本来,今天主要是为请他,我一大早就去他家请人,可是,他老婆说他进城了……”

坐在车里,他脸色铁青,闭目养神,听妻子一再提到帅帅他爸,他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哼声。这次,他故意让妻子听见。

车开到镇中心的时候,他美好的感觉出现了一点裂痕,他感到胃空得厉害,里面正需要补充。早上在交警队吃的是稀粥馒头就酱腌咸菜,这是他这些年吃得最朴素寒酸的一次。吃早餐的时间是七点十分,这是交警队规定的早餐时间。接到释放通知的时间是十点四十分,他去交警队办公室办理案情记录时,特地留意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估摸现在已是正午了吧。

他感觉浑身无力,胃里升腾起一股子灼烧感,眼睛开始昏花,他急着回家,并且马上吃上一顿。老婆大概是被交通事故吓着了,几次提醒儿子慢点开。他本想让儿子停下车,买点东西吃,可他想到今天的筵席,怕现在吃饱了,等会回到家吃不下妻子做的美味。这么一想,他就一味强忍着。

一直以来,他了解妻子,妻子也了解他,他俩一贯举案齐眉。在这个世界上,妻子是他最珍惜的人。这几天在里边蹲着,成了笼中鸟。血淋淋的一场事故,扎扎实实的一场冤枉,对于娇生惯养、平步青云的他来说,几乎就像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乍一听见自己没事了,出来看见阳光依旧明媚,身上千斤的铁链一下子落地了,有一种特别的轻松愉悦感。他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心里升起一股久违的幸福感。

他们家有些陈旧了,现在时兴的是洋楼别墅,可他们家仍然是那种老样式的坐北朝南的三间大平房。翻盖小别墅,他倒不是没有钱,只是他心里有别的想法。这些年,他悟出了低调才是为官的至高境界。村官虽小,但在这一方水土里,实惠点说,村支书是村子里至关紧要的一个人物。让村支书点头,有时候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有的时候却很难,你花光了钱跑细了腿,就算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到时候钱还是你的,事还是你的,梦想还是你的,烂摊子也是你的。而这一切,都要看他的心情。所以说,小小村支书在大家眼里颇有一丝神秘和崇高。

车停在家门口,他按捺着自己,没有急于下车,他等儿子妻子都下了车,才慢慢悠悠地走出来。这时候,从堂屋鱼贯而出十几个人,各个脸上堆满笑容。

一场虚惊!一场虚惊啊!

“你说这个是什么事喔?”大家自动让出一条道,赵镇长从屋里走出来,风趣地说了一句。他急忙伸出双手,热情地和赵镇长握手。

平时在镇里,他和赵镇长最默契,而其他干部,大体只能算认识,并不十分熟络。他们村有事,镇里大都安排赵镇长给处理,倒说不清是镇上体恤他,还是因为赵镇长的情况适合他们村的工作。在他看来,赵镇长是个不错的人,长得颇为含蓄,微黑的一张四方脸,眼睛总是炯炯有神的,平时虽面目慈善,但工作起来却是雷厉风行,在工作生活上既能够坚持原则,也能够和群众打成一片,既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呆子,也不像那种欺下媚上、削尖脑袋一门心思往上爬的人物。平时谁要是悄悄请顿酒,为亲戚朋友办点无关大碍的事情,赵镇长大都会赏脸。

“就是!就是!怎么能让咱们书记做这样的冤大头呢……”大家七嘴八舌,谈论开了赵镇长的话题。

今天来的人真不少,他刚开始都有点眼花,等进了屋,他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一下今天到场的人。本村村委成员都在场,还有两个外村的村干部——那是他在镇上开会认识的。大家也不避嫌,不再怕别人怀疑他们贪污受贿、假公济私了,敞敞亮亮地到书记家喝酒,为支书压惊。最主要的是在市里办公司的大哥和在县财政局工作的表姐也到了。他在心里埋怨老婆,“赫赫扬扬地摆这大排场做什么,又不是娶儿媳妇,可别真的害了我。”

“我们镇上的警察也太没水平了,就这么把咱们书记扣留了好几天。”

“哪里是镇上的警察,听说是县上交通局下来的人。”

……

大家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往屋里走。

刚才他似乎把饿忘记了,或者是饿过时了,听着大家纷纷议论,不知怎的,他觉得肚子又空得厉害,饿得头晕眼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的目光几次不由自主地落到厨房的门上,并仄起耳朵仔细倾听厨房里传来的声音,焦急地渴望看到妻子的身影,他想到了妻子做的美味,不觉勾着肚子里的馋虫。

记得很多次,他像个饿狼一样回到家里,从冰箱里端出妻子给他留的饭菜,在微波炉里稍微热一下,就着豆腐卤什么的,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大吃一顿。要是他饿极了,一顿能吃半个油饼,一斤多馒头。

当妻子满脸笑盈盈地出现在客厅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种瓜熟蒂落的兴奋与安然,虽然肠胃愈发剧烈的疼痛一直在折磨着他。妻子宣布了一条令人振奋的消息:“酒席不在家做了,去镇上狮子楼酒家,马上开席!”

听说去狮子楼酒家,他在心里暗暗叫好。近乎狂喜的兴奋,使他刹那间百脉通畅,身轻如燕,未曾入席,却已似微醺。

狮子楼酒家是镇上威名赫赫的一家酒楼,不但有名菜名厨,而且有非同寻常的背景和名望,它是专门接待社会上高档次人群——当地名流、国家干部、新生富二代、成功企业家、艺术人物……那里的席面很贵,一般人可吃不起。进这家酒楼的人大多是知情人,既有面子又给得起人面子。而今天,大概是因为赵副镇长在场,或者是城里的大哥、县上的表姐远道而来,竟让妻子突发奇想,产生了全新的方案,这让他感到惬意。

这家酒楼确实名不虚传,菜美酒醇,各种新名头还是初次见识。席间,三位重要来宾轮换给他敬酒,并不住地猜拳行令说悄悄话。大家看几个大人物吃喝得尽兴,都学着人家的样子,碰杯喝酒,行令夹菜。他这个主角也甚是感动——人间自有真情在呀。想到这些人对自己这般关切,他不觉多喝了几杯。

席散,大家又互相说过一些寒暄话,就各自回家了。

回家后,妻子为他泡了一壶碧螺春,他坐在沙发上,慢慢品尝。没一会儿,不觉仰头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看看墙上的电子挂钟,正好九点十分,妻子刚开了大灯,喊他上床歇息。睁眼看看家里这些熟悉的事物,他心里暖融融的。昨天晚上还睡在交警队的拘留室里,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失望,忧心忡忡地度过了一个难熬之夜。

躺在床上,两口子都睡不着,说起了家常。他忽然想到,很长时间没这样认真听妻子说家常了。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家,回了家一身疲乏,往往倒头便睡。

妻子说:“你这一出事,我真是看明白了很多事情。那个赵副镇长,往日热情得像团火,可我前天给他打电话,他竟像一下子耳朵不好使了,大声音问我是谁,一会儿说信号不好,一会儿就咬定牙关说不认识我。我打电话打的遍数多了,他竟烦了,说我干扰他工作,要报警抓人哪。儿子四处托人找关系,竟让人像踢足球似的从这儿踢到那儿,从那儿踢到这儿,他跑了三个村子,又去了趟县城。怎么着,那些人就好像都串通好了的,去镇上,镇上人说去某村了,去某村,某村的人又说去另外一个村了,回到镇上,镇上另外好几个人都说去县上了,到县上跑了好几个部门,都说没见这个人,这不明显为难人嘛!城里的大哥吧,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去香港了。县上的表姐哪,说是到省城开会去了,还不知道哪天回来。这两天,可苦了我们娘儿俩,我们分身乏术,你的那些朋友同事都躲着我们,我寻死上吊的心都有了。昨天,就在昨天下午,我刚接到你无事回家的通知,你说怎么着,再给他们打电话,赵镇长的耳朵好了,开口就称呼我嫂子。嫂子!嫂子!我是他哪门子嫂子啊?大哥从香港回家了,表姐从省城开会回来了……”

听着妻子的话,他自觉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起来,这次多亏帅帅他爸。这桌酒席本来是为他摆的,可没承想那些人居然都不请自到了。”

听到这儿,他感觉心里堵得更厉害了,憋得难受,赌气似的说:“他吗?!早知道是他帮的我,我还不如就在里边蹲着。”

“怎么了,你是看不起人家吗?”妻子吃惊地问。

他没吱声。

“那,我呢?你也看不起我了?”妻子似乎有点生气了。

“他哪能和你比呀!可是,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是,你忘了,当初我们几家在一起多么好呀。虽然日子苦了点儿,但心里舒坦。”妻子说道动情处,鼻音越来越重,“这次,要不是他和另外几个街坊去做证明,你恐怕真的要蹲上几年。都是你啊,自从当上个书记,就像做了多大官似的,他们来家里,你也不给人家好脸色。这次我去请他,人家死活也不来,出去躲着。我……我觉得对不住人哪。”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又不疯不傻,那是一时冲动,我当初那是故意的,我和他们必须拉开距离,我们毕竟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我说你别再啰啰嗦嗦,抱着从前不放了。为了当上这书记,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周折啊!这是我的梦想我的追求啊!你能够理解我的生活,却不理解我的心。再说了,这些年我暗里帮他们不少的。”

妻子哑然,侧过身子,一宿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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