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有炜



浮生若梦，无你何欢

◎彤管有炜

图/龙轩静

恋笔纪

《宋诗鉴赏辞典》中说古人写给妻子的悼亡诗中，以潘岳的《悼亡》最为著名，但其中除了“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等数语外，无沉痛语；元稹的《遣悲怀》写“贫贱夫妻百事哀”，语言虽动人，但元稹的用情不专令人唏嘘，且后文颇有官僚口吻；只有梅尧臣此诗，最真挚、最纯洁，当为千古第一。

又是梦，梅尧臣在黑夜中慢慢睁开眼，愣了愣，恍然明白这四周荒凉的月光才是种种现实。就在刚才，那美丽端庄的面容，那轻柔温婉的话语，就那么近那么近地出现在眼前。梅尧臣急忙伸手去摸，却只触到自己冰凉的衣角。一阵风过，梦醒，那总在回忆里一遍遍出现的女子如下凡的仙子掩在云中，朦朦胧胧间便不见踪影。

梅尧臣披衣而起，环顾四周，空空的屋内沉静而寂寥，只有几只孤零零的飞萤在窗外环绕，不知在寻找什么。大约自己也像那孤萤一般吧？梅尧臣慢慢走到书桌前，点起一盏灯。长夜难眠，再无一人会在耳边轻轻低语，在寒夜里端上一杯热茶；再无一人能知晓自己无端的悲情和坎坷的命运，陪伴自己度过这孤独而漫长的人生；再无一人会不言不语，只站在身侧就能给他带来温暖。梅尧臣思虑良久，提笔磨墨，铺一张白纸，看那笔底生花，开出一首首凄美而绝望的诗，那是写给妻子的诗。

世间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吗，梅尧臣抬笔写下：“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就在这字句皆是血泪的倾诉中，时光的浪潮悄然回溯，慢慢地，似乎又是一个17年的轮回。

彼时，梅尧臣在南阳做着小官。那时的他虽有才华万千，但仕途总是不顺。他眼底眉梢的愁绪如淡淡的丁香花，不知牵动了多少女子的心。谢氏大约也是那些女子中的一个。她出身名门，是书香世家用时光陶冶出的一枚香墨，和那想要挥洒才情的狼毫笔最配，也最能写出漫漫时光的点点美好。

大婚那日，她娇羞的面庞掩映在红色的嫁衣下，如清晨带着露珠盛放的玫瑰。梅尧臣静静看着烛光在她低垂的钗环上摇曳，两手缠绕，合卺酒顺着喉咙慢慢流下，只一刻却想要醉一生。

此后便是岁月长久，日日相依。谢氏不仅知书达理，美丽温婉，而且贤德淑惠，安贫乐道。梅尧臣在《次韵永叔乞药有感》中写到：“吾妻希孟光，自舂供梁鸿。荏苒岁月久，颜丹听益聪。”梅尧臣将谢氏比作能够举案齐眉的孟光，喜爱之意溢于言表。荏苒岁月中，他终于寻到能够相伴一生的伴侣，一餐一饭也是乐趣，一针一线也是情意。谢氏的温柔与爱情的甜蜜浸润着梅尧臣贫瘠的生活。那时的他心中想的一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又怎会想到来日连执手相看泪眼都成了奢望。

梅尧臣出身贫寒，但乐于读书也颇有才华，他一心为政，甚至改原名“圣俞”为“尧臣”，以表想做贤臣之意。可惜贤臣已至，圣君不再，梅尧臣只能站在现实中仰望理想，命运的波折让他青年时期一直在小县城中辗转，做个毫无实权的小官。但他有个如知己一般的贤妻，这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谢氏知晓他内心的困苦，从不言说跟随他四处奔波的辛苦，也不抱怨家中繁重的家务。无论夜多黑，她都如一盏小小的灯，带给他温暖的光。

那年他去桐乡上任，她一路追随。山路崎岖，两人心中也愈发胆怯。梅尧臣身为男子，或许并不害怕这样的山路，但他愧于作为夫君却让心爱之人跟随自己冒险。但不等他开口，谢氏反而宽慰他。

她不知陪着梅尧臣走了多少这样的路，17年间，又有多少个清晨，她挥手告别安稳的生活，随着夫君走向下一个未知的远方。那山，那水，那在滚滚红尘中碾压过时间的车辙，见证了多少无言的深情和浪漫的告白。

梅尧臣常在朋友面前夸赞妻子，像是一个捧着珍宝的人，无法掩饰激动的心情要同他人分享幸福的滋味。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有次大雨倾盆，三日不歇，梅尧臣枯坐家中无友可访，无友同乐。谢氏笑他，说何不斟酒自酌，哪怕你醉了，我也会在你身旁。梅尧臣听后十分感慨，于是作诗曰：“已胜伯伦妇，一醉犹在傍。”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哪怕你醉了，哪怕你睡了，总会有我在你身旁。梅尧臣将妻子带给他的灵感一点点写于纸上，挂在心尖。梅尧臣是宋诗的“开山祖师”，大约就是在谢氏的盈盈墨香里，他才能笔底有光华，心中有荣光吧。

梅尧臣曾为妻子写过一首情诗：“鸳鸯同白首，相得在河中。水客莫惊笑，云间比翼多。”然而，他们没等到抛却凡尘俗物，天涯海角相随同游。相爱多年后，谢氏在去往高邮的行舟上先行于云上。

梅尧臣在妻子去后，给心中最美的她写了无数诗。而在这之后，他更是痛苦不已，常常在深夜醒来回忆往事，写下思念妻子的独白和深情。或许他在想，这是否就是一个悲伤的梦，而梦醒后是否还有人陪着自己，喝一杯一生也不会忘却的酒？

再也没有了。哪怕写再多的诗，说再多的情话，那个温婉可爱的人也不会再坐在眼前，替他擦干泪痕，掩上被角。两人相濡以沫的时光就这样逝去，不再归来。梅尧臣又添了一杯茶，在雾气氤氲中看天边的月渐渐失去光亮，大雁从远处而过悲鸣不已，他只能在一遍遍的思念中写下那未说出口的情话：“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

大约此后的梅尧臣再未真正开心过。他写了七八封书信，恳求欧阳修为谢氏写墓志铭。此后，他虽然为了年幼的孩子娶了新妻，却仍旧长梦难休，日日想念那个曾经同自己走过风雨的女子。他50岁时终于得君王重用，身边却再没了当年那个鼓励他、为他欢喜的佳人。

而后时光匆匆，又过了许多年，梅尧臣又一次落入梦中。谢氏还是当年的模样，他伸出手去，这次两人终于十指相扣。浮生若梦，无你何欢？他就这样随着他心中最美的依恋幸福地离去了。只留下那三首悼亡诗，没有华丽的语言，却真挚感人，供后人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