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良

20多年前，上海画家陈金躍年仅3岁的女儿陈馨清得了肾病综合征，为救女儿，穷困潦倒的画家呕心作画；20多年后，女儿终于康复，成为电视台的主播，而父亲却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2016年清明时节，江西婺源，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中，女儿陈馨清用哽咽的声音说：“爸爸，今天我和妈妈带着您的夙愿来到婺源，让一生以画花为主的您再次感受花的清香与芬芳。您虽离开我们已有6年了，但我和妈妈一直在为您生前的三个遗愿而努力。如今，梦圆之时，您的英灵安在？”

绝症来袭，画家父亲的肩膀是女儿生命的依靠

1992年11月，寒风乍起，上海宝山人民医院里，31岁的陈金躍与妻子顾丽珍瘫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心如同掉进了冰窟。陈金躍紧紧抱着3岁的女儿陈馨清，夫妻俩相看泪眼……孩子患上了肾病综合征。这是一种因肾小球滤过膜通透性增加，大量血浆蛋白由尿中丢失引起的综合征，发病率占小儿泌尿系统疾病的第二位。医生说，由于3岁孩子免疫力差，病情凶险，她顶多只能活几年。“爸爸，你怎么哭了？”小馨清问道。陈金躍心里一痛：“乖，馨清是爸爸最听话的宝贝！”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女儿。

陈金躍是上海宝山区美协会员、画家。1988年，宝山区塘南村姑娘顾丽珍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家徒四壁的青年画家陈金躍。婚后，为了不让陈金躍放下画笔，顾丽珍进入宝山区五金加工厂打工。次年2月1日，两人的爱情结晶降临，陈金躍为女儿起名陈馨清，寓意“温馨的一家，清白的一生”。

一家三口靠陈金躍给人画海报和顾丽珍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虽然清贫，却在陈金躍的挥毫泼墨中，浸满了快乐和幸福。然而，没有人能想到，灾难就藏在幸福的背后，悄无声息地启动了噩梦。

1992年11月，年仅3岁的陈馨清突然高烧不退，陈金躍夫妻俩急忙将女儿送进上海市宝山区人民医院。结果让夫妻俩大吃一惊，小馨清竟是肾病综合征，其临床特征为大量蛋白尿、高脂血症和明显水肿。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这种病是绝症。

从此，陈金躍夫妻俩抱着女儿四处求医，短短三个月时间里，不仅用光了家里不多的积蓄，还欠下了外债。可女儿的病没有一点好转，水肿越来越厉害。

1993年冬，小馨清病情加重，得知浦东奉贤有位老中医能医治肾病，陈金躍决定带女儿去试一试。那是上海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陈金躍将女儿用棉被包得严严实实，背在了身上，然后骑了将近100公里的路程，终于来到老中医的家。老中医见陈金躍竟然是从宝山骑着自行车来的，又惊讶又感动，给陈馨清诊断后，决定采用养阴滋肾的办法，为小馨清开出了生地黄、淮山药等中草药。老中医执意不愿收陈金躍一分钱：“我也是做父亲的，这就算是一个父亲的心意吧。”

在老中医的指导与陈金躍夫妻俩的精心照顾下，小馨清的病情得到了暂时的控制。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小馨清的肾病再次复发。

1994年春节前夕，听说上海曙光医院在治疗肾病综合征方面有独到经验，夫妻俩抱着女儿走进了曙光医院。医生进行详细检查后，建议立即让孩子住院。然而，面对5000元的住院押金，已是债台高筑的陈金躍陷入了困境，曙光医院一位专家得知陈金躍一家三口的处境后，主动向医院提出担保，让小馨清先住院治疗，医疗费可慢慢支付……

女儿终于住进了医院，可缓付的医疗费还得想办法筹集。次日一早，一夜未眠的陈金躍回到家中，环视四壁，家中除几幅字画外，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这时，挂在墙上的一幅画——《高山流水》进入了他的视线，这是当时他最为得意的一幅山水作品。“卖画救女”，当这个字眼出现在心头时，陈金躍感到自己就像深夜迷路的人终于看到了星光。

卖画救女，悲情父亲油尽灯枯遗留三个愿望

陈金躍摘下墙上包括《高山流水》在内的几幅字画，来到集贸市场，在市场外的路边找到一小块地方，将字画铺开，向路人兜售自己的作品，但整整一个上午，一幅字画也没出手。

深冬的寒风吹着他那蓬乱的发梢，看着眼前无人问津的画，想着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的女儿，他有一种万箭穿心般的痛，眼睛也不禁湿润起来。

听着那些小贩的吆喝，陈金躍最终豁出去了，扯着喉咙终于喊了出来。这一叫喊终于有了效果，有人开始围上来。一名中年男子看中了那幅《高山流水》，出的价格却低得惊人，为了女儿，陈金躍咬着牙把那幅《高山流水》以30元的低廉价格卖掉了……从那天以后，陈金躍再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

1994年3月的一天，一位朋友送来了200元钱给小馨清治病，陈金躍怎么也不肯收下。朋友见状，说道：“你给我画一幅《梅花傲雪图》吧，这200元就算是我买你的画。”陈金躍这才收下了钱。为了画好朋友的画，陈金躍决定到野外去观察梅花。宝山区距青浦盛开梅花的淀山湖畔有70公里的路程，陈金躍骑着自行车，骑了足足5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看着寒风中一朵朵怒放的梅花，陈金躍百感交集，他多么希望女儿能像这傲霜凌雪的梅花一样，闯过生命的严寒。那天，陈金躍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5岁的小馨清迎上来，依偎在爸爸怀里，摸着陈金躍冻得冰冷僵硬的手，心疼地说道：“爸爸的手好凉，馨清给爸爸焐焐。”懂事乖巧的女儿让陈金躍心里一热，所有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那一夜，陈金躍守在女儿的身边，画了整整通宵。第二天一早，那幅浸透了深深父爱的梅花图散发着墨香，绽放在宣纸上……

为了筹钱，陈金躍经常接活儿。他最爱画也画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花。听说江西婺源的油菜花不错，每年春季开得漫山遍野，甚为壮观。无奈路途遥远，陈金躍一直未能如愿。

就这样，13年来，为给女儿治病，陈金躍画了无数的画，也卖了无数的画。在卖画救女的过程中，陈金躍绘画水平飞速提高，在上海书画界渐渐有了名气。

在陈金躍夫妻俩的精心照顾下，馨清的病情渐渐稳定。2005年，16岁的陈馨清考取了上海市宝山卫校，学校体检显示：肾小球病变已恢复，肾功能也得到了恢复。困扰陈馨清13年的肾病综合征，已基本治愈。

看着女儿的体检报告，陈金躍夫妻俩喜极而泣。

2009年7月，长相秀丽、嗓音甜美的陈馨清被上海电视台东方CJ频道相中，成为《开心购物》栏目的导购。此时，陈金躍的画作也获得诸多名家好评，担任了上海几家书画院的艺术顾问。

生活露出了曙光，谁知噩运再次降临。2010年3月10日，陈金躍突然高烧不退，大小便里还出现鲜血，顾丽珍急忙把丈夫送进上海宝山区人民医院。经诊断，陈金躍患上了多发性骨髓瘤，因病情严重，医生预言陈金躍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了。

犹如晴天霹雳，正在台里忙碌的陈馨清听到消息后被震蒙了。11日早晨，忙了一晚的陈馨清急匆匆来到医院。走进病房，原本在她心中山一样的父亲，正双目紧闭、羸弱地昏睡在病床上，曾经英俊的面孔憔悴不堪，曾经潇洒挥毫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

陈馨清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父亲才49岁，正是一个画家创作的巅峰期，却苍老得像一个花甲老人。正在此时，医生走进了病房，对顾丽珍说：“你丈夫需要输血。”陈馨清立即说：“我的血型和我爸爸一样，抽我的血吧！”医生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20岁出头的女孩，摇摇头：“不行，你太瘦了！”陈馨清紧紧抓住医生的手，泪水长流：“医生，求求你，就抽我的血吧！”

当天中午，一滴滴带着女儿对父亲浓浓反哺之情的殷红鲜血，流进了昏迷中父亲的血管。由于输血及时，陈金躍熬过了医生所说的危险期。

父亲住院期间，陈馨清每天一下班，就匆匆赶到医院，下午再回到单位去做节目。一天，陈馨清帮父亲服下口服药之后，父亲拉着她的手，几次欲言又止。馨清感觉到爸爸有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她柔声问道：“爸，您有话就说吧，馨清早已长大，能够而且必须帮您分担了。”“爸爸这辈子除了希望你健康、快乐之外，最大的愿望……就是出版一本自己的画册，办一次自己的画展，另外，到江西婺源看一次油菜花。可惜……爸爸能力有限，不仅自己的三个愿望……一个也没能完成，还拖累了你和妈妈……”话未说完，陈金躍老泪纵横。

“爸，我和妈妈一定会帮您实现愿望，您安心养病！”陈馨清泣不成声。

生命如浮云但艺术与爱却永恒，

金领女儿寻画圆梦那不舍的牵挂

2010年5月7日，陈金躍终于熬尽了最后一滴心血。弥留之际，他不舍地看着女儿和妻子，嚅动着嘴唇。陈馨清把耳朵凑上去，只听父亲喃喃说道：“爸爸对不……起你，这辈子……什么……也没给你……留下。”陈馨清顿时泪如泉涌：“爸，你给了我一切，把命都给了我。来生，我还做你的女儿！”陈金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瘦削的脸颊流了下来……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悲痛欲绝的陈馨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帮爸爸实现遗愿。母女俩开始做准备，然而，出画册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在泣血作画救女的13年时间里，陈金躍很多画作都流传到了民间。

为了收集这些画作，陈馨清和母亲四处奔波，将买家一个个地找出来。因无钱赎回，她们只能央求买家，暂时借给她们，等画展结束后，再完璧归赵。多数买家能理解母女二人的苦衷，但也有个别买家害怕她们将画作弄坏，就是不借。

江西宁芸瓷器有限公司的老板韩立国曾买过陈金躍一幅《百鸟朝凤》画，起初他死活不肯借。陈馨清“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说：“我今生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替父亲圆梦。我保证画展办完，画册出来，我立即归还给您，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损伤。”

韩立国急忙将陈馨清从地上拉起来，动容地说道：“主要是这幅画画得太好了，我一直爱如珍宝。但现在我明白了，世间有什么东西，能贵过如山的父女亲情呢？画，你尽管拿去，什么时候用完，什么时候还。”而通过在电视上、报纸上打出的寻画启事，陈馨清找到了父亲卖掉的第一幅画《高山流水》。

画作收集齐全后，母女俩又来回奔波于一家家出版社。但出版社认为，虽然陈金躍的画风及绘画功底都属于上乘，但在中国画坛，他还是无名之辈。出版社不敢冒险出一个无名画家的专集。

2010年夏，一个行内朋友告诉她们，既然出版社考虑不给出版，那就自费印刷吧。母女俩就此与在美术出版行业颇有名气的上海画中画公司商量。画中画公司的答复是：自费出版可以，但至少需要五六万元。而举办一次个人画展，差不多也需这个数。

这些钱对一般家庭来说也许并不难，但对于这个多年来灾难不断的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为替父圆梦，陈馨清决定卖房！顾丽珍犹豫了，多年来，他们夫妻二人四处奔波，不就是为了女儿吗？如果卖了房子，自己不说，女儿今后住在哪里？很快，陈金躍生前的几位好友知道了此事，极力劝阻，并表示画友们一定会鼎力相助，与她们共同实现陈金躍的生前梦想。经过几个月的努力，陈馨清父亲生前几位好友七拼八凑拿来了6万元。

2011年，当又一个春天携带着无限希望悄然光临上海时，一本充满妻子对丈夫深情、浸透女儿对父亲厚意的画册——《陈金躍画集》终于问世。

父亲的第一个遗愿实现后，陈馨清又联系上了上海中国画院，商量为父亲办画展的事宜。画院的领导一听是为一个无名画家举办个人画展，见都不愿意见陈馨清与顾丽珍。陈馨清每天录完节目，就守在画院门口。每当画院领导出入大门时，陈馨清都会主动上前真诚恳求。

终于有一天，门卫走上前来对陈馨清说：“你可真够倔的，我们画院陈扬书记被你的诚意打动了，请你上去面谈。”听到这个消息，陈馨清喜极而泣。

陈书记此前看过陈馨清的节目，听说她举办画展的目的是替亡父还愿，感动得直落泪。第二天，陈书记特地召开党支部会议，会议最终决定：为陈金躍个人画展提供场地，并免去一切费用。

2011年5月7日，是陈金躍离世一周年的日子，主题为《浮云·永恒》的陈金躍个人画展轰动上海滩。陈馨清和母亲顾丽珍这样定义画展主题：“生命如浮云，白驹过隙；但艺术是永恒的，爱，是永恒的！以浮云·永恒命名画展，旨在纪念陈金躍虽然短暂，却颇有成就、充满爱的一生。”

画界不少知名人士听说陈金躍妻女为其举办个人画展后，纷纷从各地赶到展厅。面对亡者力作，不少同行唏嘘不已。特地从台湾赶来的文化名人陈涤建、蒋孝勋对陈金躍的作品做出了高度的评价：“金躍先生画风如人——真诚、踏实，淳厚、高洁，在当今充满浮躁的社会里，他的精神更显难能可贵。”

陈金躍画册的出版与画展的成功，让陈馨清更加受人关注。为了让自己在事业上更有作为，不辱没父亲的英名，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继承了父亲踏实作风的她，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刻苦攻读与专业相关的书籍。如今，她在一家公司担任电商中心总经理。

2016年清明时节，陈馨清和母亲顾丽珍一起，在细雨纷飞中，来到了江西婺源。漫山遍野金黄色的油菜花，迎风舞动，欢迎这对来自上海的母女。陈馨清用哽咽的声音说：“爸爸，今天我和妈妈终于带您看油菜花了。您的三个遗愿，我们都已帮您完成。您用生命给了我两次生命，而我能回报您的，只有这一滴水。这一滴，够吗？”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