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人杰

鲁迅先生说：情感最浓烈处，不宜写诗。我以为电影评论也大概适用，吴天明导演的电影《百鸟朝凤》，必须要最初的情绪激动和心意起伏已经消退，才可以写一点冷静的评论文字了，因为，除了民乐的显性主题，显然作品还有更大的艺术思考。

一、符号显现契机

电影里，弟子独立门户，技艺传承有人，酒酣得意时之际，“唢呐王”焦三爷说了一番醉话：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唢呐，是吹给自己听的。这也许是“唢呐王”焦三爷，对于自己贴近唢呐一生艺术体验的总结吧，可是这番“吹给自己”的定调却明显让观众颇费踌躇，唢呐不仅是有期待观众的，而且是倚靠观众维系生存的，后面焦三爷听闻孝子已经不行接师礼，“没规矩了”的喟叹也由此而发，那么，这个吹个自己又该如何理解呢？

同时，焦三爷也许还遗落了另外一个视角：唢呐，不是自鸣的，唢呐，永远是被吹响的。焦三爷的意地梳理自己珍藏的唢呐的段落里，一柄衣钵寄托地唢呐，可以师徒授受、百年流转，可是百年之间，唢呐匠却必是兴灭继絶、辗转传承，每一个个体生命都要在自己的生命经验中把自己跟唢呐重新勾织起血肉连接，入心，入魂，虽谓“唢呐匠”终于还不是唢呐规定人，而是——人规定唢呐。人在什么时机规定它——当然是坐在椅子上，吹响唢呐之际。电影开头之处，焦三爷坐在躺椅上，天明扣头拜师;电影结尾处，意象性再现的焦三爷又坐在太师椅上，在“百鸟朝凤”的音乐中，实现了祖上的骄傲，恍惚之际，观众只见人物，不见椅子，然而恰恰是这把椅子，才是剧中角色的关键之眼。

二、椅子的艺术符号解读

唢呐匠端坐的这把椅子，是权力崇拜与剧场崇拜的的双重象征，三爷最得意的不是祖上就传下来的唢呐的器物与技艺，而是祖上传下来的做为唢呐匠的骄傲与尊荣，甚至很难分得清，唢呐匠是因为向往这份骄傲而接纳这门技艺，还是因为热爱这门技艺而应得这份骄傲。《百鸟朝凤》的曲子不是谁人有资格身后享有，这份尊荣无关子孙诚心以及财富，只关它的配飨的逝者的品格。问题是，如果以死者生前功德而论，谁来决定死者是否有资格配飨的裁决，乡贤里绅，还是唢呐匠自己？这是一种对于别人一生从道德制高點盖棺定论的终究裁断权，这份权力可大可小，小到不过是唢呐匠的个人判断，大到却可以是公道人心的张扬与代表。这份权力，才是唢呐匠所有骄傲的真正来源，也是他们被孝子行礼的敬畏所在。这份裁断，取决于唢呐匠的一己存心，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坚信自己持心公允的，然而这也透视出中国人的道德人生观，同时也是这个文化不可回避的软肋。中国人，信奉自在人心的公道;却从不崇尚，独立物外的真理。这不能不说，是一份沉重的遗憾。

生死事大，正如《白鸟朝凤》里面唢呐师父“焦三爷”说的：“唢呐，不仅红白喜事用，平日劳作累了，也用来休息放松。”这里表明了中国传统对生死的态度：庆祝生命，同时也隐含了对生的忧虑;哀悼逝者，同时也祝福他摆脱了劳苦。唢呐作为一种音乐艺术，与农民们对生命的体验是融为一体的。唢呐独特的音质和风格可以混合高亢与沉痛。虽是乐的形式，却饱含着哀与敬。所以可以用唢呐送走亡灵，一边是热热闹闹的唢呐，一边是孝子贤孙的哭哭啼啼。也可以用唢呐迎接新生：所以，对于中国人而言，生死从不意味着绝对的纯粹的喜悦或哀恸。生是夹杂着忧虑的喜悦;死是携带着祝福的超脱。生是喜事，死亦是喜事，因此，红白喜事，都用唢呐。

除了椅子的权力符号，剧场效应也是一个有趣的视角：中国的剧场效应与西方典型不同：西方式的剧场观众在上，舞台下沉，观众是俯视视角;中国的剧场是舞台上举，觀众在下，观众是仰视视角。椅子的权力的意义不仅仅是椅子本身，而是椅子所处的位置和由这个位置凝聚起来的所有想象和联想的交织。椅子，既可以成全人，也可以湮没人，这就是椅子的剧场崇拜的权力效应。唢呐匠在吹奏时，真正的期待读者，做为孝子贤孙的后人，不仅仅是仰望，而且是要拜倒的，这是太师椅上的焦三爷最大的权力满足感。中国传统一个独特的权力结构秩序是一个“剪子、包袱、锤”式的独特链条，一个再渺小的人，也有在权力位置序中凌虐他人的机会。

三、符号解构的思考

影片中的焦三爷之死是寂寞的，荒凉的，他守着自己的时代，倔强的完成了一生，可是，当我们环视一番，又突然多出一种悲怆，毕竟我们甚至可以说，焦三爷逝去在自己的时代行将没落的时候，是一种庆幸。可是，天明呢？蓝玉呢？他的路还长，背负着一个传承，一份责任，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坚持的价值观的时代里，这是荒诞的悲剧，还是可悲的诅咒？蓝玉的放弃也许是从新印证了自我选择，可是天明的坚持呢？守着上一代的精神，活在这个时代中，这份存在主义式的荒诞，从何言说？

三爷的墓碑上镌刻有三个字：唢呐王。将来的天明呢，他的名前会有什么头衔？甚至，被逼到远方的蓝玉和天明的师兄们，还能有一片故乡的墓园吗？这样一看，当一个依稀温馨的乡土，早已经悍然坍塌，这故乡里的记忆符号，还能传递什么呢？也许，被丢掉的已经不只是一门技艺，而是一个浩大的乡土记忆。当被流放者，行走江湖，也许回身看不到来时的脚印，除了苍凉，导演是否还传递了一份别样的心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