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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王维“天机清妙”的美学理念——以《辋川集》为例

2016-05-30苗玲

西江文艺 2016年24期
关键词:天机

苗玲

【摘要】:“天机”一词源于《庄子》,代表一种哲学思想,发展到后来进入文艺创作理论,王维将其与“清妙”一词结合,阐释了一种独特的山水审美理念。“天机清妙”源于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一文中,体现了他山水诗创作中自觉的审美经验总结。这一理念主要体现在他诗歌超凡脱俗、物我合一的审美境界中,《辋川集》可视为代表作品。

【关键词】:“天机”;“天机清妙”;《辋川集》

王维《辋川集》是二十首写景山水诗歌的集成,代表了其山水诗歌的总体风貌。这些诗歌体现了审美主体对自然山水的审美情趣,利用逼真景物营造自然氛围,创造出一种超凡脱俗、物我合一的审美境界。这一境界的产生主要源于其“天机清妙”的审美理念。本文主要从美学感受角度阐释,追踪“天机”这一内涵的发展源流,通过解读《辋川集》山水诗歌的审美体验和审美境界,来探讨王维“天机清妙”的美学理念。

王维作为山水之歌之大宗,其山水诗被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可谓达到了审美境界的最高阶段,这与其“天机清妙”的审美理念不无关系。“天机清妙”是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一文对好友裴迪的赞美之词,虽是夸人,同时也是自况,因为只有与他志同道合、如他天机清妙的人才能领略辋川山水之“深趣”。这一命题的提出看似出于一次赞人之“偶然”,实则是自我感悟已久、已深,在不经意间道出的真谛,无疑是他“自觉”的审美经验总结。要理解“天机清妙”这一命题的内涵,首先要理清“天机”一词的发展脉络。

“天机”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庄子》中,“天”被反复提出,主要代表一种崇尚自然本真、反对人力矫饰的思想。“天机”在《庄子》一书中共出现三次,分别是:

《天运》云:“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

这句是黄帝回答北门成问时,描述在洞庭之野演奏咸池之乐的美妙体验,成玄英注疏曰:“天机,自然之枢机。”[1][510]这里的“天机”是指人的天性。

《大宗师》云:“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庄子眼中的“真人”是无欲无求、自由自在的。与“真人”相对的便是“众人”,即凡俗之人,他们是“耆欲深者”,为名利所累、是非所困,嗜欲扼杀了其“天机”。成玄英疏云:“夫耽耆(嗜)诸尘而情欲深重者,其天然機神浅钝故也。”①[229]此处,成玄英将“天机”释为“天然机神”,结合其对《至乐》篇“万物皆出于天机,皆入于机”句释义“机者发动,所谓造化也”。①[629]“天机”可理解为自然造化。人之“天机”即指人之本真、天然之所在,也即人之天性。

《秋水》云:“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这则寓言,庄子以蚿、蛇为代言者,认为“天机”是自然界一切生命所本有的、非人力所能认识和掌握的神秘力量。这里,成玄英把“天机”解释为“天然机关”,并且指出其运行与心智活动无关,“今蚿之众足,乃是天然机关,运动而行,未知所以,无心自张”①[593]。所谓“无心”,便是完全摆脱心智活动的干扰,完全任其自然而行。

历来为《庄子》作注者甚众,对“天机”的解说也是众说纷纭,但大多能把握自然造化这一旨归。刘璋曰:“言天机者,言万物转动各有天性,任之自然,不知所由然也。”[2][467]司马彪曰:“天机,自然也。”②[467]

总之,“天机”具体表现了《庄子》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强调清静无为、绝圣弃智、物我合一的处世方式,摒弃人力矫饰,抛却世俗功利和个人欲望,最终回归人性的天然本真状态,也即《齐物论》中说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天机”最早孕育于《庄子》,在后世的发展演变中,逐渐扩大了语境表达范围,人们在谈到天道、天理、自然奥秘、人的天赋禀性时,也常用到“天机”一词。“天机”甚至还超出道家的范围,进入儒家和佛家的思想领域。汉代儒家代表董仲舒提出的“天人合一”和佛家讲的“远、虚、淡、静”、“禅定”等概念与“天机”是一脉相通的。随着陆机第一次将“天机”引入《文赋》,“天机”开始进入文艺领域,其内涵又加入了“敏妙通灵的艺术思维”的义项,沈约《答陆厥书》云:“以《洛神赋》比陈思他赋,有似异手之作,故知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基本沿袭陆机之义。又李白在《秋夜于安府送孟赞府兄还都序》中赞友人曰:“虽长不过七尺,而雄心万夫,至于酒情中酣,天机俊发,则谈笑满席,风云动天。”所谓中情酣畅,天机俊发是指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创作,不苦思、不雕琢,任其想象驰往、语言兴发。这与李白追求发想无端、即兴而起的诗歌创作状态相通。总的看来,“天机”发展到文艺理论范畴里,主要指一种灵感的顿悟、一种一触即发的文艺创作状态。

王维的“天机清妙”反而回归庄子最初的意义,强调事物最本初的状态,但又有所创新,他用清妙来修饰山水审美中的“天机”,是指一种内意与外象完美相融的状态与品质。即“天机”若达到清妙的地步,则前人所推之种种,如浮翳尽洗,超凡脱俗;情致高远,滞碍了无;精神豁畅,胸怀洒落;应物渊默,运思活泼;游神物外,不分畛域;会意象中,通无隔阂;骤感骤应,兴会空前;悠然心得,真趣洋溢;吐属自然,有如神助、、、、、、毕得焉。[3]

在中国美学中,美不在物,也不在心,而在于二者的沟通中。天地万物自有其奥秘,但它们不会自己表达出来,他们的美是要人的慧眼发现然后代为立言。柳宗元在《马退山茅亭記》中提出:“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是这种观点最典型的表述。自然外物是一种客观存在,但美并不在外物,外物不能“自美”,美是一种体验,必须以人的意识去“发现”,去“唤醒”,才能转化为一个有意蕴的世界——意象世界,只有用人的意识去照耀,外物才能“彰”——一时明亮起来。兰亭的“清湍修竹”,没有人的意识照耀,也只能“芜没于空山”。[4]同样的,如果没有王维审美意识的照耀,辋川山水也只能“芜没于空山”了。辋山苍翠,辋水沦涟,轻鲦出水,白鸥矫翼在乡野村夫看来是熟视无睹的日常景物,但在王维眼中就大有“深趣”。因为他是“天机清妙”之人。王维的“天机清妙”源于其独特的艺术审美禀赋,曾在诗中自诩为“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因为精通音乐诗歌书法美术等多种艺术,其艺术审美体验可谓高出常人。多方艺术修养练就了他敏锐而独特的审美体悟。

王维的这一美学理念在其早期的诗作中就初露端倪,《题友人云母障子》:“君家云母障,持向野庭开。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画来。”认为友人家里云母障子上的山水景致,得自天然,强过那些浓墨重彩的人工彩色屏障。体现出审美主体追求一种天然自适的审美情趣。其山水诗大都以自然景物为原始材料,通过直觉感知引出意象,使得诗歌风物天然,同时又避免雕琢人为,抒真性情,写真景物,任其丑朴,而自由风流。《辋川集》可视为此类的代表作品。

《辋川集》是作者和好友裴迪在游玩辋川山水二十处风景时,即兴唱和而作的山水诗集,此二十首作品思想情调大致相同,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其中所营造的宁静淡泊、物我合一的境界完美诠释了王维“天机清妙”的山水审美创作理念。以下就《辋川集》部分诗歌进行审美感受和境界分析,以管窥其整体风貌。

《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初到辋川别业的诗人,面对新居旁衰败的古木,想到的是它未来的主人,哀叹的是曾经拥有他的故人。这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感情基调相似,前人空已矣,来者不可知,所有的景物都在历史的云烟中变得虚无缥缈,仿佛没有了时空的限制,过去、现时、未来在这一处古居落定格,境界雄浑,毫不做作。

《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反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首诗历来为人吟赏不绝,开篇即不同凡响,第三、四句更是引人入胜。这里因地理位置的偏狭而空空荡荡,似乎没有人的活动痕迹,但又因空静到了极点,又隐约可以闻得远处传来的人语声。夕阳反反复复,投入幽深的树林,暗影照在低矮的青苔上。诗人将其于鹿柴中的直观听闻及见闻信手写出,巧妙营造了一个清幽玄妙的山水世界。在色彩上,黄昏时分的竹林一片幽暗静谧,再配以黯淡的夕照,使得鹿柴愈发幽静;在空间布局上,先以留白描写山空,后以幽深的树林和地表青苔形成高低错落的层次。达到一种物我浑融、天地合一的幽深境界,给人以心灵的震撼。

《临湖亭》:“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此诗开头即营造了一个仙境,友人从湖上“悠悠”而来,似仙家从天上到来。伴着轻舸摇摇、淼淼湖水,诗人和友人抚窗酾酒,凭栏远眺,芙蓉四面而开。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有几回得。诗人迎接友人来此游玩实属赏心乐事,因此字里行间即流露喜悦欢欣。

《敧湖》:“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此一送别诗。先從一“箫声”写起,接着点明主题——送别。夕阳西下,在浩渺的水边,呜咽的箫声从远处传来,友人将要远行。虽无一笔写到诗人,但其中的惆怅之情隐约可感。接着,诗人将视角转换到远别的友人,友人在摇摇的轻舟上回首顾盼,不忍归去,这一手法极其巧妙,实写友人回首,却暗写诗人久驻江头,不忍离去,直到友人消失于那青山缥缈处,再难寻见。全诗无一笔写别情,但别情却藏满诗歌的景物描写和人物刻画中。顾可久评此诗曰:“前《临湖亭》迎客,此送客,各具足一时之景,极闲淡会情。”

《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宋人葛立方评王维山水诗“心融物外,道契玄微”,此诗可作为代言。诗家注重审美体验,就必须走近或是走进客观实景,仔细玩味。诗人选择“独坐幽篁”的角度,便于近观亭亭修竹,远览绿波摇曳,眼见绿帘,耳听风声。单从这一层面,就略胜《斤竹岭》一筹。再加上弹奏古琴、明月相照,更有“心融物外”的玄妙了,将人物活动和细腻情感融入这种清幽空寂的意境中,如水着盐,无迹可求。此时的世界仿佛静止,竹林、琴声、明月和诗人融为一体。在这种氛围下,一切似乎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令人难以捉摸,却意蕴悠远。

《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写山中幽寂无人时,芙蓉花的本真状态,它们毫无外物所扰、不在乎有无看客,而是孤芳自赏,自己为自己生命的存在默默开放和凋落。这一自然现象被诗人的瞬间直觉捕捉,摄取下来。诗人此时联想到自己的生活处境,在这辋川山水中,纷繁复杂的凡人俗事已远去,有三五知心好友相伴,不也如芙蓉花般自开自落、冷暖自知么?这首诗摒弃雕琢附会,而是将心中所感直抒笔端,自然而然、毫不矫饰。

《辋川集》中其他诗歌也大都通过“以物观物”的直觉印象,抓住一时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以一种非我的观察方式,尽量淡化诗人主观的情意表现和知性分析,客观描写,使物各自然,本样自存。同时又将自我的主观感受和细腻情感自然而然渗入这些描寫之中,如水中着盐般无迹可寻却无处不在。最终达到内意与外象和谐共存,心灵与外境完美相融,使外在生命在审美意义上达到同型同构的复合,从而达到审美的自由,这是王维诗歌最成功之处。也是其诗歌“天机清妙”审美意蕴的绝佳体现。

参考文献:

[1][清]郭庆蕃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2007重印).

[2](梁)萧统选,(唐)李善注.昭明文选[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

[3]李亮伟.再谈王维提出的“天机清妙”[J].宁波大学学报:2017,7.

[4]赖爱清,王维诗歌中的“天人合一”思想[J].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9,12.

[5]陈铁民.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6]李亮伟.涵泳大雅——王维与中国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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