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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特文化考察笔记(二)

2016-05-30李希光

文化软实力 2016年3期
关键词:普什图塔利班巴基斯坦

李希光

(接上期)

4.在黑暗中开始了斯瓦特之旅

早上5:30分,酒店外清真寺尖塔高音喇叭里传出的祷告声把我叫醒。来到大堂,阿德南王子一见到我,便按传统的礼节右手掌伸平放在心口,王子戴着兴都库什山人的平顶白色窄沿圆帽,而不是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来自普什图族的塔利班一样缠着穆斯林黑色头巾。王子嘴唇上留着小胡子,但络腮胡刮得很干净。他下身着宽松的白布裤子,上面穿一件过膝白长衫,外套一件黑色毛衣。

这里7点15分天亮,从伊斯兰堡到斯瓦特250公里,需要5个小时路程。我们的车在黑暗中孤零零地上路了。王子既做我的司机,又做我的向导。

车行半小时后,王子指向黑夜中的另一个方向苦笑说,“我们普什图人的‘朋友曾藏匿在那里。”

几十里外的那个方向,坐落着著名的阿伯塔巴德市。四年前那个黑暗无月的凌晨,阿伯塔巴德的居民听到直升机“呼呼”盘旋在他们的头上。但是他们不知道,美国人最想要的人就住在他们的隔壁。美国海豹突击队执行最高机密的“格罗尼莫行动”,突袭了本·拉登藏身六年的院落,击毙了本·拉登。从他们进入巴基斯坦领空到离开现场仅40分钟。在巴军队和当地警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美军突击队已经返回阿富汗基地。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进入了开伯尔-普什图省,那里是普什图人的地盘。开伯尔-普什图省是世界上拥有普什图人口最多的地方。普什图人,也称“阿富汗人”,全世界的普什图人口4500万,其中巴基斯坦开伯尔-普什图省就有2000万,阿富汗有1500万,巴基斯坦联邦直辖部落区有600万,卡拉奇有200万。居住在巴基斯坦的普什图人多于住在阿富汗的普什图人,普什图人在阿富汗的政治和国家机构中发挥着支配性作用。

大部分普什图人住在兴都库什山和印度河之间的部落区里。这个地方的风景像天堂一样优美,但是道路崎岖,山口险峻,气候恶劣,生活艰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在这个地方生活下来。

“你们普什图人来自哪里?”我问王子。

“普什图人是以色列9支部落中的一支。居住在斯瓦特的普什图部落主要是尤素福塞部落,这个部落是约瑟夫儿子们的后代,直到上个世纪初这个部落仍保存有希伯来文的《圣经》。”

“普什图人有什么跟别的民族不一样的地方吗?”

王子解释说,普什图传统中最与众不同的一条是“迈迈斯缇雅”(好客),意思是不分宗族、信仰、国籍和贫富,对所有的客人一视同仁,友善待客,不求回报。另一条法律是“巴达尔”(复仇)。如果一个普什图人受到冤屈和迫害,普什图有句谚语“君子报仇,百年不晚。” 如果一个人不去复仇,他就会遭到家族甚至社会的耻笑。再有一条法律是“那嘎哇太”(庇护逃难者)。要不惜一切代价,不管何种状况,都要给予避难的人庇护。

在距离白沙瓦还有30公里的一个三岔路口,汽车转入了一个两条车道的省道,我们开始向斯瓦特所在的北部山区驶去。

5.中国人在巴基斯坦的安全状况

天大亮了,车进入了一个街道两旁店铺一片繁忙的镇子。“这是马尔丹市,”王子说,“右边的那座山顶上有座泉峰寺,著名的佛教圣地,明天下午我们将爬那座山。”

马尔丹泥泞的路上挤满了马车、毛驴、拖拉机、大卡车、小汽车和行人。穿着蓝色学生服的孩子们欢快地奔向学校。在车水马龙里,我们的汽车一步步艰难地向前移动。街上看不到任何警车和军人,走在大街上的当地人身上也并没有背着枪。“普什图人家里都有枪。但是根据政府最新的法令,严禁携枪上街。”王子说。

街道两旁除了政客的竞选广告,就是中国移动在巴基斯坦分公司“zong”的4G广告牌。

“在这里的中国公司和工人安全吗?”我问王子。

“2008年有两名中国电信工程师在这里遭塔利班武装绑架。塔利班要求巴基斯坦用70名在押塔利班成员交换人质。但这两人从被扣留地点逃出,一名成功逃脱,另一名在逃跑过程中因脚踝摔伤,被塔利班关押半年后释放。”王子回忆说。

“电信工程师每天要在偏僻的山沟里巡视天线,虽然带着保镖,但那些保镖多是做样子的,只起到个心理安慰作用,”王子说,“你能想象,哪个士兵会为抢救一个中国工程师去牺牲自己的性命?”

旁遮普大学和平与安全中心荣誉主任纳威德·阿拉希撰写的《中巴经济走廊的安全威胁和解决方案》政策报告中说,过去十多年里,中国人遭遇恐怖主义袭击和绑架的地方主要在西北边境省(开伯尔-普什图省)和俾路支省。第一次袭击中国人的恐怖主义事件是2004年5月3日发生在瓜达尔市的汽车爆炸,有三个来访的中国工程师被炸死。恐怖袭击者据称是俾路支解放军。目前在巴基斯坦共有8112名中国工人在210个项目上工作,他们主要面临三股势力的威胁:国内威胁主要是巴基斯坦塔利班及其附属组织和人员;国外敌对势力主要是那些长期以来仇视中国和巴基斯坦的敌对分子;某些外国势力认为中巴经济走廊会削弱他们在巴基斯坦的影响,甚至将中国援建瓜达尔港视作是对某些国家垄断这个地区港口贸易的挑战。

自2009年以来,东伊运跟巴基斯坦塔利班,特别是在巴基斯坦的外国武装人员,如基地组织紧密合作。东伊运在联邦直辖部落区(FATA)跟巴基斯坦塔利班的联系对在巴基斯坦的中国人安全状况产生了威胁。不过,巴基斯坦军方一年前已经摧毁了塔利班和东伊运在部落区的指挥和控制系统。巴基斯坦总统侯赛因2015年9月4日访问中国时,向习近平主席报告说,在2014年巴基斯坦军方发动的“先知利剑”行动中,巴基斯坦境内的大部分东伊运武装分子已经被歼灭。在去年4月习近平主席访问巴基斯坦后,巴基斯坦总统侯赛因根据习近平主席所关注的在巴中国人安全问题,做了有关中国人人身安全的重要决定,并采取了相应措施。中国人在巴基斯坦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成为巴基斯坦政府的头等大事。巴基斯坦已经就此达成共识,成立了由军方9个团8000军人组成的特种安全师,另外还有准军事人员、警察和私人保镖等9000人,用来保护总数约15000人的中巴经济走廊工人。这支保安部队里面有5000人来自巴军方特种服务军团,他们是受过专门反恐训练的军人。特种保安师专门用于保护中国的工程师、项目经理、专家和中国资助的各个工程项目的中国工人。一个少将级别的军官担任师长,他直接向总部报告。

有学者分析说,与东突、巴基斯坦塔利班、基地组织和俾路支的真主军相关联的武装小组都有可能攻击中国人。信德省和俾路支省的分离主义分子以及在这些省活动的黑社会组织都对中国人构成人身威胁。巴基斯坦极端组织的武装人员开始仇视中国人源于穆沙拉夫当总统时的传言。传言说,中国支持穆沙拉夫总统屠杀红色清真寺的宗教女学生。当时,红色清真寺的女学生绑架了在清真寺附近一个按摩中心从事“非法卖淫”活动的六名中国妇女。虽然这六名中国妇女经过穆斯林联盟主席苏加特和穆斯林联盟秘书长穆沙希德的中间斡旋,获得释放,但是,巴基斯坦军方还是对红色清真寺里的学生发动了进攻,打死至少150名宗教学生。

“利剑行动”后,巴基斯坦塔利班的叛军在逃,他们的智慧系统和控制系统已经被摧毁。但是,俾路支解放军、俾路支解放阵线这些分离组织武装对包括瓜达尔港在内的大型项目仍有威胁。他们仍然有能力发动恐怖主义袭击。2015年8月30日,十几名携带自动步枪的武装分子在瓜达尔港附近的机场打死两名官员,烧了机场的导航设备。2015年9月2日,不明身份的人在瓜达尔机场附近发射了两枚火箭,火箭落在一个检查站附近,所幸没有人员伤亡。2015年8月21日,在Turbat地区的中巴经济走廊的一个项目中工作的巴基斯坦劳工被绑架。两天后,人们在一个水坝附近找到了他们布满弹孔的尸体。

在清晨的寒风中,男人们身上披着毛毯,女人们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当我们的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不仅男人们在注视着我,连蒙着头的女子也透过脸前的缝隙,凝视着我。

“为什么还没见到武装军警护送我们?”我不知道人群里是否藏有恐怖分子,我担心地问王子。

“别担心,等您进入我的领地后,将会有大批军人和武警出来保护你,”王子说。“那边您可以看到我的车队、司机、卫队和一大群仆人。”

6.斯瓦特需要一个彻底的改革 古代的斯瓦特山谷是中国香客朝觐的佛国圣地,近代是西方旅行者寻求慰藉、安宁与孤独的最好的花园。但最近这十多年,这一地区已经从旅行目的地名单中彻底消失了。斯瓦特更像是埋伏者的天堂,旅行者的噩梦。今天的斯瓦特山谷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从玄奘和悟空的西天极乐世界和西方人的旅游胜地一下子演变成了“人间地狱”。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斯瓦特塔利班问题的源头是英国人划的那条杜兰线。英国人把普什图人分割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两国边境处,但是,普什图人从来不承认英国人强加给他们的国境线。”王子说。

1893年,英印政府外交秘书杜兰强迫阿富汗国王拉赫曼接受他划定的阿富汗和英属印度(今巴基斯坦)之间2450公里的边界线。阿富汗被迫放弃了对斯瓦特、巴贾尔和吉德拉尔的主权要求。结果,阿富汗主体民族普什图人三分之二被划入了英属印度(巴基斯坦)一侧,播下了巴基斯坦西北边境部落区成为塔利班摇篮的种子。后来,无论是苏联人入侵阿富汗,还是美国人入侵阿富汗,斯瓦特的普什图人都认为是入侵了他们自己的家园。当苏联入侵阿富汗时,毛拉们在清真寺里抨击苏联人是异教徒,号召穆斯林加入抗苏圣战。当美国人入侵阿富汗时,毛拉们在清真寺里抨击美国人是异教徒,号召穆斯林加入抗美圣战。抗苏圣战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支持的,甚至连建在白沙瓦的阿富汗难民营里的小学生算数课本都是中央情报局委托美国大学编写印刷的。其中有这样的一道题:“如果有十个俄罗斯异教徒,被一个穆斯林打死了两个,还剩几个俄罗斯异教徒?”

我们已经行驶了近4个小时,再过一个小时就到达斯瓦特的首府赛杜·沙里夫了。我憋了一路的问题,终于在剩下的最后一个小时里提了出来:“斯瓦特全面塔利班化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塔利班在斯瓦特和西北边境地区这么有号召力?斯瓦特塔利班化的具体过程是什么样的?”

“中国皇帝在紫禁城里有9000间房子,后宫三千佳丽,而乡下人家连半间房子都没有,不仅讨不起老婆,还要外出要饭,这时就出现了毛泽东。”王子说,“我们这里的农民多数没有自己的土地,斯瓦特的土地多是属于部落里的那些‘汗的,他们是大地主。你看到的那些住在佛塔周围那些破旧房子里的农户,房产和地产都不是他们的,都是地主的。” 看来,王子不愿意直接讨论这个敏感话题。

“应该承认,伊斯兰在我们国家很有动员力,”沉默了半天的王子终于开口了,“我听过法兹卢拉的‘毛拉电台。每天晚上播出三个小时的节目,节目分三个部分:先是讲经,接着点名欠账的人去还债,最后是发布命令。”法兹卢拉最受欢迎的节目是每天晚上的“点名表扬和批评”栏目。他在广播中总是这样说,“本来抽烟的某某某先生现在戒烟了,因为抽烟违反教规。”“X先生开始蓄胡子了,我向他祝贺。”“Y先生主动关闭了他的卖光盘的商店。”法兹卢拉接着说,他会奖励这些人的。当地人喜欢法兹卢拉在广播中提到他们自己的名字,他们也想听到他们的邻居由于违反某条教规被点名批评,从而使他们有了八卦的料:“你听到某某某的事情了吗?”当法兹卢拉没收当地权贵土地分给穷人时,当地人还把法兹卢拉当成当代侠客鲁宾汉。当地人用赞美的语气谈论法兹卢拉的长发和他驰骋的高头大马,他们相信他是先知默罕默德。好多被打动的女人把自己的首饰和金钱捐给了法兹卢拉,妇女们带着嫁妆、金项链,在捐赠桌前排起了长队。但是,突然有一天,法兹卢拉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现代学校。他在节目中点名表扬辍学的女学生,“某某小姐不再去学校了,她会上天堂的。”“Y村的X小姐不再回五班上课了,我祝贺她。”

“法兹卢拉的实力越来越大,直到他后来接管了警察所,巴基斯坦政府还不管不问。这时美国人非常紧张。2009年,美国下令巴基斯坦军方出兵斯瓦特。”阿德南王子说。

当巴基斯坦军队宣布向斯瓦特塔利班正式开战时,塔利班向斯瓦特人民宣传说,这是巴基斯坦政府军作为子弟兵在向本国人民开火。随着战争的升级,斯瓦特人开始收拾行李逃难。当时,至少有两百万居民逃离斯瓦特,斯瓦特变成了鬼镇,房内空无一人,外面到处是枪炮声。“不管当时的战争如何残酷,但是今天的斯瓦特恢复了和平,这应该感谢政府。”王子说,“明格拉市不仅传统的巴扎重新开张了,一个专门面向女人的巴扎也开张了。明格拉市还专门开设了一个专卖中国商品的中国巴扎。瞧我身上穿的这件夹克就是中国品牌劲霸。我去年在中国巴扎买的,去年冬天,明格拉的多数男人都买了劲霸夹克,大家都在穿同样的衣服。”

“但是,今天这里的政府管理者太残酷。比如,巴基斯坦军队占领斯瓦特后,要征用房子。军队占领了当地居民的房子,房主要他们交房租。军官说,‘你去找我们长官要。但是,永远找不到长官,也要不来房租。”王子说,“今天,军队在斯瓦特到处设检查站,滋扰当地人民的正常生活。”

“今天,您和住在这里的当地居民安全吗?”

“塔利班被打跑后,各个村组织村民自治委员会,选举了村和平委员会主席。塔利班隔三差五地潜伏进来,暗杀村委会主席。”王子说。“但是,我不会被暗杀,因为我有自己的保安武装。政府军和地方警察也保护我。”

“斯瓦特的塔利班头目法兹卢拉现在藏到哪里去了?”

“斯瓦特的塔利班被打跑后,他们的头目法兹卢拉竟然被推举为全巴基斯坦塔利班的总头目。他目前躲藏在阿富汗东部的山区,距离斯瓦特100多英里。”王子说。

“法兹卢拉曾经禁止卫生人员发送糖丸,禁止脊髓灰质炎疫苗接种。他说,脊髓灰质炎疫苗是美国用来让穆斯林妇女绝育的手段,是想让斯瓦特人都成为绝户家庭。他在广播里说,‘你在斯瓦特不会找到一个吃疫苗药丸的孩子。”

今天,斯瓦特新生婴儿脊髓灰质炎疫苗接种工作人员会遇到危险吗?会有塔利班来伤害他们吗?”我问。

“今天的斯瓦特已经实现了新生婴儿接种脊髓灰质炎疫苗的全覆盖,但是在附近地区和俾路支省,塔利班还在威胁疫苗接种者,曾发生过枪击疫苗接种工作人员的事件。”王子说。

一辆装满了煤气罐,画得花里胡哨的大卡车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

“王子阁下,您的王室家族在塔利班割据期间,是否有人受到过伤害?”我问。

“2005年,当法兹卢拉主持的毛拉调频广播风靡一时并通过电台开始给人洗脑并招募人马时,我的堂弟阿米泽波当时是斯瓦特区区长,他在一次会议上提醒巴基斯坦政府关注这股邪恶势力的发展。 2009年,在政府与塔利班谈判破裂后,巴基斯坦政府下令发动强大的军事,把法兹卢拉割据的土地夺回来。经过一年的死战,斯瓦特表面上恢复了和平,”王子说,“但是,政府军发动的军事攻势只是治表未治里。今天的斯瓦特是勉强维系。如果政府军一旦撤离,斯瓦特马上就会陷入乱局。政府只靠枪杆子,没有‘后军事攻势时代的治理手段。为了持久的和平,斯瓦特需要一个彻底的改革,从经济、社会、行政管理到司法制度。”

2007年在布托夫人被害的第二天,阿德南王子的堂弟阿米泽波也被塔利班的一枚炸弹炸死了。一年半后,阿德南王室家族的大部分成员都搬到了伊斯兰堡。

“您作为斯瓦特最受人民欢迎的王子,为什么在斯瓦特最需要您的时候离开了呢?”

“那几年的斯瓦特已经不再是个宜居城市了。我看不清我能在斯瓦特起到什么作用。”王子说。

“今年您常回斯瓦特。你觉得安全吗?”

“关于安全的研判是相对的和主观的。今天在斯瓦特,当地政府任命的村长隔三差五被杀。但我跟政府无任何关系,没有政治权力,相对安全,”王子说。“但是,今天巴基斯坦政府的问题是,我虽有强大的政治遗产,我在斯瓦特受到各方人士和群众的尊重,但巴基斯坦政府只使用政府渠道的人,而不是找受当地百姓尊重的人出来做事。”

(未完待续)

(编辑:燕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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