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北风翼

刘旭领受到了“扫把星”的厉害，再跟他巡逻的时候，就尽量闭紧嘴巴，不跟他说话，免得惹祸上身。可他不说了，顾照却憋不住地问：“想不想知道今儿谁倒霉呀？”刘旭摆手道：“不想！”顾照仿佛猜到他的回答，马上得意扬扬地说：“今儿没人倒霉呀！”

这天晚上，他俩巡逻。顾照没再问刘旭，而是默默地拉开车门上了车。刘旭觉得有些反常。他看着顾照，问道：“你今天怎么啦？情绪不高啊！”顾照看着前面，表情凝重地说：“今儿感觉特差。弄不好会遇到麻烦事儿。”刘旭忙说：“我可没招你啊！”顾照说：“是我，不是你。”刘旭撇撇嘴，心想，装什么高深呀。咱俩一个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遇到事儿谁都跑不了。

有了预感，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好在一切都很顺利，一一化解了几个小纠纷。

九点多，接警的高峰点儿已平安度过，电台里逐渐安静了，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也少了，宁静的夜开始了。放松下来的刘旭不知不觉睡着了。顾照把车靠边停了下来。

这时，有人敲车玻璃。顾照摇下车玻璃，见车外站着个女人，看样子有三十多岁，身材瘦小，脸很黑，穿着土气。女人说：“我想报警。”顾照忙下车问情况。

她说下午五点多，她坐52路公交车到皇家园林来游玩。快到车站的时候，公交车司机忽然踩了一脚急刹车，她摔倒了，正好胸部着地，把胸给摔平了。她到公交车队让司机赔她的胸，公交车司机说她无理取闹，把她给赶出来了。她就想找警察帮忙，可一出公交车队的大门就转了向……

顾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哪儿给摔平了？”

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胸，我的胸给摔平了。”

顾照顺着她的手指往她的胸部看了一眼，才明白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女人脑子不大正常。但没证实之前，还得按正常的程序处理。他想了一想说：“你这事情属于民事纠纷，应该到法院去解决。”女人却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要把我往外推。这就该归你们处理。”顾照笑了笑说：“怎么就该归我们处理呢？”女人振振有词地说：“公交车司机的行为，造成了我身体受到伤害，难道伤害案件不归你们公安处理吗？”

顾照只好说：“你要到派出所去报案，是吧？好，我带你去。”

顾照把她送到派出所的接待大厅，就去找值班领导请示。领导一摆手说：“这么个小事儿，你还用跟我说？该怎么办怎么办去。”顾照忙说：“我还得巡逻呢。”领导说：“现在没警，你先处理这事儿。有警了出警，出完警再处理。”那意思就是，这事儿归你处理了。顾照看甩不掉，只好回来询问。

女人拿出身份证，她叫李一然，31岁，是外省新潭市马家桥人。顾照马上查到了马家桥派出所的电话，拨了过去。没想到，接电话的民警一听说李一然，就笑起来：“哎呀，李一然跑到你们那里去啦？你们可有麻烦啦！”顾照心里一紧，忙问：“什么麻烦啊？”民警说：“她就是一块膏药，粘上你，你就难以脱身啦。”顾照小心地问：“她脑子有毛病吧？”民警说：“有毛病，有毛病，被驴踢到了。”顾照赶紧说：“那就别让她在外面跑了，出了事儿可麻烦了。麻烦你帮我找到他的家人，做做她家人的工作，争取早点儿把她接回去。”民警说：“你说不动的。没人去接她。”

顾照心里一凉。李一然是马家桥的名人呀，民警对她这么了解，对这事儿见怪不怪，可见经常接到类似的电话。她的家人也肯定对这事儿漠然了，轻易不会来接她了。可以想象，她经常往外跑，家里人要接她，确实是不小的一笔财力支出。一般的家庭，怕真是负担不起。

果然，李一然的哥哥接电话时说，李一然不傻不笨，有手有脚的，能出去就能回来，他还要在家里种田，没工夫去接她。顾照还没展开心理攻势，对方就挂断了电话。他连忙再拨过去，接电话的民警说，李一然的哥哥走了，还撂下了话，别再找他了。顾照无奈地问，李家是否给李一然看过脑子的病？如果真有精神病，他还好处理一点儿。民警笑着说：“我们农村，哪有你们城市那么讲究。知道她脑子有病就行了，不会去看的，看也看不好，又费钱又搭工夫。”顾照慢慢挂断了电话，不觉皱紧了眉头。

李一然却等不及了，追过来问：“你磨磨蹭蹭的，怎么还不给我做笔录？”

天，她还什么都懂！

顾照只好叫上刘旭，带着李一然来到询问室。李一然又把她被摔伤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顾照认真地记着，还不时地就一些细节询问一下。刘旭听了没两句，就实在憋不住了，偷偷溜出来，躲在没人的地方狂笑。好不容易忍住了，来到询问室门口，想起来，忍不住又笑。这个样子实在没法询问下去，他只好躲在一旁。想等笑劲儿过去了再进去，可这笑劲儿就过不去了。

做完了笔录，李一然又追问：“警官，我的事情你会怎么处理？我有知情权。”

顾照说：“我给你解释过了，现在我再对你重申一遍。你这个事情，属于民事纠纷，不属于治安和刑事范畴，不属于我们公安机关的管辖。如果你非要让公交车司机赔偿你，那就要到法院去告他。”

李一然急了：“我也跟你说过了，这是伤害案件，归你们管！”

顾照早就想好了对策：“伤害案件的构成要件，是伤。你哪儿伤了？”

李一然说：“我的胸被摔平了！”

顾照说：“你光说不行，那得有医院的诊断，得有法医的鉴定。你是学法律的？对法律很精通吗，那就更应该知道，咱们的法律遵循的是事实原则。你得拿出鉴定来。要是没有鉴定，那就没办法了。咱们都不能凭自己的嘴说吧？那公交车司机也不干呀。”

李一然想了想说：“你是懂法的人，那咱们就按法律规定办。你要鉴定是吧？那你等着，我去做。我的胸被摔平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还做不出鉴定来吗？”说完，她就气哼哼地走了。

李一然一走，刘旭就忍不住跳出来，给了顾照一拳：“真让你说准了！我看这回，你是脱不了身啦。”

顾照白了他一眼说：“我预感，明天倒霉的是你。”刘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是预感预感你这事儿怎么了吧。”顾照晃悠着脑袋说：“这事儿了啦！我让她去做鉴定，她不会去的。而且，她就是去了，也做不出鉴定来。”

刘旭盯着他：“就这么简单？”

顾照嘴里说简单，但心里还是悬着，每次进派出所的门，都要看看李一然是否在等自己。接下来的几天，李一然没出现。“或许回去了吧。”顾照这么想着。

这天下午，顾照正往看守所送人，忽然接到所里的电话，说一个叫李一然的在接待大厅等他。顾照挂上电话，心里暗暗盘算，难不成真做了鉴定？依他多年的工作经验，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看来，李一然真是有病。她要真无理纠缠，那自己也只能按非正常程序来对付她了。

回到所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李一然果然还在等他。她一见到顾照，就客气地笑了笑说：“顾警官，你真辛苦啊。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就过来见我了。我不着急。你先喝点儿水，稍微休息休息吧。”

顾照说：“有鉴定结果了吗？”

李一然摇了摇头说：“我没钱去做鉴定。”

顾照问她：“没鉴定结果，我怎么处理你这个事儿啊？”

李一然好像对他的问话早有准备，笑了笑说：“没有鉴定结果，事实也是存在的。顾警官，你找公交车司机了解情况了吗？我担心再过几天他就不承认了。只要他承认，这个事情就好办。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他承认事实，认个错，赔礼道歉，我可以原谅他，不再追究他。”

李一然见顾照没说话，接着说道：“我到您这儿来报案，而且您已经受理了，您应该采取工作措施，保全证据。如果因为您的工作疏忽造成了证据灭失，以至给我带来损失，您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是吧？”

顾照点了点头，说：“是的。”

李一然说：“那就请您告诉我，您是怎么开展工作的。”

顾照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了。他说：“接到你的报案后，我们赶到52路公交车车队，对当天的出车情况进行调查。按照你说的时间，你是下午五点多到的皇家园林。五点多，就包括从五点到六点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段。他们的行车间隔是十分钟。也就是说，从五点到六点，五趟车来到皇家园林。我们找到了这五趟车的司售人员，他们都否认曾经因为急刹车造成乘客摔倒的事。而且，我们还调取了这五辆车里的监控录像，也没发现有乘客摔倒的事。并且，我还看到了你。你一直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并没有站着，更没摔倒，直到你走下公交车。李一然，你既然懂法律，那你也应该懂得，报假案，那也是一种违法行为。如果情节严重，也是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的。”

李一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说：“你不是骗我的吧？”

顾照板着脸问道：“我怎么会骗你！询问那些司售人员，都有笔录，出车情况有出车单，监控录像我都拷下来了，随时都能调出来看。我倒要问问你，你说你摔倒了，有证据吗？”

李一然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照叹了口气：“李一然，你这么聪明，干点儿正事儿多好啊！挣点儿钱，过过好日子。真要给你拘了，留了案底，以后人家一提到你，都会说，哎呀，那个女骗子，连警察都敢骗，你千万不要相信她。背着这样的名声，好吗？人活在世，可不就活一个名声嘛。树有皮，人有脸，你又不是那脸皮厚的人，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吧？”

李一然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外卖小哥推门进来，问道：“哥，顾照在吗？他订的餐到了。”顾照忙说：“我就是。”顾照平时就经常叫外卖。更何况回来已经过了饭点儿，还没进门就先订了餐。

顾照签完字，把订的餐推给李一然，说：“早就饿了吧？快趁热吃了。”

李一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你让我吃？”

顾照轻描淡写地说：“是啊。你从下午就开始等着我，肯定没吃饭，肯定饿了吧？快吃吧，跟我别客气。”李一然说：“太多了，我吃不了。”顾照说：“那咱俩一人一半儿吧。”两个人坐下来吃饭。李一然吃了一口说：“真香。”顾照说：“这家的饭还可以，但比我妈做的可差远了。我妈做的饭，可香了。我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就没觉得有比我妈做得更香的。只可惜呀，我天天忙，没工夫回家去。”李一然没接他的话，只顾低头吃着饭。

很快，两个人吃完了饭，李一然抹了抹嘴说：“顾警官，麻烦您了，我走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顾照说：“等等！”

李一然停住了脚步，惊诧地望着他。

顾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她：“还是回家吧。外面这么冷，别冻坏了。家里，怎么着也有吃有喝，还冻不着，是吧？”

李一然迟疑了一下，接过顾照手里的钞票，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顾照忽然接到了一张汇款单，汇款人是李一然，汇款金额是100元。

刘旭听说李一然汇款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你说谁？”顾照说：“李一然啊。她被我说动了，想回家了，可她没钱、脸皮又薄，不好意思跟家里人要，更不好意思跟我借。我主动给她，她回家后马上就寄给了我。”

刘旭顿时来了兴趣：“哎，你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打发她的？我看她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主儿！”

顾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不是打发，是告诉她事态的严重性。她报假警，之后就查找咱们工作的漏洞，然后通过投诉、起诉之类的言语进行恐吓。可能有人就怕她这手儿，跟她私了，花钱买平安。我跟她说，这是诈骗，是违法犯罪，是可以追究法律责任的，而且会影响到她的声誉。她害怕了，就走了。有些事情，一旦被人看破，那就再也做不下去啦。更何况，她也不是傻子，也要顾及自己的名声。”

刘旭更加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她用这招儿讹诈过派出所？”顾照摇了摇头：“我猜的。”刘旭急了：“那你应该把她抓起来呀。”顾照苦笑道：“你傻呀！要是你被她讹诈了，我去找你做材料，你肯承认吗？”刘旭蔫儿了。要真这样，他肯定不会承认。刘旭想了想，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她报的是假案呢？”

顾照一字一顿地说：“我找了十名司售人员进行调查，还看了每辆车上的监控录像。我找到了李一然。从她上车的那一刻，我一直看到她下车的那一刻，她在车上坐了1小时20分钟。要是没做这些功课，我怎么驳得倒她呢？”

刘旭使劲地点了点头。他这才知道，顾照的这个胜利，来得如此不易，那是他的真功夫啊……

（作者系北京市海淀公安分局青龙桥

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