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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

2016-05-30梁晓声

特别健康·上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兄长精神病院长白

梁晓声

我的兄长大我6岁,今年已经68周岁了。从21岁起,他一大半的岁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我是一个退休之人了,他才可能有自由。我祈祷他起码再活10年,不病不瘫地再活10年。我不奢望上苍赐他更长久的生命。

冒雨为我买回蛋糕

在我头脑中,我与兄长之间的亲情记忆就一件事:大约是我三四岁那一年,我病了一大场,发高烧,母亲后来是这么说的。我却只记得这样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对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的母亲说,我想吃蛋糕。外边下着瓢泼大雨,母亲保证说,雨一停,就让我哥去为我买两块。我却哭了起来,闹着说立刻就要吃到。当年十来岁的哥哥,脱了鞋、上衣和裤子,只穿裤衩,戴一顶破草帽,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冒雨去为我买回来。

母亲被我哭闹得无奈,给了哥哥一角几分钱,于心不忍地看着哥哥冒雨冲出了家门。外边又是闪电又是惊雷的,母亲表现得很不安,不时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我觉得似乎过了挺长的时间哥哥才回来,他进家门时的样子特滑稽,一手将破草帽紧拢胸前,一手拽着裤衩的上边。母亲问他买到没有,他哭了,说第一家铺子没有蛋糕,只有长白糕,第二家铺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铺子才买到的。说着,哭着,弯了腰,使草帽与胸口分开,原来两块用纸包着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时刻他不像什么落汤鸡,而是像一条刚脱离了河水的娃娃鱼。

母亲说:“你可真死心眼儿,有长白糕就买长白糕,何必多跑两家铺子非买到蛋糕不可呢?”他说:“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长白糕。”还说,母亲给他的钱,买三块蛋糕是不够的,买两块还剩下几分钱,他自作主张,也为我买了两块酥糖。其实对于我,长白糕和蛋糕是一样好吃的东西。我已几顿没吃饭了,转眼就将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而母亲却发现,哥哥的胳膊肘、膝盖摔破皮了,正滴着血。当母亲替哥哥用盐水擦过了伤口,对我说也给你哥吃一块糖时,我连最后一块糖也嚼在嘴里了。

相伴走向人生终点

后来,我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儿子;将父亲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送走了”父亲;又将母亲接来北京;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情况……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住在精神病院的哥哥对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笔支出”的符号。1997年母亲去世前,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母亲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命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像傻小孩似的笑了,他说:“二弟,我好想你。”算来,我竟二十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不禁拥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几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现在住的这所医院,据说是北京市各方面条件最好的,每月费用四千元左右。幸而我还有稿费收入,否则,即或身为教授,只怕也还是难以承担。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聊天。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哥哥说“: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接着,哥哥反问:“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也是童话吧?”“什么事?”“就是……你保证过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想来,那一种保证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他始终记着。听他的话,也显然一直在盼着。

哥哥已老得很丑了。头发几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几颗了,背驼了,走路极慢了,比许多六十八九岁的人老多了。而他当年,可是一个一身书卷气、儒雅清秀的青年,从高中到大学,追求他的女生多多。我心又是一疼。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視自己的老了,对哥哥的迅速老去,却是不怎么容易接受的,甚至有几分惶恐,正如当年从心理上排斥父亲和母亲无可奈何地老去一样。

“你忘了吗?”哥哥又问,目光迟滞地望着我。我赶紧说:“没忘,哥你还要再耐心等上两三年……”“我有耐心。”他信赖地笑了。其实,我晚年的打算从不曾改变。更老的我,与老态龙钟的哥哥相伴着走向人生的终点,在我看来,倒也别有一种圆满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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